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2

翌日。

許是臨近年末的緣故,這才晴了半月的天竟是又下起了雪,顧無憂最是怕冷,加上這幾日不用和李欽遠去外頭吃飯,免不得又懶怠起來。

等到白露過來催促,她這才心不甘情不願的從被子裏探出一只腳,像是在試探今日的溫度似的。

其實是想再賴一會床。

白露見她這般,便好笑道:“屋子裏燒着地龍呢,您這能探出什麽呀?”她一邊說,一邊把兩邊的帷帳挽到金鈎處,又給人倒了一盞暖胃的蜂蜜水,讓她先解解渴。

顧無憂一邊由人扶着坐起,一邊拿過她手中的茶盞喝了幾口,等道喉嚨逐漸潤了便又說道:“怎麽就探不出了?我就覺得今兒要比昨兒冷。”

她原本是為自己晚起找的借口。

哪裏想到這話說完,白露便又笑道:“倒是被您說對了,今日較昨日,的确是要冷一些。”

“嗯?”

顧無憂一驚,想起昨兒夜裏睡覺的時候,迷迷糊糊聽到外頭有人說“下雪了”,她眨了眨眼,從床邊探出個小腦袋往那軒窗處看,便見外頭茫茫一片。

她有些愕然,“還真下雪了?”

“是啊,昨兒夜裏下的,還挺大的,現在樹上、地上都積了雪。”白露邊說,邊替她穿衣,“知道您在琅琊的時候總念叨着想看雪,我也就沒讓他們掃,打算等什麽時候停了,給您在院子裏堆個雪人。”

顧無憂一聽這話,果然笑得眉眼都彎了。

等白露替她穿好衣裳,便見紅霜領着十五進來了,養了還沒幾天,可以前見誰就愛龇牙的十五,如今已經十分習慣別人抱着了。

這會窩在紅霜的懷裏,長長的尾巴一晃一晃的,小爪子裏還握着一把松子,兩頰也吃得鼓鼓的,似乎裏面還藏了不少吃的。

顧無憂看它這副鬼靈精的樣子,也忍不住笑道:“回頭給十五也堆一個,看看它能不能認出堆得是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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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就想好了。”

紅霜笑着接過話,“外頭那幾個小丫鬟現在最愛同它一道玩,還說瞧着快過年了,她們都有衣裳穿,便要給十五也做一套。”

她說完就把十五放了下來。

十五現在對屋子和屋子裏的人已經很熟悉了,最為熟悉的還是顧無憂,這會被人放在地上,幾步就竄到了她的懷裏。

顧無憂已經坐在梳妝臺前了,被它這般動作吓了一跳,差點沒往後摔倒,好歹是由白露扶住了,沒讓白露把它抱走,等它尋了個慣有的姿勢在她腿上盤好後,她才伸出手點了點它的頭,笑罵道:“你再吃下去,我就要被你壓死了。”

又想到昨兒個李欽遠為着十五的事同她鬧別扭,她又忍不住想笑。

“小姐這是笑什麽呢?”

紅霜正在給她挑今天用的珠釵首飾,餘光瞥見她眉眼彎彎,忍不住問她。

顧無憂笑笑,“沒什麽。”又撫着十五的毛發,同她說,“外頭雪大,讓底下的小丫頭看着些,別讓它往外頭瘋跑。”

這種天氣,人容易生病,松鼠也一樣。

等人應聲,她也就沒話了。

顧無憂若是不早起,留在家裏吃飯的話,大多還是待在自己屋子裏,尤其像這樣的冰雪天,她更是懶得走動。

洗漱完。

她一邊由丫鬟服侍着用早飯,一邊和白露交待道:“你讓人去同阿瑜說一聲,今天坐我的馬車走,再讓人在馬車裏先把炭盆放好,驅驅寒。”

這樣的大雪天,兩輛馬車反倒不便。

等人應聲,又添一句,“對了,再讓小廚房打包些糕點,回頭我去書院的時候可以吃。”

這陣子大将軍一直待在書院看書,平日裏都不大出來,今兒個又下着雪,她便想着給人拿些吃的過去,“唔,昨兒夜裏做得糖葫蘆還有嗎?”

“有,一道帶去嗎?”白露問她。

顧無憂又喝了一勺粥,點點頭,“嗯,多帶些。”

白露應了一聲便出去吩咐了,等她回來的時候,顧無憂也吃用的差不多了,剛要拿起自己的小挎包打算去上學,便見她臉色有些白。

“怎麽了?”

