43 白瀚

朱雀帝國的黎耀親王還沒有到, 龍衛三這顆第一社交星上的繁忙季節已經提前來到。

燈紅酒綠, 通宵達旦,大氣層上都是煙火留下的痕跡,一批一批人在燈海的遮掩下喝着酒說話,兩只手交握,就有一筆新的生意做成了。

白日裏則是紳士們光明正大的交友時間。因為即将到來的是朱雀人, 這裏興起了一股新的潮流。

女士們開始使用羽毛裝飾物, 男士們則突然對原始圍獵活動産生了興趣。

狩獵場成為了炫耀地位和財力的新場所, 窮的人帶馬匹和飛行器, 富的人帶浩浩蕩蕩的家臣隊伍和寵物龍, 有權力的人帶實驗室裏新出的品種。

在這裏,傅定只是個地位很高的、財相家裏的小輩,他必須先上去跟長輩們打招呼。

容幽則坐在角落裏端着茶杯,看着白越。

白越是個子爵, 帶着一個管家、三個家臣,騎的是帶角六蹄的異星馬。他已經老了, 鬓發斑白, 但是梳理得一絲不茍。

他喝茶時,會先用手帕在底下墊一次, 第一次拿起茶杯後,再把手帕對折放回懷裏。

容幽見過這個動作,在白瀚的身上。

曾經的容幽還是個無憂無慮的少年,他會嘲笑白瀚的這種行為,說是不知哪裏染上的貴族毛病。白瀚認真答道:“但是桌上留下茶漬的話, 萬一忘記了擦,下次看書,書皮會髒的。”

接近兩年過去,容幽竟在一個完全陌生的人身上看見了這個熟悉的動作,幾乎百感交集。

他目不轉睛地看了很久,幾乎要看到白瀚的影子。

不久後,白越從馬場中回來,帶着一名仆人回到了他的私人更衣室。

容幽放下茶杯跟了上去,用精神力将門外守着的仆人暫時擊昏,然後快速地走進了門裏。

白越剛将外套脫掉,驟然見到闖進來一個陌生的年輕人,立刻一手放在通訊器上,警惕道:“你是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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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只是一名馴龍師。”容幽說。

兩人距離這麽近,容幽已經嗅到了白越的氣味。

他幾乎已經肯定,白瀚一定是白越的直系親屬。

“6173年,紅晶戰争剛結束的時候,你是不是死了一個兒子?”容幽開門見山,而後目不轉睛地看着白越。

這一剎那,白越臉色微變,但很快回複過來,冷冷地說:“年輕人,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你擅自闖入我的私人領地,依法我可以直接擊斃你。現在給你做出最後警告,立刻離開!”

容幽不閃不避,就在他掏出武器的時候,緩慢卻有力地說:“你的兒子白瀚沒有死。6180年,他在S169星系,收養了一個戰争孤兒。這個孤兒今年十九歲,回來尋找白瀚的蹤跡。”

白越的手顫抖了起來,他慢慢用左手固定着右手,舉起槍對準容幽,然後說:“胡言亂語。我一共只有兩個兒子,早已經成家立業,根本不存在什麽S169星系的白瀚!”

容幽看着他的反應,幽黑的雙目中無悲無喜,說:“所以,你一直知道白瀚沒有死,是嗎?是你幫助他詐死的嗎?為了什麽?你們在試圖隐瞞什麽?”

一聲輕響。

白越扣動了扳機,激光從槍口中射出,洞穿了容幽身後的門板。

容幽紋絲不動,這個程度的威脅對于剛剛走出戰争的他來說,只不過是虛張聲勢而已。

“你知道我是誰嗎?”容幽問。

白越的手顫抖得更加劇烈,他甚至沒有辦法緊緊握住槍,大喘了一口氣之後向後倒去,堪堪扶住了身後的衣架。

良久後,白越恢複了過來,低聲道:“我怎麽可能知道你是誰……從我的領地上滾出去!”

容幽一手放上了門把手,說:“既然您身體不好,那麽我會明天去你的府上拜訪。屆時我會帶上證據,另外,叨擾了。”

離開狩獵場時,容幽察覺到天空上正在掠過幾架戰鬥序列飛行器,他現在對這個極為敏感,幾乎在第一時間認出了它們的型號——這些都是皇家專屬的設備。

貴族的場所永遠都有很多才高八鬥的經理人和人工智能,容幽随便招手找來了一個,給他打賞了一點小費,然後問:“今天有哪位殿下要莅臨龍衛三?”

