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0 真龍
皇帝沒有如容幽想象中那樣, 在某個會客室見他們。
侍衛恭敬地停下腳步, 守在門外,而容幽則跟着明親王繼續向內走,茫然間走進了皇帝的寝殿。
這是一間還算寬敞的卧室,并沒有外人想象中大得那麽誇張,只是布置極盡奢靡, 天花板上刻着栩栩如生的浮雕, 其中拱衛着一張龍神接引某任皇帝進入神國的古老油畫。房間正中一張床鋪, 四面都垂着重重深棕色的帷帳, 暫時看不清裏面;貼牆擺着一排小沙發座位, 看上去這裏是供比較親密的人與皇帝議事用的。
皇帝正在那張床鋪上,如明親王說的那樣,他病得很嚴重。甫一進屋子,他久居高位但又重病虛弱的氣息便像一枚重錘, 讓容幽心中狠狠一震,他意識到這個躺在床上病入膏肓的男人就是如今銀河帝國的至高掌權者。皇帝一個人的意志決定了這個幅員上萬光年的偉大帝國如何運轉, 重病并不能幹擾他行使這種權力, 卻使他身上因為矛盾而多出一層奇異的神聖感。
“坐。”皇帝沙啞地開口說,“明親王, 你是否暫且回避一下?”
好一會兒,容幽才意識到那個“坐”是對自己說的,便先側頭看了看谛明。
明親王道:“不。我不會插話,你們談就是。”
他竟然直截了當地拒絕了皇帝,而後者也沒有立刻發怒的意思, 只是靜了一會兒。
容幽還在心神不定,跟着明親王落座,下意識地就坐在最近的位置上。屋內的兩人沒有開口,他就沒有說一個字的意願。
好在,皇帝又開口打破了沉默:“這個孩子就是你在等的人?”
明親王道:“是他。”
皇帝低低地笑了一聲,但很快因為喉嚨不适而咳嗽起來,接着他又說:“陰差陽錯,天意弄人,怎麽偏偏是這個孩子。如果你早二十年找到是他,今天又怎麽會多生這麽多事端?”
明親王道:“或早或晚罷了。”
“容幽。”皇帝忽然叫道,“上前來,讓朕仔細看看。”
這一聲呼喊令容幽莫名震撼,他站起身後才回過神來,回頭看了明親王一眼,慢慢走到皇帝的床前。
距離更近時,房間內的熏香味道淺了,容幽分辨出了這名貴為皇帝的神龍的氣息。這氣息裏夾雜着一絲不詳的死氣,容幽曾經在白瀚的身上聞到過,那是枯萎病的絕症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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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伸手微微撩開了帷幕的一角,從陰影處看了容幽幾秒;而容幽本能地回望,卻只見到他蒼白的手臂上綴着一片黑色的龍鱗,極可能是黑龍的身體潛能在阻擋疾病的蔓延。
“是這個孩子。”皇帝低聲嘆息,“是朕當年舍棄的這個孩子。”
千言萬語都在容幽舌上翻滾,憤怒的質問、冷靜的追索或是決絕的了斷都在他心中演練過千萬遍,但此刻一切又從腦海中消散無蹤。容幽過了很久,才發出聲音來:“既然是你的孩子,當年為什麽要舍棄?”
帷幕又輕輕放下了。
皇帝說:“你是阿娴在73年生下的孩子。你知道那一年發生了什麽嗎?”
容幽意識到皇帝口中的“阿娴”指的是皇後陛下。他的思緒有些遲滞,說:“6173年,紅晶戰争在年末勝利了。”
“還有呢?”皇帝的聲音極其缥缈。
容幽想了想,又道:“枯萎病首次爆發流行。”
“是。”皇帝說,“枯萎病本不是帝國內部爆發的病症,它最初就是紅晶遠征部隊帶回來的瘟疫。73年随朕出征的老人,到如今已經沒剩幾個。年輕人中,除了朕的長子,你的哥哥之外,還有傅卿的幾個兒子,他們是帶着不少家族的優秀子弟。”
他每次說完一段話,總是低聲咳上兩聲,容幽聽得心悶,問:“陛下要喝水嗎?”
