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Chapter 9

羅曼在搞事情;盧克很确定這點。他在玩某種游戲,不過盧克還不完全清楚其目的是什麽。

經歷了昨晚的事情後,他一下子失去了對這男人一舉一動的預判。見鬼,昨晚之後,他連自己的行動都無法預判了。有羅曼在身邊時,他甚至連手腳該怎麽擺都不知道。他那個醞釀了一半的計劃——裝成是個對一切毫不知情、手無縛雞之力的毛孩子,讓羅曼對他放松警惕——現在看來簡直就是個笑話。他根本不需要裝,眼下的感受已經夠無地自容加不堪一擊了。那麽多人裏面,他偏偏對羅曼·傑米多夫袒露了自己那最最難以啓齒的性癖:他喜歡被強迫、被拿來發洩、被呼來喝去,喜歡被人各種辱罵貶低。他的那些前男友們誰都不知道他有這個獨特的偏好。盧克一直不好意思告訴他們——會因為那樣的對待而高潮的人,不就像個變态嗎?他為什麽就不能正常一點呢?

“我不想談這個,”盧克說,雙眼緊盯着托盤上的食物,強壓住想要離身邊這個男人遠點的沖動。被羅曼那五大三粗的身軀大喇喇地霸占着,這張床一下子顯得好小。他非得這麽坐在盧克的床上嗎?屋裏明明有一張好得不能再好的椅子。

“為什麽?”羅曼說。

“我不知道你怎麽想,但對我來說,性生活算是個人私事,”盧克一邊盡量用心平氣和的語氣說,一邊用小刀削下一片蘋果送到嘴裏。要不是他早就打消了用武力對抗羅曼的念頭,準會好奇對方怎麽會允許他使刀子。但顯然,羅曼那身肌肉不是靠健身房和營養餐打造出來的。那矯健從容的舉手投足,顯然是一個懂得如何将身體當成武器使用的男人,才會具備的。

問題是:為什麽這個危險——而且多半還很忙——的男人,會把時間浪費在看盧克吃東西上,還跟盧克談一些他完全沒興致去讨論的話題?

一切都讓人摸不着頭腦,特別是在經歷了昨晚的事情後——羅曼用他的嘴來洩欲,親吻他,吻得他腳趾都卷縮起來,事後卻又回自己卧室去幹別的女人,幹得對方嬌喘連連,連隔了兩層門外的盧克都聽得見。

盧克把嘴唇抿進嘴裏。

“你這小家夥昨晚上明明放得很開,”羅曼說。

“昨晚上的事是個錯誤,”盧克生硬地說,他看着盤子裏剩餘的食物,努力不讓自己臉的紅起來。“我不是——我不是那種人。”

“哪種人?喜歡男人的人?”

“不,我當然是喜歡男人的。”盧克擡眼看着羅曼。羅曼的襯衣半敞開着,他盡量不讓自己的目光停留在那裏展露出的一抹深色胸毛上。“聽着,是你會錯意了。我不是好那口的人——沒那麽喜歡。我有過四任男朋友,我跟他們誰都沒有玩過那種活動。”

羅曼的嘴角浮起一絲淡淡的笑意。“那我還真是受寵若驚呢。”

盧克瞪了他一眼,結果羅曼笑得更明顯了,整個人像被逗樂了似的。那笑容甚至感染到了他那雙冷酷的眼睛,然後,盧克第一次意識到,只要他願意表現,這男人原本可以如此地有魅力、如此地吸引人。想到這個,他感到有些不自在。他并不想注意到這一點。

“你要是無法開口告訴戀愛對象自己喜歡哪種玩法,那你這幾段感情可不咋樣啊,”羅曼一邊說,一邊垂下眼簾打量着他。

盧克轉眼看了一圈屋子,說:“這個——這個本來就不重要。比起那些重口的性癖,我覺得戀愛本身才是重點。”盧克把一縷卷發捋到耳後。“我不是說我就好那口了。我才不是怪胎。”

羅曼那審視的眼神盯得他有點心煩意亂了。

“幹嘛?”盧克不樂意地說。

“你父母在你八歲時離婚了,”羅曼說。

話鋒突然一轉,令盧克不禁眨了眨眼。“是的,”他說道,內心不确定這是唱的哪一出,也不明白那麽多話題裏,羅曼怎麽偏偏想到要聊他父母離婚的事。

“據我得知的消息,你是他們争奪的主要對象。你母親想要監護權,但是結果是你父親贏得了。他還限制了你母親對你的探視。”這可謂是盧克這輩子經歷過的最難熬的日子之一了,可羅曼說起這些基本事實的時候,臉上一點情緒都沒有。

盧克咬着嘴裏的臉頰肉,點了點頭。

羅曼繼續道:“要挖那場離婚的詳情很難,不過據顯示,你父親宣稱你母親對子女有不良影響,不适合養育你。此話怎樣?”

