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

在一陣靜默後。

顧無忌放下筷子皺了眉,沉聲問道:“他怎麽來了?”

顧無憂和顧九非也沒再吃東西,而是沉默地望着常山。

“您忘了?”常山提醒人,“前陣子琅琊來了一窩流寇,折騰出了不少事,是這位永安侯降下來的,陛下念他有功,特地下了旨讓他進京叩謝,又加上圍獵在即,便着人給了這麽一個恩典。”

這事,顧無忌先前的确聽說過。

但他近日事忙,對于這些不算重要的事,自然是聽過就忘,倒沒想到,這位永安侯如今不僅進京了,還登了他家的門。

雖說他們兩家曾經也是定了姻親的,可顧無忌對趙昇是真的沒什麽好感,這人心狠手辣,無論做什麽都是利益當先,還做出寵妾滅妻的事,京城裏的人隔得遠不知道,可他早年常常陪着成黛回琅琊,哪裏會不曉得?

所以當初蠻蠻說要嫁給趙承佑,他是千百個不同意。

雖然趙承佑在年輕這輩的确是個可造之材,文采斐然、騎射武功也不錯,性子也好,可有那麽一個糟心的家庭,就算是天皇老子,他也舍不得蠻蠻過去吃苦。

偏偏那會蠻蠻對他成見頗深。

無論他說什麽都不肯聽,他怕父女之間的成見更深自然也不好駁了她的臉面,心裏想着,大不了他就把趙承佑留在京中,離他那一家子糟心東西遠着些,他放在眼皮子底下照看着,總不至于出事。

倒沒想到後來蠻蠻會提出退婚。

雖然奇怪,但正合他的心意……

常山等了一會也沒等到他的回答,不由出聲說道:“國公爺,人還在外廳等着呢。”

顧無忌心下煩得不行,可他到底也不是年輕時候的樣子了,那會随心所欲,只憑着自己性子來,如今卻不行了,就算再不喜歡,該給的臉面還是得給的。

他眉宇之間皆是厭惡,聲調也極冷,卻還是站了起來,“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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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見姐弟兩人跟着站了起來。

顧無忌一邊握着帕子拭手,一邊同他們說道:“你們不用跟來。”他清楚趙昇的為人,自然也知曉他是為什麽來的,不過是不願他們這樁兒女親事就這樣毀于一旦。

至于為什麽這麽舍不得這樁婚事……

顧無忌想到近段日子那位永安侯的活絡心思,以及朝中人員調動,怕是琅琊待久了,想來京城了。

可笑。

他思及此,臉上譏嘲愈濃。

雖然他如今已經不能再跟少年時那般行事了,可他坐到這個位置,為得不就是護好家人,讓他們一生無憂無慮嗎?

尤其是他這個女兒。

他破了規矩,給她取了這麽一個名字,可不是單單說着聽聽的。

他的女兒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就算捅破了天,也由他撐着,不過是一樁婚事,何時由得他們趙家父子說了算了?

常山跟着顧無忌往外走,只剩顧無憂和顧九非留在屋子裏。

桌子上的菜還冒着熱氣,色香味俱全,幾乎都是顧無憂喜歡吃的,她原本吃得很開心,可如今來了這麽個人,她哪裏還有什麽胃口?眼瞅瞅外頭,有些想過去看看,不等她說話,就聽到身旁傳來顧九非的聲音,“你想過去?”

“唔。”

顧無憂回頭看他,也沒瞞他,點了點頭。

顧九非也就沒再說話,起身擦了擦手,他如今個頭已經比顧無憂要高出一些了,再也不用跟以前似的仰視她了,甚至都能斂下眼皮,低頭看她了,“走吧。”

“什麽?”

