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Chapter 3

一片陳面包,一小杯水。這就是他每天的固定待遇。

時間已經過去差不多一周了,盧克殘存的一點樂觀精神也被體內的饑餓感蠶食得一幹二淨。他感覺又疲累又虛弱,有時還會頭暈。在此之前,他從不知道真正的饑餓是什麽滋味,現在他知道了。他的胃縮成一團,疼得一抽一抽地,滿腦子想的都是食物。他需要富含葡萄糖的食物。盧克知道,要是自己沒有低血糖的毛病的話,情況可能不會這麽慘;但當他蜷縮在屋裏唯一的那張窄床上,餓得睡不着時,知道這一點根本不會讓他感受到什麽安慰。

最要命的是,有些守衛就喜歡當着他的面吃各種聞起來香噴噴的食物,以此來折磨他,當盧克用一副饑腸辘辘的眼神瞪着他們時,這些人還會哈哈大笑。有時候,如果有守衛喝醉了或者覺得無聊,或者喝醉了的同時覺得無聊,他們就會拿他當沙包踢來打去,但就算這樣,也比看着聞着一堆吃的卻吃不着,好受多了。

他們的老板一直沒有現身。根據盧克順耳聽到的情況來看,那人甚至都不在這宅子裏。盧克不禁覺得自己期待着要與這個壞蛋頭子見上一面,真是犯傻了。這又不是什麽套路的好萊塢電影,什麽壞人總是跑來受害者跟前,得意洋洋地講述他是怎麽做壞事的。最有可能的就是,在那個幕後主使看來,盧克和他所處的境況跟整個陰謀的大局比起來,根本無關緊要。這場綁架顯然不是出于針對他的個人恩怨,而那個壞蛋也沒必要給他任何解釋。這番想法令他很受打擊。他有生以來從未感覺到自己竟然這麽無能為力。

一天晚上,盧克蜷縮躺在床上,捂着肚子冷得瑟瑟發抖,這時他聽到門鎖被打開的聲音。他不禁緊張起來。他們已經在早上的時候給他送過吃的了。是守衛們又無聊了嗎?他們上一次“無聊”給他造成的肋骨傷痛還沒好呢。

盧克想要站起來,但是鑒于他現在這麽疲乏,這樣做可能不太明智,于是他設法坐在床上,背靠着床頭板。就連這個姿勢也讓耗盡了他僅存的一點力氣,他不得不用深呼吸來擊退突如其來襲遍全身的眩暈感。媽的,他可不要暈倒。暈也別現在暈。

門打開又關上了,可他眼前的一切還在打轉,能辨識出來的只有一個模模糊糊的高大身形走進了屋子。

好不容易,随着視覺逐漸恢複,視野變得清晰起來,盧克不禁驚喘一聲,因為在他眼前的正是羅曼·傑米多夫那對冷酷的藍眼睛。

操。

在過去一周裏,他有幾次想到了傑米多夫,心想他會不會跟這場綁架有關聯,不過他已經打消了這個念頭。羅曼是個傲慢的王八蛋,他那眼神确實把盧克吓得不輕,但這也不代表此人就在為非作歹。他畢竟自稱是“富可敵國的俄羅斯大亨”,而不是“俄羅斯黑手黨”。好吧,看來這回他真是想錯了。

過了好長時間,兩人除了對視一言不發。

盧克不安地挪動着,感覺不是一般地難為情。他現在這模樣多半很狼狽。他的卷發已經擺脫了發膠的約束,劉海落下來遮住了眼睛。盧克身上這件藍色正裝襯衫是一個禮拜之前就一直穿在身上的,如今已變得又皺又髒,還沾着血污。好在昨晚他被特許沖了個澡,(也就因為那個給他送飯的打手對弗拉德抱怨,說他渾身臭死了)。

總而言之,假如說羅曼·傑米多夫在一周前面對打扮得周周正正的盧克都不以為然的話,那對着他眼下這副鼻青臉腫、餓得半死的倒黴孩子模樣,就更不會當回事兒了。

“你想拿我怎麽樣?”盧克冷靜地說——至少他是努力想要表現出冷靜的,然而他的聲音很虛弱,吐字怪怪的。

羅曼還是那副高深莫測的表情。他繼續默默地看着他,那副犀利的眼神,比任何言語都要令人膽寒百倍。

盧克努力讓內心的局促不安平複下去。“聽着,不管你跟我父親有什麽過節,我完全不知情。請放我走,好嗎?”

男人走近過來,動手狠狠擒住他的下巴,擒得盧克感覺到痛。“你在玩什麽把戲?”