盧克拿起一根香蕉開始剝。他知道自己就算不回答也沒關系。這件事,他連跟自己的朋友都沒說過。但話又說回來,羅曼并不是他的朋友。等這一系列的折磨結束後,盧克也沒可能再跟他見面了。把實情說出來,又能傷到誰呢?就算羅曼拿到這個把柄,他也想不出對方能把自己怎麽樣。說不定從長遠來看,讓羅曼看到他把什麽都坦白了,對盧克來說倒是樁優勢呢。更不要說,在眼下這會兒,盧克更願意聊點別的,什麽都好,只是別再糾結他那難以啓齒的性癖了。

“我父親看不慣她跟我關系太親近,”他聳聳肩道,咬下一口香蕉慢慢咀嚼。“我跟媽媽是最好的朋友。她那時候——她一直——都是一位了不起的母親,但是她其實一直想要一個女兒,心裏對于撫養男孩子不是很有譜。但她當時就我這麽一個孩子,然後她确實也是盡力做到最好了,但我爸一直很忙,一直很忙,所以……”盧克又聳聳肩,眼睛盯着手裏的香蕉。“有一天他回到家,發現我穿着我媽的裙子玩過家家。他氣壞了。”這麽說簡直太過輕描淡寫了。無論何時回想起他在那天挨的鞭子,盧克仍心有餘悸。他清了清嗓子說:“他指責媽媽把他的兒子變成——變成了一個怪、怪胎。”他又清了清嗓子。“最搞笑的是,我其實一點都不喜歡穿女裝。我只是在玩游戲而已,跟別的孩子沒什麽兩樣。”好吧,他确實還喜歡着花哨漂亮的東西,但是那個完全不是一回事好嘛。

盧克把香蕉放下,轉而抿了一口咖啡。“反正吧,我父母是離婚了,我父親請了個男家教來教我……做男人。教我‘有點爺們兒樣’,把我媽給我灌輸的那通烏七八糟的怪玩意兒從腦子裏清除出去。”他看着手裏的杯子,輕笑一聲。他覺得到頭來,雙方都算是求仁得仁了吧。他的母親再婚後很幸福,住在洛杉矶,有一個愛她的丈夫和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她想怎麽寵壞她們都行,再也不怕惹來丈夫的怨怒了。盧克也很喜歡他的同母異父妹妹們,雖然他一年只能見到她們零星的幾次,而且兄妹之間也沒什麽共同語言。

“怪胎,”羅曼用一種奇怪的腔調說。“我不會說你很‘爺們兒’。那你覺得這樣一來你就成了‘怪胎’了嗎?”

盧克的手指微微一顫,他把杯子放到托盤上再看向羅曼。“就算我喜歡吃雞巴喜歡被雞巴插屁股,也不代表我就不爺們兒了。”能用這麽堅定而自信的語氣說出這話,他倍感自豪。雖然他其實一點也沒有覺得堅定或自信。他的胸口泛起一股熟悉的慌亂感。他感覺自己又變成了那個八歲小孩,在被自己父親用刻薄的言辭奚落時,努力想要為自己辯護:我是正常的,我是正常的,我是正常的。

不,他不正常。對此,他不是早就心知肚明了嗎?父親經常嘲笑他長得“女裏女氣”,直到盧克學着把這一特質掩蓋起來。媽的,就連他最親近的死黨、同為同志的詹姆斯也經常拿他的傻白甜和少女心開涮,雖說對方也沒有惡意;所以即使在身邊都是朋友的情況下,盧克也習慣于收斂他的本性。他的穿着打扮都很保守,學着用那套簡練務實的語氣說話,他學得太像了,這層面具幾乎已經成為他人格的一部分。然而,無論下多大的狠心,他都沒辦法将另一部分自我徹底抹去。屬于那部分自我的他,想要變得美美的,眼巴巴地望着那些圖案花哨、色彩鮮豔的衣服——那些會讓他顯得很娘、很女氣的衣服,那些會招來父親苛刻責罵的衣服。

“不,你在床上的喜好跟你的為人本質沒有任何關系,”羅曼仔仔細細地打量着他說。“但聽你的意思,好像不夠‘爺們兒’是做了什麽錯事一樣。你的語氣不像一個能輕松坦然地面對自己本質的人。”

盧克避開他的視線,小聲笑了一下。“我是同性戀,對此我很自豪。”