顧無憂正接過小挎包和暖手爐,由紅霜替她系着鬥篷。

白露似乎有些猶豫,但見顧無憂一直看她,便小聲說道:“趙世子來了,這會正在外頭候着,請見國公爺……”眼見顧無憂臉色微沉,聲音也跟着低了下去,“他還帶了不少東西,說是來賠罪的。”

“他還有完沒完!”

顧無憂咬着牙,聲音已逼近寒霜。

可她心裏清楚,這事不會就這樣結束,她一日沒定親,趙承佑便一日不會放棄,他當初為了權勢能娶她,如今自然也能為了權勢低聲下氣。

何況,他向來最會僞裝了。

縱然被人譏嘲、被人辱罵,也能面不改色!

顧無憂越想,心裏便越怄,不禁冷聲問道:“他人呢?”

白露忙答道:“還在外頭候着,國公爺不肯見他,也不肯讓人進來……不過我剛才過來的時候,看到老夫人那邊已經請了人過去,估摸着怕他在外頭待久了惹人話柄。”

“這個混蛋!”

顧無憂氣得不行,本來大好的心情被人這般一鬧折損大半,她生怕趙承佑過會巧舌如簧哄得祖母、父親信了他的鬼話,哪裏還待得住?

把手裏的東西一撂,便往外頭走,“我去看看!”

外頭風大雪大,她卻像是一無所察一般,直接掀了簾子就往外頭跑。

白露和紅霜一呆,等反應過來,人已經跑遠了,“快,快跟上去,撐着傘,別讓小姐凍着。”等到外頭應了聲,白露又重新挑了幹淨的鞋襪和鬥篷,并着那只暖手爐,急急忙忙就追出去了。

雖說有丫頭撐着傘。

可顧無憂心裏存了一口氣,腳下的步子跟飛似的,等她到正院的時候,大半鬥篷還是濕了,外頭候着的那些丫鬟、婆子瞧見她過來,都愣住了,等反應過來,連忙迎了過來。

“郡主怎麽就這樣過來了?”

“你們是怎麽做事的?竟讓郡主冒着風雪過來!”

有人斥責奴仆,有人噓寒問暖,還有人吩咐道:“快讓廚房去煮一碗姜湯。”

顧無憂被吵得頭疼,看着那面繡着福壽如意的布簾,直道:“我要見祖母。”

她們自然不敢攔,忙去裏頭通傳了,沒過多久,謝嬷嬷便出來了,瞧見顧無憂這般也吓了一跳,“哎呦”一聲,連忙從丫鬟手裏接過傘迎上前,她握過顧無憂的手,一觸生涼,語氣便越發着急了:“您怎麽這樣過來了?快,快随老奴進去烤烤火。”

“你們去把側屋的炭盆先燒起來,再把姜湯送過去。”

丫鬟、奴仆接連應是。

顧無憂跟着人進去,想了想,又問道:“嬷嬷,趙承佑是不是在裏面?”

謝嬷嬷是顧老夫人的陪嫁丫鬟,在府裏那麽多年,什麽事沒見過?跟個人精似的,如今聽人直言名諱,還峭冷着一張臉,便知道她心中已然十分厭惡這位趙世子。

她心裏雖然覺得奇怪,嘴裏倒是如常說道:“已經在了,國公爺和夫人,還有九少爺也都在。”

見她面色愈冷,又柔聲勸了一句,“郡主放心,老夫人從來不幹涉晚輩的婚事,請人進來也只是礙着趙世子是以晚輩的身份求見,怕他站在外頭,引起非議。”

聽到這番解釋。

顧無憂心裏稍稍松了一些,好在她家裏人跟永安侯府不一樣,要不然……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辦。

臉上的峭寒和怒火都少了一些,可她剛剛進去,就聽到趙承佑正站在屋子裏,低聲下氣又文質彬彬的說道:“這事原是我的錯。”

“連累她落了湖,又把她氣得跑回京城。”

“因為這事,父親已經不止一次責罰我了,自然,這是我自作自受,便是父親不責罰我,我也是要責罰自己的……可是我跟蠻蠻認識多年,又早早定了親,她是我打小就認定的妻子。”

“我希望老夫人和國公爺能看在兩家的情分上,饒恕我這一回,讓我日後能夠好好彌補蠻蠻。”

“我已經想好了,等明年科考完拿了功名就娶她回家……”說到這,他一頓,又笑道:“她若想回琅琊,我便陪她回琅琊,她若想留在京城,我便陪她留在京城。”

“無論她想去什麽地方,我都會陪着她。”

這話――

倒是讓一直沉着臉的顧無忌側了目。

只是還不等他說什麽,簾外便傳來一道帶着怒火的聲音,“誰要嫁給你了?誰要你彌補了?我先前就和你說得十分明白,我不喜歡你,我不會嫁給你!”