顧無憂呆呆地看着他,似乎有些沒反應過來。

顧九非也不說話,就望着她。

“你,你要陪我去?”顧無憂吃驚地望着他,等人幾不可聞的點了點頭,臉上立馬就揚起笑,然後也沒顧忌什麽,直接拉着人的胳膊就往外走。

突然被人拉住胳膊,顧九非的身形有些緊繃。

他不習慣這樣的親近,就連跟母親也不這樣,因為不習慣,走起路來就顯得有些同手同腳,好在外頭并無人,身邊的顧無憂也沒發現,等稍稍調整了一會,他也就恢複如常了。

只是呼吸一直輕輕屏着。

待客都是在外廳。

姐弟兩人過去的時候,正好看到常山要進去送茶。

見他們過來,常山神色微怔,不等他說話就瞧見顧無憂拼命搖頭,還伸出手指噓聲,一副要讓他保守秘密的樣子,他笑笑,任由這兩人在他眼皮子底下繞過他到了隔壁,然後才進去送茶。

常山進去後。

姐弟兩人也已經進了隔壁。

他們現在所在的屋子和旁邊待客的地方是相通的,只拿了一架八扇的木質屏風擋着,可以擋住他們的身形,不會讓旁人瞧見,但又方便他們觀看隔壁的情形。

進去之後,顧無憂就松開了顧九非的胳膊,她屏着呼吸,小心翼翼地往外頭看。

顧九非看了一眼落下來的胳膊,按理說,他應該是松一口氣的,但不知道為何竟然有些舍不得,抿着唇,偏頭看一眼顧無憂,見她眼也不眨地望着外頭,也收回眼簾往隔壁看去。

隔壁。

顧無忌端坐在太師椅上,手裏握着一盞茶,神色寡淡,也不說話。

而趙承佑父子呢?一個沉默地跪着,一個站着,這會站着的那個正躬身和顧無忌說着話,語調恭敬也客氣,“原本是早就想來拜訪顧兄,奈何我遠在琅琊,無召不得進京,這次有幸得陛下傳召,才能登門致歉。”

“這個混賬東西,也不知當初怎麽惹了蠻蠻不快,竟鬧到了這樣的地步。”

趙昇低聲下氣,說起趙承佑的時候又帶了十足的責備,轉頭看一眼身後筆直跪着的趙承佑,以命令的口吻,厲聲說道:“混賬東西,還不給你顧伯父磕頭認錯?”

趙承佑薄唇微抿,剛要磕頭,就被顧無忌冷聲打斷了。

他不耐與這對父子交談,如今也只是淡淡發話:“行了,這事已經過去了,也沒必要再提起。”

趙昇臉色微變,可擡頭的剎那便又恢複如常了,他腆着臉笑道:“顧兄說的是,事情已經過去了,哪家兒女成親前沒鬧騰過?”他話語微頓,又道:“當初先夫人還在琅琊的時候,和我家夫人也算得上是閨中姐妹了。”

他一邊觑着顧無忌的神色,一邊又道:“這婚事若當真退了,實在可惜。”

他知曉這位位高權重的定國公天不怕地不怕,就連宮裏那位,他也一向是直言直語,唯獨有兩個死穴……一個是故去的原配夫人,另一個便是他那個女兒。

所以他才會費盡心思讓趙承佑娶她為妻。

有了顧無憂,那就相當于有了顧家、王家兩頭的勢力,更不論,如今東宮那位也有一半的血緣是出自王家。

果然——

在他提及王成黛後,原先還冷着一張臉的顧無忌便有些晃神了。

這一幕,他看到了,躲在屏風後的顧無憂也看到了,她是真的要被趙家父子給氣死了,為了權勢地位簡直無恥到了極致!

剛想走出去,就被顧九非拉住了袖子,腳下步子微頓,她轉頭看去便見顧九非對她搖了搖頭。

顧無憂也知曉這會出去不好,抿了抿唇,最終還是咬牙忍了下來。

好在,顧無忌的晃神也沒多久。

他神色淡淡地看了一眼趙昇以及還跪着的趙承佑,然後就面無表情地收回眼簾,慢條斯理的喝了一口茶,然後語氣平平地說道:“我家夫人只盼着小女無憂喜樂。”

“她既然要退婚便是不喜,既是不喜,又哪來可惜一說?”