盧克不明就裏地沖他眨眨眼。“我不明白你說什麽,”他慢條斯理地說,竭力不讓自己因為疼痛而皺眉、或是把內心的恐懼流露出來。

羅曼抿緊嘴唇。“你當我是誰?”他說。“為什麽惠特福德會把他的獨子派來見我?不帶武器,沒有保镖,連一點預備措施都沒有?把你綁來簡直輕而易舉得不像話。”

盧克實在忍不住笑出了聲,不過他的嘴唇因為之前的毆打還有點腫,笑起來有點疼。“該說抱歉嗎?你聽上去有點失望啊。”

男人居高臨下瞪着他,仿佛盧克是某種讓他匪夷所思的奇怪生物。“你不可能真是這麽個一無所知的傻孩子,”他的語氣中帶着厭惡感,然後他放開盧克直起身。

盧克好奇地打量起他,一個計劃在他的腦內初具規模。假如此人眼裏只看得到他的這副少年面孔,那他倒是可以利用這一點。也許這張稚氣的娃娃臉總算還能派上點用場呢?他可以将計就計,裝作人畜無害、懵懂無知的樣子——裝成與自己本質截然不同的嬌弱小男生。盧克骨子裏是個樂觀主義者,他打心底裏認定絕對邪惡的人是不存在的。即使是那些最沒心沒肺、心狠手辣的犯罪分子,在對弱小的孩子下手時,也會三思而後行的……對吧?

好吧,至少值得一試。

盧克擺出他那副最地道的小狗眼,擡起長睫毛下的眼珠子望着那個男人,把疲勞和虛弱都寫到臉上。“我好餓,”他弱弱地說。“如果你不希望我得病,那就該讓我吃得好點。我有低血糖。如果吃不好,我就會頭暈惡心。”

傑米多夫臉上沒有絲毫動容之色。“你還活着,”他簡單說道。“我關心的只有這個,人質虛弱點能減少很多麻煩。”

說得好有道理。

盧克不肯認命,他咬着嘴唇垂下視線。“好吧。”

對方一言不發。

他等待着,氣都不敢出大了,然而随着時間一秒秒地過去,事實愈發證明:這男人确實是如他的外表一樣冷酷無情。

“你沒有回答我之前的問題,”傑米多夫說着,伸出大手輕輕按在盧克的頭頂。

盧克不敢動彈,不敢擡頭去看,也不敢出氣。這份溫柔的觸摸中有什麽因素,讓他自內心深處怵了起來。他對這個男人所知甚少,但有一點他是可以肯定的:他渾身上下可是一點溫柔的細胞都沒有的。

“我不、不知道你想要我說什麽,”他好不容易說出口道,努力克制住因恐懼而冒出的眩暈感,然後低頭看着自己的光腳丫。“我對父親跟你之間的交易一無所知。他什麽都不肯告訴我。他不知道我跑來見你了。我根本不知道自己面對的是什麽情況,就擅自替他出面了。”

修長的手指梳過他的卷發,動作格外輕柔。

盧克不能呼吸了。

手指突然一緊,扯着他的頭發令他揚起頭。冷酷的藍眼睛咄咄逼人盯着他,“你以為我會信?”

“你弄疼我了,”盧克一邊說一邊讓淚水盈滿眼眶,還努力設法讓下嘴唇顫抖起來。“我會把我知道的都告訴你,我發誓。”

揪着他頭發的手沒有放松絲毫,然而傑米多夫的目光卻向下瞄了一眼盧克顫動的嘴唇。也就是零點幾秒的一眼,但是盧克沒有漏掉這個動作。

這樣啊。

一個新的想法冒了出來,于是他再次垂下視線。盧克打心裏是不想走這步棋的——他的一部分人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竟真的會考慮這一招——但是……但是!他可不是什麽落難少女。他才不要像落難少女那樣,只能可憐巴巴地等着被人解救。都怪他自己莽撞行事,才會淪落到這樣的窘境。再說,要是他爹為他付出什麽天價贖金的話,回頭非活剝了他的皮不可。沒錯,是盧克自己搞砸了,但這也是一個他向父親證明自己能獨力應對險情的機會。假如他能對這麽個厲害男人使攻心計,那他就能向父親證明自己遠不是什麽沒用的廢物,證明自己天資聰穎足智多謀,證明自己能被委以信任。

然而,這男人一個眼神就能吓得他膝蓋發軟,一個故作溫柔的觸摸就能令他心跳加速呼吸困難,這樣的前提下,他真的能成功嗎?

