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英雄的理想鄉·第三章

紀楚戎口中的異常, 在肉眼看來微不足道。

地面上出現了一個小洞。

別說這裏荒無人煙,哪怕身在人來人往的鬧市,這個小小的黑洞也不會被人的眼睛發現。

巧合的是, 紀楚戎失去了眼睛的蒙蔽。

“這裏的氣場有些奇怪。”怪異的孤島世界都沒有引起紀楚戎如此強烈的不适感, 他‘看’世界并非用肉眼, 如果不是葉一生的存在, 紀楚戎根本不信自己正身處與原世界幾乎一致的平行世界中。

他更願意相信自己正置身于一片黑色漩渦中。就像海底深處某些人類文明無法觸及的深黑領域,只消看一眼, 身體便不由自主地想要遠離。說不清是叢林進化遺留下來的危機意識在自我保護,還是人類身體裏某個地方與生俱來某種催眠性暗示。

好在從‘出生’那一刻起,激發恐懼的基因早已改造。紀楚戎面臨的恐懼沒有百分百人類那麽強烈,他雖然也是遵循恐懼的來源逆流而上,但受到的阻力明顯比葉一生小多了。

智者從未如此失态過, 他盯着那個洞時眼神不時出現渙散,一只手緊緊抓住紀楚戎的手腕, 掌心的冷汗在紀楚戎的皮膚上鑿出一點一點的寒意。

葉一生全身都在發抖,觀察入微的人總是最先受到沖擊。

“不是氣場奇怪。”葉一生用另一只手掏出懷表式指南針,指南針卻在泥洞附近失效了。他松開手,失去手掌支撐的圓盤安分地原地不動。

這簡直安分過了頭。

“是場消失了。”葉一生苦笑道:“電磁場、勢力場全都消失了。這也不是自然形成的泥洞……這裏的泥土恐怕也是消失了。”世界的排斥比他想象得還要迅速猛烈。

重逢如此短暫, 為了即将當來的別離, 葉一生不得不全力以赴。這場與時間賽跑的接力賽仍未取得最後的勝利,時間正一點點追趕上來,一點點蠶食吞噬。

“我們是不是不能在這裏停留太久?”抵達這個世界後,系統徹底失去了聯系。紀楚戎也随之失去了慣以執行的行動綱領, 他千辛萬苦地來了, 然後呢?

他現在已有某種直覺,直覺系統所傳達的一切并非完全真實, 反倒更像一個引誘他離開原來世界的謊言。

在這場葉一生、白迪各執一詞的局裏,紀楚戎隐約感覺到自己似乎也承擔着某種職責,某種他遺忘了卻還留下淺顯輪廓的職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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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重要,至關重要,必須要想起來。

葉一生剛想回答,從來到這裏開始便異常沉默的白迪忽然有了動作。

一縷黑霧從他身上分離出來,輕飄飄地落在了那小小的泥洞上。在‘黑霧’化作泥土的那一刻,‘啪嗒’一下,指南針掉在了地上,磁針顫巍巍地動了兩下,重新指向了磁場兩極。

洞消失了。

迫使或者說抑制着那個洞的‘人’袖手立在一側,然而剛剛,兩種非人所能理解的力量在剎那間發生了碰撞。沒有天崩地裂的震撼,也沒有什麽恐怖的跡象,只是凝滞的空氣倏忽間再次流轉,肉眼看不到的場再度重現而已。

詭奇絕頂,歸于日常。

做到這一切的‘人’側過臉,淺色的眸子盯住葉一生,除下誇張戲谑的外衣後,他本質裏的皮肉骨骼,全非人類該有的模樣。

葉一生微微張了張嘴吧,他第一次對這個來自高維的怪物生出恐懼、厭惡、仇視之外的情緒。

“不,我想,這是可以解決的問題。”葉一生握緊紀楚戎手腕的手松開了幾分,他籲出一口氣,不知是對紀楚戎還是對自己說道:“沒關系,我們還有時間。我會利用這段時間研制出藥物,我一定能救你的,阿戎。”最後一句話,是對紀楚戎的承諾,也是對填補了‘洞’的‘黑霧’的承諾。

白塔遺世而獨立,這片廢墟周圍已全部被森林吞沒,腳下寸早不生的黃土地殘餘幾片碎瓷磚,是人類留下的零星痕跡。

自從來到這裏,紀楚戎渾身上下的戰栗感從未平息,他時常感覺到頭皮發緊,時不時擡起頭,好像頭頂上有一把看不見的達摩克斯之劍。

“我需要你的一點血清來修正數據。”葉一生将新做好的幾瓶試劑鎖進冷凍櫃,那個冷凍櫃大得出奇,靠牆角擺放,占據了整個研究室的四分之一。櫃門打開時森森寒氣從裏面噴湧而出。

幾瓶試劑不需要如此大的冷凍櫃,紀楚戎雖然看不見,卻能從洩露出的冷氣量察覺到這點違和。他在葉一生的引導下平躺至實驗室的床上,問道:“那個冷凍櫃裏裝了什麽?”

