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

平朔齋。

之前馬場出了那樣的事,這會大家的臉色都有些不大好看,十幾個人圍坐在一起正小聲說着話:“那馬怎麽就突然瘋了起來?”

“估計是樂平郡主太想贏,馬兒吃痛才瘋了起來。”

“這些馬兒原本就是外邦送來的,野性難馴,好在這是沒出事,要不然……”那人說到這,沒再往下說。

靜默片刻後,又有人說道:“也不知道樂平郡主現在怎麽樣了?要不我們過去看看她?”她們如今跟顧無憂相處了幾日,倒也開始慢慢喜歡她了。

尤其今天出了這樣的事,她們也的确擔心。

幾個人正要同意,剛才送顧無憂過去的盧雁就回來了,一群人見她回來,紛紛問道:“阿雁,樂平郡主怎麽樣?她沒事了吧?”

盧雁走了一路正口渴,聞言是先從女侍那接過茶喝了口才回道:“沒事了,已經讓張娘子擦了藥膏了。”

衆人聽到這話紛紛松了口氣,就連一直都不曾說話的蕭意也跟着松了口氣,連她自己都沒有發現,自打從馬場回來後,她的手就一直緊攥着。

直到現在,才像是大夢初醒一般,緊攥的手也跟着松開了,只有通紅的手心裏還藏有幾道指甲印,已經深深刻進了皮肉,都快掐出血絲了。

可她這顆心剛剛落下,那頭盧雁就又開口了,“不過――”

衆人一聽,都問道:“不過什麽?”

“定國公來了,還帶了不少親兵……”盧雁皺着眉,聲音也跟着低了一些,“我看他們有人正朝馬場的方向去。”

話音剛落,屋子裏先是一靜,緊跟着便有不少人讨論起來,“什麽意思?帶了親兵,還去了馬場?難不成定國公是覺得樂平郡主出事有蹊跷?”

“說起來,剛才那匹馬瘋得的确有些蹊跷。”

“這要當真是有人使了手段,那也實在是太下作了!那可是活生生的一條人命!要不是剛才李欽遠護着樂平郡主,誰知道她現在會變成什麽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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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子裏一群人說得義憤填膺,十分憤怒。

誰也沒有注意到蕭意早在盧雁說完那番話後就變了臉色,她溫婉秀麗的小臉十分蒼白,就連剛剛才松開的手此時也重新緊攥起來。

周遭是很嘈雜的聲音,可她卻好像什麽都聽不見了。

不,還是有聲音的……

“定國公來了,還帶了不少親兵”、“現在已經有人去馬場了”、“那個使手段的人實在是太下作了,真應該好好查出來,要不然留這樣的人在身邊,以後我們還有什麽安寧之日?”

耳邊一直回響着這幾句話,吵得她耳朵都要炸了。

蕭意想屏退這些聲音,卻發現怎麽搖都搖不散,在這越來越響的聲音中,她只覺得心跳如鼓,甚至給她一種這顆心要從喉嚨口跳出來的錯覺。

徐婉這會聽她們說道這些也跟着皺了眉,轉頭和身邊的蕭意說着話,“阿意,你說真有人害顧無憂不成?”她雖然不喜歡顧無憂,但從來也只是口頭上占占便宜,私下卻是一點行動都不敢做的。

說了半天也沒見蕭意回答。

回頭去看,發現她臉色十分蒼白,她一怔,擔憂道:“阿意,你怎麽了?你的臉色怎麽那麽差?”