盧克再次擡眼與那男人對視。當與羅曼視線相撞時,他的心口糾結成一團。這個俄國人長得不難看。絲毫不難看。他有一副粗犷的俊美長相。短短的深色頭發和挺直的鼻梁,還有他那被淺淺的黑胡茬所覆蓋的方下巴。他簡直人如其名:讓盧克聯想起古羅馬的戰士。他的身材很健美,身上這件黑色翻領毛衣下面是寬闊強壯的肩膀,胳膊和胸膛都布滿厚實的肌肉。如果個頭稍矮一點,他整個人就會顯得敦實;而眼下這樣,他就像是一臺完美的殺人機器。他的舉手投足間傳遞出不動聲色、被謹慎克制住的攻擊性,某種致命而危險的氣質。雖然盧克的身高算是中等,體格也不弱,但是在這個男人跟前,他感覺自己很渺小。不堪一擊。

盧克伸出舌頭舔了舔嘴唇。

死死揪住他頭發的手更加收緊了,而羅曼的語氣卻還是十分輕柔,他說:“我要你交代。快說。”

盧克深吸一口,努力擺脫掉心底的緊張感。羅曼·傑米多夫也只是一個凡人。一個跟他或者詹姆斯一樣的凡人。好吧,就算跟他和詹姆斯不一樣吧,但依舊只是個男人而已。不管多麽冷酷,多麽精明,每一個男人都存在着被人左右、被人說服的那麽一點可能性。他只需要找到那個合适的角度切入。

“我說的都是實話,”盧克小聲說,語氣盡量表現得坦率而天真。“是我搞錯了郵件。我背着爸爸來見你,是因為我想向他證明我已經是個成熟的大人了,我能參與到家族的業務裏來。”

羅曼嘲意十足地冷嗤了一聲。

盧克把頂嘴吐槽的話強咽回去,說:“你都不把我看在眼裏。你覺得我父親會重視我嗎?”

說到點子上了。他能看出傑米多夫總算有點要相信他的樣子。

緊攥着他頭發的手松開了,又變成一陣溫柔的撫摸。盧克不知該說這兩種情況哪個更糟糕。

“所以你會出現在這裏,僅僅因為你是個愚蠢莽撞的毛孩子?”羅曼說,他的語氣變溫和了。

在腦海裏,盧克幻想自己一拳打在對方的鼻子上,每一個細節都想得清清楚楚,內心別提有多爽了。但是在現實中,他咬住嘴唇聳了聳肩。“你能告訴我你為什麽要綁架我嗎?”他問道,竭力不去在意那些還攪在自己頭發裏的手指。

“不能,”傑米多夫說。

“你就不怕被當成是綁架我的頭號嫌疑人嗎?”盧克一邊說一邊仰起頭。“有那份郵件,還有人知道我是去跟你會面的。”對了,詹姆斯有見過羅曼的照片,很可能會對警方描述他的長相。

傑米多夫一副毫不擔心的樣子。“我們是在公開場合下進行的公開會面,會面本身更是通過官方渠道安排的。”他的話音還是那麽柔和,他用手指輕輕地梳着盧克的卷發,那雙令人不安的空洞眼睛盯着手上的動作。“多的是人目擊到我比你先離開,然後坐飛機去了索契,而且我在那裏呆了一周。俄羅斯總統可以親自為我的不在場做證明。”

盧克的眉毛高高揚起:這個男人,到底是什麽來頭?年紀明明也不是很大,他究竟是怎麽取得這樣大的權勢的?

猜猜他是怎麽辦到的?有三次機會哦——盧克抑制住戰栗的沖動這樣想。“那麽,你會問我父親要贖金嗎?”

羅曼一言不發。

“我父親做了什麽惹你這麽生氣?”

一言不發。

盧克恨得直咬牙,然後才記起自己的處境——記起他的計劃。他不能把怒火表露出來,他不能就這麽大發雷霆。他得表現得乖乖的,得把對方的防線多少軟化掉一點。

如有必要,他還得誘惑一下對方。

盧克感到自己的臉頰有點泛紅。這項任務似乎很艱巨,簡直不可能完成。假如這人真有那麽容易中心機,那他就不可能身居現在這個地位了。他很危險,要是他對盧克的用心起了疑……

盧克的心口一緊。

“起碼讓你的手下給我送點吃的好嗎?求你。我好難受。”盧克望着羅曼,并用舌頭舔了舔嘴唇。“我好餓。”

羅曼的視線緊随他舌頭的動作。要不是盧克這會兒心情糟透了,他簡直要放聲大笑。看來他的第一任男友內維爾還真說了那麽一次真話。那個渣男騙了他好幾個月,隐瞞自己已婚的事實,當真相曝光時——他的老婆突然殺到盧克的公寓來了——內維爾竟然還敢怪盧克把他引上了“歪路”,說什麽但凡血氣方剛的直男,只要看到他那兩片嘴唇,都會忍不住想要把雞巴插到中間去。那時候,盧克覺得自己又傻又賤又下流,但是也許,只是也許,內維爾沒說錯。也許。