葉一生埋頭連接儀器,随口答道:“一些實驗材料。”

在紀楚戎到來前,他每天都有打掃幹淨,絲毫不擔心紀楚戎察覺出什麽。

冰涼的裝置束縛住手腳,紀楚戎下意識瑟縮了一下,腦海裏突然閃過一些零碎畫面。

嘈雜的聲音淹沒了他的口耳鼻眼,恍惚間空氣粘稠如血。儀器滴滴答答的聲響抓撓着他的耳膜,忽而一聲劃長的電子音刺開他的大腦,緊閉的記憶門扉出現一絲裂痕。

“雙異能……人造人……基因提取便捷……解析他……”

人聲夾雜在刺刺拉拉的電流聲中,紀楚戎頭疼欲裂,身體繃緊到極致,他小心翼翼地隐藏身體的痛苦,只怕驚碎這一片記憶殘影。

也許是他的忍耐與毅力沖破了某種限制,滋滋啦啦的電子音漸漸變小,那幾道冰冷的人聲逐漸清晰。

“一只怪物竟然還能釣來另一只怪物,咱們研究所的運氣不錯啊。”

眼前一片漆黑,眼部的鈍痛比任何時候都更新鮮猛烈。記憶中的自己似乎也在躺在某個平臺上,這些說話的人圍繞着他,手下的動作卻比葉一生殘忍數百倍不止。

他們在切割他。

動作優雅閑适,還有興致聊天。

如果他不是那塊被切割的牛排,真難相信這裏是實驗室而非西餐廳。

“那只怪物的資料一定要嚴格保密,不能向任何機構組織透露。”

“這樣不會太危險了嗎。它身上的物質不屬于任何已知元素,你知道這意味着什麽嗎。”

“意味着我們比任何人都更接近真相。而那些所謂的領導者,會為了淩駕于大多數人,保障自己的權利地位隐瞞任何真相,這就是為何真理只能被少數人掌握。”這個聲音停頓了片刻,又道:“拿一些無足輕重的數據敷衍一下上頭就好。”

他們口中的怪物指的誰?

然而這個疑問暫時無法得到解答了,他在不知不覺間已經過于深入,沉溺至了人體無法承受的黑暗海域,巨壓碾壓過來,神經宛若稻草根根崩裂,巨疼和酸麻在肉體穿針引線織毛衣。

“阿戎!”

“阿戎!?”

他隐約聽見葉一生焦急的呼喚,然而手腳僵硬如鐵,失去了和大腦的聯系。下一秒,什麽東西被掀飛出去,他聽到一聲淺淺的悶哼。

“親愛的?”

有人握住了他的手,那個人在他耳邊低低地呼喚。

一聲聲的呼喚脆弱得如同風中殘花,一點也不像出自一個狡詐詭谲的小騙子。

白……迪……

他喚那個人的名字,卻發不出聲音,心中焦急起來,想爬過去呵護住那朵飄零殘花。

那個人的氣息又靠近了點,額頭傳來一點暖意,肌膚相貼的慰貼撫平了一點渾身的痛麻。

“我聽到了,別擔心,放松,我來了,我在你身邊,我一直都在。”

他在紀楚戎耳畔重複着這一句話。

身體還疼着,眼皮卻越來越重,不知不覺間,紀楚戎的呼吸漸趨于平穩。

好困。

有這個人在身邊的話,也許能放下心休息一下?

心中想的明明是個疑問句,身體卻很誠實的先睡一步了。

這一覺也不知睡了多久,等紀楚戎再醒過來時,他已不在實驗室,而是回到了葉一生給他準備的房間裏。

床被還殘留着陽光的氣息,意識剛回籠的剎那,紀楚戎還以為之前種種不可思議的旅程不過南柯一夢。

等等,還有哪裏不對!?

紀楚戎腰身一用力,想要坐起身子,頭頂卻撞到了什麽堅硬的東西,疼痛中身側異樣的觸感也在瞬間清晰起來。

他右側不是被子,是一個人的胸膛!

“白迪!”

一側頭,紀楚戎的鼻子就擦到了白迪的喉結。

“嗯嗯,是我!”

那家夥喉嚨發出低低的笑聲,下巴蹭了蹭紀楚戎的頭頂,似乎在安撫撞疼的地方。環繞身體的手臂不僅沒有松開,反而收緊了幾分,白迪手臂用力,輕而易舉地将紀楚戎從身側抱到自己的身上。

身下的胸膛并不寬厚,穩穩得承載着他上半身的重量。

紀楚戎仰起頭,微微拉開兩人面部的距離。

“我……之前想起了一些事情。”他剛準備和白迪細談,又突然想起昏睡前的事情,一下子撐起上半身,低聲道:“白迪,你是不是打葉一生了?!他人呢?”

“實驗室裏好好的待着呢。”白迪撇撇嘴,咕哝道:“我下手有分寸的。”聽到異動沖進實驗室,一眼就看見紀楚戎被五花大綁在實驗臺上,不好的記憶一下子沖上心頭,要不是還有一絲理智,葉一生絕不僅僅是被他掀飛出去。

眼看紀楚戎要和他算賬,白迪乖巧地縮了縮脖子,讨好地蹭一蹭紀楚戎,可憐兮兮道:“對不起啦,我太擔心你了,情急之下才會沖動的。”

他說得倒也沒錯,而且這本來也是因自己而起,等會兒得去給葉一生賠禮道歉。

如果葉一生知道紀楚戎所思所想,怕會嗤笑這人真是毛病不改,最喜歡當白迪的連坐,将小怪物犯的錯都往自己身上攬,最後将自己逼進絕境。

“白迪,我之前那樣,是因為躺在實驗臺上時突然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情。”

此話一出,紀楚戎明顯感覺到身下的那具身體僵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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