手剛碰過去,就見蕭意突然站了起來,動作大的就連桌子上的筆墨紙硯也都摔在了地上,這沉重的聲音直接讓一屋子的人都靜了下來,衆人回首看去,只見穿着丁香色襦裙的少女臉色蒼白,殷紅的嘴唇滿是齒痕。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蕭意,衆人都呆了一下,剛想說話,顧瑜就沉着臉從外頭走進來了。

看到蕭意這幅神色,以及倒了一地的東西,顧瑜眸光微閃,緊跟着小臉更是一沉,她盯着蕭意,似乎第一次這樣認真看人,在蕭意眼中的光采逐漸聚攏的時候,沉聲說道:“你跟我出來。”

“阿瑜?”蕭意似是愣了一下。

不等她再說,顧瑜直接走上前,拉着人出去了,完全不顧蕭意走動的時候磕到碰到哪了,也不顧身後一群人喊她兩的名字,拉着人就往外頭走。

“阿瑜,你弄疼我了。”

蕭意也不知道顧瑜是怎麽了,她第一個念頭是自己做的事被她發現了,但且不說定國公的人才過去,便說那枚針也早就刺進馬肚了。

不過就是枚再尋常不過的繡花針,顧瑜又怎麽可能知道是她做的?

所以在一陣的驚慌後,蕭意又恢複了本來的面目,溫柔的、和氣的,縱使被顧瑜這樣對待,她也只是在她身後,很溫和的抱怨了一句。

顧瑜聽到她一如既往的聲音,腳下的步子也跟着停頓了下。

她甚至在想,是不是她猜錯了?或許是其他人呢?阿意打小就是個好性子,她怎麽可能會做出這樣傷人的舉動?便是細一點的針又如何?平朔齋那麽多人,或許其他人也有呢?但想到剛才進去時,蕭意倉惶的神色,還有滿地殘缺,顧瑜還是閉了閉眼睛。

她跟蕭意從小一起長大,比任何人都要了解她,如果不是發生了什麽事,她絕對不會露出那樣的神色。終于走到一個清淨的地方了,顧瑜停下步子,甩開蕭意的手,不顧她趔趄的身影,沉着臉看着她,張口就是一句,“為什麽?”

蕭意便是平日性子再溫和,此時也有些被她的這番态度和動作激到了。

她的臉色少見的有些不大好看,扶着牆站穩了,一邊搓着已經印出手指印的手腕,一邊皺着眉看着她,說道:“阿瑜,你到底怎麽了?什麽為什麽?”

“你知道我在問什麽。”

顧瑜還是先前那副樣子,她的手攥成拳頭,紅唇也緊抿着,“我跟京逾白在馬鞍上找到了繡花針的痕跡。”見她纖長的睫毛輕輕一顫,神色也閃過一絲慌張。

“那又如何?”蕭意在短暫的驚慌後又恢複如常了。

她把略微有些顫抖的手負在身後,強撐出平時的面貌看着人,“阿瑜,我們都是女子,先前又剛上過女紅課,你為何會以為是我?”

說完。

她又輕輕嘆了口氣,看着顧瑜,似乎有些失望,“我不知道你是怎麽了,也不知道樂平郡主跟你說了什麽,才會讓你……”

話還沒說完,就被顧瑜打斷了,“都到這一步了,你還要騙我?!”

不同先前的陰沉和不敢置信,此時的顧瑜是憤怒的,她通紅着一雙眼睛,死死盯着蕭意,平日略微上挑的桃花眼此時已經迸出淚水了,“你知不知道大伯父來了,他已經派了人去馬場,很快他們就會檢查出馬鞍的不對勁。”

“你以為你能瞞天過海,以為不會有人查到你的頭上?”

“蕭意,你是不是太自作聰明了一些?!”

在那些上位者的眼裏,他們這些人不過是過家家的小孩,自以為沒有纰漏、萬無一失,可這世上的事,但凡做了,哪有真能萬無一失的?

她看着蕭意,見她臉色蒼白卻還要張口辯解,不知是累了,還是不願再和她說這些了。顧瑜看着她,不再憤怒,反而用十分平靜的語氣和她說道:“那馬鞍上的針眼比尋常的繡花針都要小,而你不久前正讓人從江南帶了一盒繡花針過來。”

眼見蕭意如遭雷擊的面孔,顧瑜看着她淡淡道:“你在做出這些事情的時候,是不是忘了這個?”