他言語果斷,語氣寡淡,半點客套都不講,“永安侯也不必再拿這事來同我說了,咱們兩家退婚的事早就傳遍了琅琊和京城,再在一起又像什麽樣子。”

話落,又嗤聲,“傳得出去,還當我家蠻蠻非你趙家兒郎不可了。”

趙昇急道:“顧兄……”

顧無忌不耐再聽,擡手打斷他的話,等人住口才又不疾不徐地說道:“永安侯遠道而來,本來應該請你留下喝茶吃飯,但圍獵在即,顧某事務繁忙,就不留客了。”

是趕人的意思了。

常山順勢上前,朝兩人躬身,“永安侯,世子爺,請吧。”

話都說到這個份上了,趙昇便是臉皮再厚也待不下去了,他隐忍着情緒,勉強維持着那副笑臉,朝人叉手一禮,“既然如此,那趙某就先告辭了,等日後得空再來拜見顧兄。”

說完。

他轉身離開,路過趙承佑身邊的時候,腳步微頓,眼中透着深不可測的寒冷,沒在這會說什麽,只是拂袖離去。

趙承佑自是察覺到了他的目光,也知曉回頭自己會面臨什麽狀況,他并不畏懼,甚至早在來前就猜測到會是什麽樣的結果了,手撐着地站起身,跪得太久,他的膝蓋都麻了。

他咬着牙,硬撐着站穩,朝顧無忌叉手一禮。

态度倒還是從前的謙和溫馴。

剛準備離開,趙承佑微垂的眼簾瞥見那架雕着漁舟唱晚的屏風後有一片紅色的裙角,那裙角是用上好的織錦制作而成,顏色鮮豔,沒有一絲雜質,裙角邊緣還用精美的絲線繡着牡丹花,十分精細。

看到這一片裙角,他原本寡淡的眼眸突然像是籠罩了一層驚慌失措,趙承佑腳下步子虛晃,差點就要摔倒了。

“趙世子,您沒事吧?”常山就在一旁,見他如此,連忙擡手,想扶住他。

顧無憂也掀了眼簾看他一眼,擰了眉,問道:“沒事吧?”

“……沒事。”

趙承佑沒再看那架屏風,而是抿着唇朝顧無憂又行了一禮,而後,他也沒讓常山攙扶,徑直邁着酸軟的雙腿,轉身往外走去。

若是細看的話,能發現他的腳步是有些倉惶的。

等他走出屋子,顧無忌也沒再多看,而是捧着茶盞,不急不緩地開了口,“出來吧。”

屏風後的姐弟兩人對視一眼,知道這是被發現了,顧九非率先邁了步子走了出去,顧無憂也跟在後頭,她見坐在椅子上的男人神色極淡,看不出是個什麽情緒,生怕他責怪顧九非,便上前一步攔在顧九非的面前,同人說,“爹爹,是我硬要拉着九弟來的,不關他的事。”

顧九非低頭看着擋在眼前的顧無憂,神色有些愕然。

心底卻有些暖。

“着急過來,是怕我會答應?”顧無忌好笑地看着這雙兒女。

顧無憂自是不怕這個,她揚着一張乖巧的笑臉,走上前親昵的挽住他的胳膊,笑得十分甜美:“我自然不是擔心這個,我是怕他們父子詭計多端,騙了您。”她現在是一點都不喜歡趙承佑,自然不在意給他們父子上眼藥。

“剛才那個永安侯還故意提起阿娘,惹您失神,可見其心不純。”

顧無忌聽她說起這個,臉上的表情也淡了下來,言語苛責又淩厲,“他向來是這樣的人,為了達到目的不擇手段。”

他不管趙昇為人,但把成黛拉出來,就是犯了他的忌諱了。

顧無憂見爹爹心裏已經有了定奪,也就不再繼續上眼藥,而是改口道:“而且阿娘和盛夫人算哪門子閨中姐妹,她嫁到琅琊的時候,阿娘可已經到京城了,兩人頂多也只是見過幾面罷了……”

她小心思多的很,鬼機靈似的,補充道:“要說姐妹,我聽孟嬷嬷說阿娘以前和李家那位沈夫人十分交好呢。”

聽她說起這個。

顧無忌的神色倒是多了幾分緬懷,聲音也低了一些,“是啊,你母親當初和那位沈夫人的确是很要好的。”