羅曼用拇指挑起盧克的下巴,令他擡起頭,拉近了兩人面對面的距離。“是嗎?”他小聲說道。“你很自豪,所以你才至今沒有出櫃?或者說,所以你才把卷發抹直、穿得像個老氣橫秋的中年生意佬?我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看到的就是一個小男生違背心意強行把自己打扮成跟他的本質完全不一樣的人。”

除了對他幹瞪眼,盧克什麽也做不了,他的喉嚨又幹又腫。“我不出櫃是因為我老爸不僅沒有開放進步的思想,而且還是全世界最危險、脾氣最暴躁的人。我穿成那樣是想讓自己看起來老成一點,免得被你這種王八蛋輕視。”他說的都是實話,但是為什麽聽上去好像并非完全發自他的肺腑呢?盧克狠狠瞪了一點,手指打起顫來。“我會那樣不是因為腦子裏還有根除不掉的恐同意識什麽的。又不是所有男同志都是刻板印象裏那種花枝招展、偏女性化的樣子。”

羅曼的藍眼睛一直盯着他的臉,分毫不移。“但确實有那樣的,”他說道。“而你似乎覺得那樣子是不對的。你的言辭中暗示我恐同。你可能沒說錯。但我覺得你才是真正糾結于自己性向的人,你比我更在意。你說你對自己的同志身份感到自豪,但你卻害怕看起來‘像同志’。”

“你又不了解我,”盧克好不容易克服了喉嚨裏的哽咽感,憋出這句話,他的呼吸随即變得急促起來。心髒在胸腔裏跳得飛快,快得令人惡心。是焦慮發作。他焦慮發作了。他必須冷靜下來。但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天吶,他快喘不上氣了。“你什麽都不知道。”

“我戳到你痛處了嗎,小奶貓?”羅曼一邊說一邊揉着盧克顫抖的下嘴唇。他傾身湊近盧克的耳朵,溫熱的呼吸吹得他發癢,然後喃喃道:“你在我跟前沒必要裝成一副大男人的樣子,知道嗎?你什麽都不需要裝。你可以盡情釋放,小甜心。這裏發生的一切,都只會留在這裏。”他吻了吻盧克耳朵下方的某處,粗糙的胡子刮擦着盧克的皮膚。天吶。

盧克不由自主地閉上了雙眼。“你為什麽這麽做?”他悄聲道,努力維持呼吸,努力想要集中起注意力,但卻失敗了。他瑟瑟發抖,一股難受的感覺傳遍全身。他想要軟綿綿地陷在羅曼身上,将額頭抵在對方胸口,從他身上汲取力量。“為什麽?”他說道,努力想要保持神志。“你是有目的的。”

“我當然有,”羅曼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梳過盧克的頭發。“但這并不意味着我在欺騙你。我不會對你妄加評判,我根本沒有資格去評判任何人。你盡管做自己好了,親愛的。”他用指關節撫摸着盧克的臉蛋。

盧克簡直快要像貓一樣叫喚了,他朝羅曼的手裏貼,迎合他的觸碰,對此既陶醉又厭惡。為什麽這男人就這麽輕易地令他動搖了?他的親近,他的嗓音,他的氣味,他的言語。

羅曼吻了吻他的耳朵後面。盧克渾身的皮膚立刻酥起一片。他嘤嘤作聲,心中騰起渴望——渴望這種感覺,渴望被觸碰,被擁抱,被安撫。

“乖。要不你坐到我腿上怎麽樣,親愛的?你會感覺舒服點的。”

盧克真該大笑着對他吐槽一番。羅曼是不知道自己那通輕摸慢撫和甜言蜜語有多假嗎?這人只不過是在利用他的弱點,想趁虛而入。

但他沒有笑。當羅曼把他拽到大腿上坐着時,他沒有抗拒。他把臉埋入羅曼的胸膛,一小簇稀疏的胸毛從襯衣扣子敞開的地方鑽出來,弄得他鼻子癢癢。盧克吸氣,呼氣,讓自己迷失在這個男人的體味裏,這個健美、強壯,風華正茂的男人。一只強有力的手撫摸着他的後背,令他更進一步貼近那寬闊的胸膛。盡管他的腦內警鈴大作,但是……這感覺好舒服。

一點一點地,盧克的震顫平複下來,他的呼吸均勻了,腦子裏也不再是一團漿糊,然後想起剛剛那一小出黏人的精神崩潰表演,他漸漸感到尴尬和難為情起來。天吶,他怕是有好幾年沒有焦慮發作過了。他以為長大了以後就不會再犯這毛病的。現在看來,話說得太早了。

盧克把臉貼在羅曼胸上。“現在呢?”他說。

“現在,你要乖乖地告訴我盧克·惠特福德本質上是個什麽樣的人——不是你努力想成為的那個人,要真實的那個。”

盧克眉頭蹙起,噴笑道:“然後你就好拿那個對付我是嗎?”