“我……”

蕭意是真的慌了,她的确忘記了這件事。

顧瑜見她這般,過了許久才開口說道,那是一種極為失望的語氣,夾雜着無盡的嘆息:“阿意,你到底是為什麽會變成這幅樣子?”她記憶中的蕭意性子溫柔,待人接物也都十分有禮貌,她幼時有大半時候都是和阿意在一起玩的。

雖不是親姐妹,但情分卻比親姐妹還要親。

可如今――

眼前這個神色倉惶的女人,明明和從前的蕭意有着一樣的面貌,但為何……讓她感到如此陌生。

她像是洩了所有的力氣,低聲問她,“你有沒有想過,要是那個時候李欽遠沒有跟過去,要是他沒能救下顧無憂,那麽……現在會變成什麽樣?”

蕭意沒有回答。

她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她根本就沒想到那匹馬會瘋的那麽厲害,她只是……想吓一下她。

當她看到那匹馬跑得這麽瘋的時候,她就後悔了,她只是讨厭顧無憂,沒有想讓她死,她只是不甘心……不甘心這個女人每次出現,都會把所有的注意力吸引走。

不甘心她費盡心思謀取的一切,顧無憂總是輕而易舉的就能得到。

可她真的,真的從來沒有想讓她死。

顧瑜見她這般,已不想再說什麽,她似乎深深嘆了口氣,最終還是握着她的手,和她說:“阿意,跟我去見大伯父,去向顧無憂認錯。”

“然後呢?”蕭意蒼白着臉,讷讷道,“顧無憂不會放過我的。”

顧瑜皺了眉,聲音也帶了些嚴厲,“你做錯了事,無論她要怎麽對你,你都該受着……”許是覺得自己語氣太重,她又添了聲嘆息,“我會陪着你。”

蕭意知道顧瑜說得是對的,但她想到那些後果,還是白了臉,“不,不行……”

顧瑜沒聽清,問她,“什麽?”

蕭意擡起頭,她反手抓住顧瑜的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最後一塊浮木,顫聲道:“不能讓別人知道是我做的,阿瑜,幫我,沒有人知道我有那個針……”

“只要你不說,就不會有人知道。”

顧瑜像是怔住了,她呆呆地看着蕭意,看着低聲下氣求她的蕭意,半響才不敢置信的說道:“你說……什麽?”

而此時,與她們一牆之隔的院子裏。

顧九非從倚靠的牆壁站直身子,他神色淡淡的看了眼牆壁,面上沒有什麽多餘的表情,只有眼眸幽深,仿佛滾了潑墨一般。

他什麽都沒說,繼續朝來時的方向走去,路中遇到幾個親兵才停下步子。

“九少爺。”親兵向他問安。

顧九非點點頭,看了眼他手中的馬鞍,淡聲道:“去平朔齋把長寧郡主帶過來。”

親兵一愣,“什麽?”

“去吧,去翻翻她的書桌,若是有針,一并帶來,若有人攔……”顧九非想到顧瑜,眼眸微暗,“也一并帶來。”

“是!”

“回頭父親問起,不必說是我。”這是顧九非走前留下的最後一句。

親兵一怔,望着他的背影,遲遲才應道:“……是。”

等顧九非回到張娘子那邊的時候,正好聽到顧無憂在說話,“爹爹是覺得我出事是有人謀害?”他腳下步子微頓,似乎沒想到這個自幼不算聰明的姐姐會想到這一層。

倒也沒說什麽,腳步一邁,便繼續往屋子裏走。

他向來是這樣的人,若是不想讓別人注意他的時候,大多情況都沒什麽存在感,進去的時候,也只有面朝門口的李欽遠似乎察覺到什麽,往他這邊看了一眼。

卻也什麽都沒說。眼風一轉便又落到別的地方去了。

他也沒說什麽,回到自己的位置坐好,繼續端着一盞差,低着頭慢慢喝着。

顧無忌也沒想到她會猜到,他其實不大願意讓自己的女兒見識到人心的醜陋,他希望他的蠻蠻能夠永遠開心,永遠無憂無慮,可看着她望向他的眼睛,卻又不願騙她,猶豫一番才開口說道:“先看看吧,若是偶然,自然最好,若不是……也好把這些禍根一并鏟除。”