顧九非看着顧無憂眉眼彎彎,什麽都要往李家扯的樣子,有些無奈,又見爹爹順着她的話誇贊李欽遠,便更覺無語……要是讓爹爹知道顧無憂的心思,估計他就會後悔說今日這番話了。

剛想尋個地方坐着,餘光瞥見外頭的人影,他眉目微斂,臉上的表情也淡了下來。

目光直直地往外頭看去,那個早應該離去的趙承佑還沒走,不過察覺到有人看見他了,便也沒再停留,目光淡淡地落在他身上,片刻後轉身離開。

趙承佑脊背挺直,走得不疾不徐,看似與平時無異,可若是細看的話便能瞧出他兩條腿走起路來一深一淺。

顧九非望着趙承佑離開的身影,臉上的表情也變得有些晦暗起來。

“九非,你在看什麽?”身後傳來顧無憂的聲音。

他看一眼外頭,已經沒有趙承佑的身影了,便回頭淡語,“沒什麽。”

而離開的趙承佑,雖然面上表情一如從前,但他心底的思緒卻并不算沉穩,他不知道自己剛才為什麽要慌亂,甚至有些丢臉的窘迫。

他不清楚自己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情緒,只是單純的不想讓顧無憂看到這樣的自己。

可為什麽不願讓她看到,趙承佑又說不清楚,他只知道自己的心裏像是蒙了一層濃厚的屏障,已經有一點點的邊緣露出來了,但想再往裏面探一步,卻怎麽都邁過不去。

等他走到門外。

趙昇早就離開了,只有盛澤帶着車夫侯在外頭,看他出來連忙迎了過來,見他臉色發白,腳步虛晃,擔憂道:“您沒事吧?”

趙承佑搖搖頭,不欲多言。

他啞着嗓音說道:“……扶我上馬車吧。”

“是。”

盛澤小心翼翼扶着他,可昨天舊傷未愈,今天又跪了這麽久,趙承佑全身上下都疼得厲害,好歹是咬着牙走上馬車,等坐到放了薄墊的椅子上,他才啞着嗓音問道:“他人呢?”

“永安侯說還有事,讓您先回去……歇息。”盛澤替他倒了一盞茶,小聲開口。

趙承佑輕輕撇嘴,知道盛澤這是自己加話了,那個人怎麽可能會讓他好好歇息,恐怕回頭又得想法子折磨他,他并不關心這個,只是在意……沒了顧家這門親事,他那位好父親又會做什麽?

修長的手指輕叩茶案。

顧家這裏肯定是行不通了,以趙昇的為人,恐怕是會讓他另擇人選。

而這些人選中——

最合适的,便是……王昭。

若是往日,換人選便換人選,王昭雖然比不過顧無憂,但也是王家的嫡女,最主要的是,如今的王昭比顧無憂更好控制,可不知道為什麽,只要想到若是娶了王昭,他跟顧無憂就再也沒有可能了。

他這顆心就像是被人刺了一根針似的,疼得厲害。

“您怎麽了?”盛澤本來正在拿藥膏,看到他緊擰的眉,還有發白的唇,就擔心的皺了眉,“是不是身上又疼了?”

趙承佑沒有回答他的話,而是啞聲問道:“盛叔,你……”

盛澤疑惑,“什麽?”

趙承佑看着他,動了動嘴唇,最終還是什麽都沒說……就算問了又如何?他對他那個好父親而言,原本就是讓他上位的一枚棋子,除非他不想要這個世子位,也不管那對母子會不會占據母親和他的地位。

不然。

他只有咬着牙去接受這一切。

“小少爺?”

“……沒什麽。”

後頭幾日。

家裏倒是沒再來什麽客人。

顧無憂知道李欽遠這幾日很忙,也就沒去打擾他,而是乖乖待在家裏,偶爾陪祖母說話,偶爾便去找二姐和阿瑜玩,真的閑來無事的時候就看着十五畫畫。

有時候也會拿着李欽遠送給她的白玉梳發呆。

好在沒過沒幾日,一年一度的皇家圍獵也終于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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