衆人循聲看去,只瞧見已經解了鬥篷的顧無憂一身紅衣站在簾邊。

她小臉蒼白,只有兩頰被風吹得通紅,長長的眼睫上仿佛還沾了一層雪,一雙眉眼五分峭寒五分厲色,整個人竟是比外頭的冰雪還要來得冰冷。

“蠻蠻?”

顧無忌沒想到她會過來,原本面無表情的一個人立刻起身朝她走了過去,皺眉問道:“你怎麽過來了?”又見她濕了鞋襪,聲音也沉了下去,“怎麽鞋襪都濕了,你的丫鬟呢?”

白露也終于趕過來了,聽到這話忙告起罪。

顧無忌一向疼愛自己這個嫡女,這會見她頭發帶着寒氣,鞋襪全濕,脾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剛想責罰,便聽顧無憂說道:“爹爹,是我來得急,不關他們的事。”

她這話說完又朝顧老夫人和跟着過來的傅绛等人請了安,而後,一個眼神都不給趙承佑,只道:“祖母,爹爹,我過來就是想同你們說。”

“我當初退婚是認真的。”

“我顧無憂從來不吃回頭草,既然決定退婚,便不會因為旁人的一言兩句就回心轉意。”

屋子裏一靜,誰也沒有說話,趙承佑也沒有,雖然他早就想到會面臨什麽樣的狀況,可當真聽顧無憂這般說道,他這顆心還是沉了下去。

他不明白為什麽顧無憂會變成這樣。

只是因為王昭的事?不,不可能……可若不是因為王昭,那又是因為什麽?

這些年,他和顧無憂不是一向都是這樣過來的?她追着他,捧着他,愛着他,從來都是以他為先,可為什麽才一個月不到的時間,就什麽都變了?

她不愛他了。

她再也不會理會他的喜好,再也不會關心他是不是會生氣會難受會不高興,再也不會在乎他是否會難堪。

她把所有的目光都給了別人,一個,遠遠都不如他的人!

這兩日的經歷,是趙承佑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要不是顧無憂還是這個性子,他甚至都以為這世上還有另一個顧無憂,一個不愛他,甚至有些恨他的……顧無憂。

憤怒和茫然,以及其他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都在心裏纏繞着。

可此時,他卻什麽情緒都不能外露,他只能用那雙溫柔的多情目望着顧無憂,柔着嗓音輕嘆道:“蠻蠻,我知曉你心裏還在怪我,可當日之事,我已經和你解釋過了。”

“你便是再生氣,也不該口不擇言,你我相識多年,你若不喜歡我,你又喜歡誰?”

“我――”顧無憂張口想答,但還沒出聲,就聽到顧九非起身說道:“趙世兄,既然阿姐已經不喜歡你了,你又何必咄咄逼人呢?”

顧九非今日穿着一身藍白相間的衣袍,頭發高高束起。

他尚且年幼。

平日在外都是一副十分穩重的模樣,可如今卻偏着頭,一臉疑惑,倒真有些這個年紀才有的天真樣子。

趙承佑原本是打算讓顧無憂吐出那個名字。

只要顧無憂說出李欽遠的名字,以定國公的性子,自然不會允許他們在一起,可這個……他看了一眼顧九非,少年一雙像極了顧無憂的杏兒眼十分純摯,又因為年幼,便是說出這樣失禮的話也沒法讓人怪責。

“你是九非吧?”

趙承佑笑笑,“我以前時常聽蠻蠻提起你。”

他閑話兩句,又柔聲和他說道:“我并沒有咄咄逼人,我只是希望蠻蠻能寬恕我一次,你如今還小,還不懂我們的事,等你長大後就會明白了。”

“我是還小,可無論是家中還是先生,都曾有教導,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既然阿姐已經同你退婚,又明确說了不喜歡你,世兄又為何要一直逼迫阿姐呢?”顧九非眨眨眼,一臉天真無邪的樣子,“還是,世兄是覺得阿姐離開你就找不到更好的了嗎?”