顧無憂聞言便露了個清淺的笑。

她不是沒經歷過那些腌髒事,也不是真的單純得跟張白紙似的,或許從前的顧無憂是這樣,所以才會被人一次次踐踏,一次次欺負,一次次……摔進泥潭起不來。

可她,是知道這個世道有多醜惡。

就是因為知道,她才更想看到這個醜惡世道下的光明,更願意相信人心的好。

“剛才馬兒跑得時候,我就已經察覺到了,我雖然是用了力道,但那樣的力道根本不至于讓馬兒變得那麽癫狂……”沉寂的室內,顧無憂緩緩說道。

顧無忌一楞,似乎沒想到她竟然早就猜到了,不由問道:“那你可猜到是誰做的?”

顧無憂沒有立刻回答,她似是沉吟一番才開口,“今天總共有三個學堂的人在馬場,但要猜其實也容易,那會不置齋和昌榮齋的人離得遠,根本靠近不了馬兒。”

“而那匹馬在我之前還有人騎過,并沒有出現什麽異樣,所以想害我的人只可能是在上一個人下馬到我上馬的期間內。”

顧無憂說得很慢,也很清晰,“那個時候,第二批騎馬的人自然也不可能,我和阿瑜又在一起……揀選下來也不過十餘個人。”

“想要知道那個時候誰靠近過馬兒,把這剩餘的人都問上一遍就知道了,問問她們那個時候在做什麽,身邊有誰……只要一個個盤問清楚,自然能找到纰漏的。”

其實她心中倒是有幾個人選,只不過現在還沒有證據,不好亂說。

屋子裏的一衆人顯然沒想到顧無憂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管是喝茶的還是說話的,這會都把目光往她身上遞去。

顧無忌也呆住了。

在他心裏,蠻蠻一直是個長不大的孩子,他總是擔心她受傷、被人欺負,吃暗虧,所以今天一聽到她出事,就帶着親兵過來了。

可沒想到……

他的女兒比他想象的要冷靜許多,她不僅早就猜到事情有異,更想出了自己的一套章程,就算他今天沒有來,想必她也能憑借自己把真兇找出來。

顧無憂被看得臉有些紅。

其實這也是以前跟着大将軍時學到的本事,有一次他們去江南游玩,碰到一樁命案,不巧,他們兩人被卷了進去,本來以為得等當地的知府過來才能解決,沒想到大将軍幾下就把真兇找出來了。

行兇之人做事的時候一直以為自己做的很隐蔽。

但只要破除所有的薄霧和迷障,任憑行兇之人瞞得再好,也能從中找出纰漏。

想到這。

她忍不住把目光朝李欽遠的方向看了過去。

殷殷紅日穿過扇打到他的身上,白衣少年正坐在椅子上,他正在看她,比她更早些,狹長的鳳眼裏滿是笑意,那是一種極為驕傲的笑意,仿佛在說“小丫頭真厲害”,她的臉頓時又紅了大半。

屋子裏的人不是已經知曉他們心意的,便是已經猜到的。

京逾白和齊序各自喝着茶,什麽都沒表示,傅顯似乎還沉浸在這件事情中,表情很痛苦,至于顧九非……他看着兩人對望着,薄唇輕抿,也沒說什麽。

唯一一個什麽都不知曉的顧無忌,此時也沉浸在“女兒長大了”的感想中,面上的表情說不出是高興還是難受。

半響才聽人幽幽一句,“蠻蠻是真的長大了。”

顧無憂收回目光,轉頭去看顧無忌,仍是彎着眼眸的甜美模樣,和他笑道:“所以爹爹不必擔心我知曉這些會覺得有什麽,您也不必特意隐瞞我。”

“我始終相信――”

她頓頓,後面一句話雖然輕,卻擲地有聲,她看着李欽遠的方向,緩緩說道,“這個世道便是有再多的黑暗,也還是有無數人在努力創造光明。”

屋中又是一靜,所有人都在看她。

片刻後,顧無忌剛要回答,常山走了進來,與他說道:“國公爺,已經查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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