“我沒有任何理由要對付你,小卷毛,”羅曼說着,動手勾了勾他的卷發。“我與你父親之間有個問題沒處理。是他将付出應得的代價。不是你。”

“那我為什麽會在這兒?”盧克将信将疑道。

羅曼過了一會兒才回答。

“是啊,我要利用你來實現自己的目的,”他說。“但我對你保證,等這一切結束後,你會平平安安地回到家裏,毫發無損。”

一個犯罪分子給出的承諾本來不足為信,然而盧克隐隐覺得羅曼是個能說到做到的人。羅曼能直言不諱地說他要利用盧克來對付他的父親,盧克不禁更信他了。

“你為什麽會覺得,我不在乎自己的父親出什麽事?”

“你在乎嗎?”羅曼說

他在乎嗎?

盧克細想了一下——想起那個總是對他漠不關心的冷酷男人,他的童年中,幾乎沒有多少跟那人在一起的記憶。

“我不恨他,”盧克說。“我只是不了解他。他對我來說基本算是個陌生人。所以你要是想從我這裏挖點什麽料來整他的話,那就是在白費工夫。”盧克小聲笑了笑。“沒準你比我更了解他。”他自顧自地微笑起來,回想起自己為了了解父親而進行過的那些失敗嘗試。“你問我‘盧克·惠特福德本質上是個什麽樣的人’,”他靜靜說道。“答案就是,我也不太清楚。我總是讨好別人。我每到一處就會試着去融入圈子。現在回想起來,我可能是為了讨我母親的歡心,于是想變成她想要的女兒。後來也是出于那個動機,我才會想要讨好我父親,變成他想要的那個有男子氣概的強勢繼承人——我也說不清。我估計自己總是想要變成別人心目中合格的樣子吧。”但卻永遠做不到。我希望能找到一個因為我的本質而愛我的人,希望那個人不會想要改變我。

他沒有說出口。因為無論跟這男人交談的感覺多麽輕松随意,對方始終不是他的朋友。光是他現在正坐在羅曼·傑米多夫的大腿上,把最深處的心裏話說給他聽,還任由男人捋他的頭發,這一切已經夠詭異了。他不該——不能——信任這男人。他不該從羅曼的撫摸,或是言辭,或是盧克将耳朵貼在他胸膛上聽到的穩健心跳中,獲得安慰。

“我也不知道是怎麽搞的,居然跟你說了這些,”盧克小聲笑了一下說。“我不知道為什麽我會坐在你的大腿上。拜托你趕緊幹點兒壞事。這感覺舒服得簡直不像話,算我怕你了。”

羅曼輕笑一聲,說道:“也許這就是我要做的壞事呢?”

就盧克所知的情況看,不是沒有可能。

聽到羅曼的手機響起,他不禁松了口氣。羅曼伸手把手機從扔在一邊的外套裏掏出來接聽:“傑米多夫。”他的語調明顯變得冷酷起來。盧克不清楚自己該對此作何理解。

“Horosho. Ya budu tam skoro①,”羅曼說完便挂上電話。他将盧克從自己腿上抱起來放回床上,好像對方輕如羽毛般,毫不費勁。“我得走了。”

注①:俄語:很好。我這就到。

“邪惡使命來召喚了嗎?又要去綁架誰?”盧克沖他諷刺地壞笑道。

“差不多就是那樣的,”羅曼說道,微笑着看了他一會兒,然後俯身下來沖他的臉頰咬上一口——牙齒嵌進肉裏那種咬。

盧克大叫一聲,比起痛,他感受更多的其實是驚訝。

“呃,”他說着,摸摸了臉頰,然後想要從羅曼的表情中看出對方的意圖。那俄國人站起來穿好外套,盧克目光一掃看到羅曼的裆部,确定對方已經半硬了。盧克一擡頭,發現羅曼正用一種深不可測的表情看着他。

盧克舔了舔嘴唇,攥緊了身下的被子。

羅曼輕笑道:“放松點,kotyonok。我不會對你怎麽樣的。”

然後他便走了,留下盧克一個人與那奇怪的感覺作伴。那感覺跟失望很像,像得讓他不想去承認。

那天白天裏,羅曼沒有再來看他。

後來到了夜裏,從羅曼的卧室中傳來女人興奮的嬌喘聲,不想聽的盧克幹脆把枕頭壓在腦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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