盧克小心地呼着氣,羅曼的手指繞在他頭發裏,鮮明的觸感讓他緊張得心痛,那對冷酷的眼睛也盯得他難受。根本揣摩不透這男人的腦子裏在想些什麽。即便盧克發現羅曼的視線在他的嘴上徘徊,他的“基達”也沒有任何反應。他的全部心智都在告誡自己一定要小心應對這個男人,就那麽直截了當地去誘惑對方并對其耍心機,可不是什麽明智之舉。他必須要記住的是:雖然此人英語說得無懈可擊,但畢竟是個俄國佬。當同性戀這種事在英國尚且還有壓力,在俄羅斯的情況就更糟糕了。雖然盧克不想帶着有色眼鏡和刻板印象去看人,但他不禁注意到:反同文化在俄羅斯有着根深蒂固的傳統。那些守衛用來罵人的字眼兒裏,有一多半都是帶恐同色彩的,也不管他們對話的主題是不是真的跟同性戀相關。在過去一周裏,盧克被喊成“二椅子”——俄語叫“pidaras”——的頻率達到了他的有生之最,盡管他沒有表現出任何會被守衛們看出是同性戀的言行來。盧克不禁猜想,萬幸這群人也是出于恐同心理,不肯做出任何會讓他們自己顯得像個基佬的事情來,但這也算不上什麽安慰。被這樣一群對他的屬性充滿仇視和敵意的人包圍,他感到十分不安。盧克私下揣測,假如被他們發現他真的喜歡男人的話,這些守衛們會不會将之視作可以拿他為所欲為的許可證:他們會理所當然地認定他本來就“想要那樣”——而且當然啦,搞一個臭不要臉的二椅子不等于他們就彎了。

正因如此,在應對眼前這個男人時,他必須謹慎。踏錯一步就會釀成大禍。

“求你,”他柔聲說道。“我會好好聽話的。你想要什麽我都照辦。”他讓語氣顯得沒任何暗示意味,确保自己的表情誠意滿滿。他不能喧賓奪主——那樣就太容易被看穿了。他的直覺告訴自己:羅曼·傑米多夫是那種喜歡享受權力帶來的快感的人,這種人喜歡看別人對他們臣服,但又不一定要是性方面的臣服。盧克可以裝出臣服的姿态。假如他應對得當,他也許都不用跟這男人上床。一想到跟這男人發生實實在在的性關系,想到羅曼把雙手放在他身上,同時用他那雙令人不安的眼睛俯視自己,盧克不禁渾身起了個激靈。

他的視線不自覺地向下移,瞄上了男人肌肉發達的大腿。他能看出衣料底下羅曼的陰莖輪廓——盡管沒有勃起,那話兒也夠大的了,又長又粗。盧克咽了咽口水,舔了舔幹燥的嘴唇,心口竄起一股躁動的情緒。媽的,那樣一根雞巴不把他操壞了才怪——再說了,羅曼·傑米多夫這樣的男人也不像什麽溫柔情種,他在床上只會粗暴加專橫,只在乎他自己的快感。盧克仿佛已經看到了那副景象:這個俄國人的身軀沉沉地壓在自己上方,擠入他的兩腿間,每一次律動都狠狠地沖擊着他,好像盧克只是一個供他洩欲的工具——

羅曼放開他的頭發,退開幾步。他眯起雙眼,像一只鷹一樣打量着盧克的臉。

盧克與他對視,祈禱自己沒有臉紅,也沒有把滿腦子的色情想法擺在臉上。有時候,他真的很讨厭自己生動的想象力。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想到那一幕。不管怎麽說,羅曼壓根就沒看上他,他在那方面沒什麽可害怕的。他有比這男人的雞巴更要緊的事情去擔心——比如,弄點什麽吃的墊肚子。

“求你,”盧克輕聲說。

某種情緒打羅曼的臉上掠過。他又盯着盧克看了一會兒,表情回歸到之前的神秘莫測,然後轉身離開了。

盧克癱坐回去,失望的情緒幾乎将他擊垮。他失敗了。他又失敗了。

這時,他聽到羅曼那冷冰冰的嗓音——隔着門顯得甕聲甕氣但還聽得清楚——說:

“Daite malchishke chto-nibud poyest suschestvennogo。Myortvym mne on ne nuzhen。(給這小子弄點好的吃。他死了就對我沒用了。)”

一個微弱的笑容慢慢浮現在盧克的嘴角。

或許這只是小贏一局,但是他感覺自己的樂觀精神又回來了。

一小步一小步地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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