經理人鞠了個躬,說:“具體哪位殿下不能确定,但是據傳明親王殿下會提前過來。另外,皇女殿下似乎也有意來參加今年最大的秋狩活動。”

谛明要來是一定的,因為朱雀帝國的黎耀親王要來拜訪他,龍衛三這顆衛星的本來作用就是接待貴客。

而皇女易妮德……或許也是來見黎耀,又或許是有着別的政治目的。她是第二順位的皇位繼承人,一舉一動都能引起很大波瀾。

果然,容幽回去時,就意識到皇家在龍衛三上部署了精神力探測裝置,防止精神力高手刺殺某位殿下。

現在的容幽已經不需要酒精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控制自己的精神力水平了,晚上他進去雲室看了一圈。

在龍衛三上不乏龍血皇室成員,因此他在雲室裏見到了幾頭小龍,但是卻沒有見到谛明或者皇女的蹤跡。其他這些幼龍倒是都對容幽頗感興趣,特別是他身上的氣味。

不過,容幽已經過去了和他們嬉戲的年紀,又從雲室當中退了出來。

次日,容幽前去拜訪白越子爵下榻的地方。

看得出來,白越非常不歡迎他。

但是容幽這一次帶着白瀚的遺物——他的日記本,用它們敲開了門之後,又在客廳裏耐心等待了很久,白越終于有了動作。

白越沒有出面,只派了一名老管家出來接待容幽,領他去了一間狹小的茶水室。

容幽似有所感,坐下之後,果然看見老管家鎖上了門,然後坐在容幽的對面。

老管家說:“您就是小少爺領養的孩子吧?你們氣質有點像,但是小少爺更溫和一點,我老眼昏花,不知道有沒有認錯。”

“你沒有認錯。我父親……養父,一直是個很溫柔的人。我只是離經叛道,沒有聽從他的教導。”容幽淡淡地說,“為什麽子爵大人不願意出來見我?”

老管家低頭說:“我在白家侍奉了七十多年,容少爺。白家是多麽大的一家子,老爺膝下三個兒子,大少爺和二少爺都已經成家立業,今年兒孫繞膝。唯一的缺憾,或許就是小少爺白瀚了。但是時隔這麽多年,老爺不可能為了一個小兒子,而讓家裏其他孩子遭遇一點危機了。”

容幽聽明白了,向後靠在座位上,然後說:“關于我養父詐死的事情,你知道些什麽?”

老管家道:“小少爺當年有一個貴族好友,他們時常結伴出去游玩。後來這位好友到了年紀,被皇帝提拔到宮廷行走的位置上,準備累積資歷然後下方去軍中。但是有一天,好友出了事,足足失蹤了半個月。當時他的妻子擔驚受怕,就是在小少爺這裏臨盆的,可見小少爺和他的關系之好,可惜傅夫人還是壓力過大,病死了。”

“這個好友,是不是姓許?”容幽問。

老管家搖了搖頭,說:“他姓傅,不過,他的母親姓許。傅少爺後來有一天又突然出現,向小少爺要了一點現金,然後拿走了一張僞造的身份證去買船票,似乎當時還動過手術,在小少爺房中休息了一夜。小少爺都給了他之後,本以為他還會回來,但是苦等一年,卻沒有等回友人。于是他決定去查當年發生了什麽事,一查之後,就出了事。”

容幽追問道:“出了什麽事,姓傅的不能解決,白瀚也不能,那麽白越大人也不能嗎?”

“恐怕連傅家的老爺也不能。這件事,我也不知道。”老管家慢慢地說,“後來,小少爺在祠堂裏跪了一夜,夫人就默默在隔間裏哭了一夜。第二天,夫人做主,幫助小少爺詐死,白家從此就夭折了一位小少爺,皇帝陛下當時還慰問過。這件事過後,老爺從此沒有再說過、寫過一個‘瀚’字。”

容幽聽到這裏,沉默了許久。

看來當年的事情,果然藏了一個很大的秘密。姓傅的很可能就是後來改名換姓的許院長,而白瀚從一開始就認得他,在同樣發現了秘密之後,毅然追着自己的好友來到了S169星系。後來,許院長開了孤兒院,而白瀚就默默地變賣自己帶出來的龍魂古董,作為他的資金。

白瀚始終是個言行如一的人,他說過“原則可以為了重要的人而打破”,那麽就會毅然為了一個生死之交而放下一切。

再然後,白瀚本來想收養許恩,為什麽?許院長又為什麽,以及如何勸白瀚改變了主意,轉而收養容幽?

那個沒有人敢碰的秘密,會與自己的身世有關嗎?

容幽還在沉思當中,忽然見到老管家面色漸漸轉白,嘴唇泛紫,僵硬地坐在位置上,再沒有了聲息。

容幽驚了一剎那,便明白過來。

白越之所以派來一位老管家,而後者之所以敢說出所有他知道的事情,是因為他們心中已經做好了決定。有些秘密,既然讓多一個人知道了,那麽洩露的人就應該死。

白家畢竟還有兩位少爺啊。

容幽輕輕嘆了口氣,伸手合上了老管家渾濁的雙眼。

他知道,白越再也不會見自己了,于是将白瀚的日記本盡數留下,向着白越的房門鞠了一躬,大步離開了。

他不知道的是自己離開之後,白越對着白瀚的日記本,徹夜枯坐,老淚縱橫。

當年白瀚走時,曾經哽咽着給父親最後一個擁抱。

白越害怕他太軟弱會撐不過去,便對幼子說:“你既然做了這個決定,就要一力承當,貫徹到底!不要哭!根本就不到能哭的時候!”

白瀚走了,一十九年,音塵決絕。他在S169星系上,曾無數次對容幽說過同樣的話,只因為這句話在他的生命裏留下過太深刻、太深刻的印象了。

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人知道,其實白越心裏想的不是這樣,他想要說的明明是一句“你都在爸爸的懷裏了,現在不哭,還能什麽時候哭?”。

如今明坐到夜,夜坐到明,再喚不回幼子離開的背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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