他這話說完,站在一旁的顧無忌徹底黑了臉。

趙承佑便是平日再能言善辯,此時也有些啞口無言,“我……”

顧九非卻不等他開口,轉頭同顧老夫人說道:“祖母,我和阿姐還要去上學,若是耽擱了,恐怕先生就該責怪了。”

坐在羅漢床上,一直不曾說話的顧老夫人點了點頭,她手裏還握着一串佛珠,聞言便道:“既然上學要遲到了,便去吧,今日雪大,你們姐弟一起出門。”

“是。”

顧九非輕輕應了一聲後走到顧無憂的身旁,“阿姐,我們走吧。”

顧無憂似乎還有些怔忡,她沒想到顧九非會幫她,更沒想到他會堵得趙承佑說不出話,或許……還有一絲詫異,是因為他的這一聲“阿姐”。

眨了眨眼,又聽眼前少年喊了一聲,她才回過神,“……哦。”

“那爹爹,母親,我們便先走了。”顧九非這話說完便往外頭走,卻沒有直接打簾出去,而是站在簾子旁等着顧無憂。

身後的顧無憂也終于醒過神了。

她剛才怒氣沖沖的過來,差點便墜入趙承佑特地為她鋪織的陷阱,好在九非即使出聲,要不然……想到趙承佑剛才話裏有話的樣子,她心裏越發厭惡人,也越發不待見他了,這會也沒看他,只是朝裏頭的幾位長輩點了頭,又行了禮。

等聽到顧無忌囑托,“記得先去側屋把鞋襪換了,再把姜湯喝了。”

她也應了,說了聲,“知道了。”

等和顧九非走出簾外,她便聽到身後傳來祖母的聲音,“趙世子,你今日是以晚輩的身份,又借了你父親的名義求見,我不好不見。”

“可你也瞧見了。”

“我家小五的确是對你無意了。”

“你是個不錯的孩子,便是沒有小五,日後也會有數不盡的好姻緣……日後你想登門,我們顧家照舊為你敞開着大門,但婚姻之事,日後還是莫再談了。”

“老夫人……”

顧無憂聽完這話,才總算是放下心。

顧九非一直在身旁等她,如今見她松了口氣,便開口,“走吧。”他說話的時候,垂眸看了一眼她的鞋子,粉色的繡鞋早就濕得不成樣子了,便是踩在青石板上都能留下一串濕漉漉的腳印。

皺了皺眉,聲音也低了一些,“先去換鞋子吧。”

“啊,好。”顧無憂點點頭,看着身邊的顧九非,沒了先前在裏頭時的天真,如今的他又恢複成平時少言寡語的模樣了。

便連阿姐也不喚了。

“剛才――”

她開口,“謝謝你。”

要不是九非,恐怕她真的會被趙承佑激到吐出大将軍的名字,然後……家裏就該亂套了。

她倒是不擔心父親會責罵她。

父親向來疼她,再生氣,恐怕也不忍責怪她,她只擔心他會為難大将軍。

“要不是你,還不知道現在會怎麽樣。”

顧九非聞言,淡淡瞥她一眼,沒有接她的話,只是問道:“你以前不是很喜歡趙承佑?為什麽現在不喜歡他了?”

“啊?”

似乎沒想到顧九非會問她這樣的話,她一怔之後才笑道:“因為我發現他根本不喜歡我,他喜歡的不過是我身後的那些背景和權勢。”

“我想要一個喜歡我,我也喜歡的人。”

她說得那麽坦然,顧九非倒是不知道再說什麽了,他又看了顧無憂一眼,而後才又說道:“他既然心有所求,自然不會說退就退。”

“你――”

他張口,似乎想勸什麽,又或是說什麽,但最終也只是搖了搖頭,落下一句,“罷了,你好自為之吧。”

原本還想陪着人去側屋。

但餘光瞥見顧瑜正焦急往這邊過來,他也就沒有再逗留的意思,停下腳步,和人淡淡說道:“我先走了。”

說完。

他也不等顧無憂張口,便往府外走去。

顧九非其實還很小,十一歲的年紀,身量也不算高,但在這風雪中,這個還不算寬厚的肩膀卻仿佛已經有了日後可以支撐起整個門楣的力量了。

他就這樣。

獨自一人,撐着傘,緩緩往外走去。

而顧無憂看着他遠去的身影,直到身後傳來顧瑜的聲音才回過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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