皇帝卻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繼續道:“剛開始,皇室都沒有症狀,衛生司只當是一般的流行病症,朕出征時也只注意了國內動向。到遠征末尾,人類開始大批感染枯萎病,再從紅晶星雲撤軍,已是來不及了。當時封英在側輔佐,提議一口氣打穿晶後的內核,永絕紅晶後患,是明親王領軍這樣做了。”
聽到這裏,容幽回頭看了明親王一眼,而後者微微點頭。一個微小的動作,但有效地安撫了容幽的情緒。
容幽接着聽皇帝道:“晶後死時的共振,至今還能在宇宙背景中找到回響。那日朕在雲室裏見到它,它以枯萎病作為要挾籌碼,要銀河帝國拱手獻上真龍之心血,塗滿晶後遺骸。這場戰争,既是帝國謀求紅晶星雲的資源,也是紅晶在謀求龍血。”
聽到這裏,容幽的心中豁然貫通,他已經提前想明白了接下來皇帝要說的一切。
真龍之心血,真龍……
銀河帝國最純淨的龍血,自然是上古龍神之長子蒼龍神傳下來的血脈,代代相承至今,龍血皇室的成員已經達到兩萬人規模。但是,只有每一任的皇帝才會被以“真龍”作為代稱。
紅晶的晶後要的是皇帝的命。
事情已經過去了二十年,皇帝的選擇不言而喻。
他自然沒有坐以待斃。帝國在發現了枯萎病的蔓延之後,科研局第一時間開始研究這種病症,同時向外宣傳,阻止其向內蔓延回國。
“與其說瘟疫,不如說詛咒。”皇帝卻說,“與其說民生處成功制止了枯萎病的蔓延,不如說枯萎病從一開始就紮根在遠征軍的體內,并沒有禍及旁人的必要。”
這個時候,容幽的腦海裏一幕一幕,想是傅宇和白瀚。
這兩個人都患有枯萎病,容幽當時還以為是巧合,現在才發現根本不是。傅宇當年一定是随軍出征,而白瀚可能是他的副手,至少也在遠征中并肩作戰過,所以有着生死與共的情誼。
皇帝說:“遠征事畢,朕凱旋時,發現自己也生了枯萎病。當時兵相薛卿伴駕,侍疾時提議用皇子的龍血進行代替。朕的長子青時年12歲,已經內定是帝國的下一任繼承人,軍中剩下的皇子,便是遠征途中生下的三子幽,而且,他剛好也是黑龍,稍加操作,便可瞞天過海。一念之差,朕應了薛卿此事。只是夜間薛卿報告說侍衛偷走了三皇子,又是容青放走了兩人。這時皇後聞訊而來拖延,等朕再想去追回他們,已經來不及了。”
容幽聽完,深吸一口氣,說不出話來。
二十年前的事情,在當事人的口中被一一道來,到現在終于被拼湊完整了。
帝國與紅晶的戰争過後,枯萎病大規模爆發,晶後在雲室中要挾皇帝的性命。而皇帝想要用剛出生的小兒子容幽來代替,便下令派人去殺他,當時誰能想到?連消息都根本來不及傳出去,只有當時跟在三皇子身邊的傅宇第一時間察覺到不對,帶着三皇子偷跑出去。
可是遠征軍中,又有哪裏真正可去。傅宇首先能求助的,必然是他親生父親財相,然後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明親王。兩位足以挽回局勢的大人物卻紛紛見死不救,還是當時跟着他的皇長子容青救了小弟一把,偷藏兩人并放了出去。
傅宇逃出軍中,這時偌大一個帝國竟沒一處可去。他什麽人都不敢聯絡,唯有隐姓埋名、做了整容手術,最後陷入絕境時,絕望地聯絡了白瀚。而白瀚果然鼎力相助,在什麽都不知情的情況下,毅然幫助傅宇逃亡。
傅宇輾轉流離數個星系,最後才在S169星系定居。為了掩藏容幽身份,他先後又收養了幾個戰争孤兒,自稱是孤兒院的許院長。沒多久,白瀚因為發現了秘密,帶着傅宇的親生子許恩追随而來。
這兩個人都參加了紅晶戰争,當時必然都發現了枯萎病,傅宇想必病得更重,所以白瀚一開始是想要收養許恩。但是在傅宇的勸說下,白瀚又收養了容幽,讓他作為一個無知無覺的孩子長大,給了他一個平淡而真實的童年。
“朕如果真是要你死,何必等到今天?又豈有認不出自己親子,殺了一個替身的道理?傅宇不過是個罪臣,處死他親子,就當作償清當年藏匿皇子罪。”皇帝低低咳嗽一聲,又說,“容幽,這已經是6173年,帝國中事,除卻明親王之外,沒有一件不在朕的耳目下。朕不想找你,其一是不想再殺你,其二是不能再要你。”
容幽站在他床邊,像一座凝固的雕像,許久後才說:“我知道了,我也想得通。如果能選擇的話,我也不會要一個這樣的父親。”
皇帝沉沉地嘆息,說:“帝王無私。關于朕自己的決定,也不是為所欲為的。”
容幽忽然覺得,在這張價值連城的帷幕後面,除了是帝國的皇帝,也就是一個可憐可恨可悲的弱者而已。
他第三次回過頭去看明親王,忽然想到了什麽,他問谛明:“是不是你讓封英把許恩掉包進來的?以他本來的身份,本來沒可能進皇宮才對。”
明親王微微點頭,道:“既然敢策劃謀殺你,以命來抵,不是很公平嗎?”
何止是以命來抵!許恩至死都沉浸在這些人營造的三皇子的幻想當中,渴望皇帝能及時救他回來,而熟知一切的皇帝只是冷眼嘲弄地看着;而他的直系親屬,財相傅潛一手策劃了他的死亡,或許還要沉浸在複仇的快感當中。
至此,傅醒淪為奴隸,卡羅爾關押恒星監獄,許恩身死,就連財相也在無形中遭到可怕報複。當日傷害容幽的所有人,從主謀到從犯,沒有一個可以善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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