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7
夜裏。
定國公府的正院。
顧無忌看着跪在跟前的顧無憂,臉色十分難看,手裏那盞好茶再喝不下去,薄唇緊抿,盯着顧無憂,沒說話。
身邊常山還在勸,“這地涼得很,您身體弱,有什麽事起來再說。”
顧無憂擡眼看了一眼臉色難看的顧無忌,抿了抿唇,還是搖了搖頭。
常山見此還要再勸,顧無忌卻開口了,聲音凜冽,隐藏着雷霆萬鈞,“你們之前是怎麽跟我保證的?那小子要是因為這件事起不來,他就沒資格娶你,我顧無忌的女兒絕對不能嫁給這樣的廢物!”
到底是舍不得沖自己的女兒發這樣的火。
他喝了一口茶,把心裏的火氣壓了壓,然後看着人繼續說道,聲音較起先前緩和了一些,“你和你三哥做得那些事,我也就不說什麽了,但臨安,你不能去。”
說起這個,又皺了眉。
“你一個未出閣的姑娘,獨自一人跑到臨安像什麽樣子?”
他也不是真的那麽死板。
自打從顧容口中知曉李欽遠這幾個月的作為,他面上不顯,心裏卻是滿意的,私下也一直讓人打探着,今天剛下朝的時候,常山就把這事和他說了,自然也包括蠻蠻做得那些事……
他也沒說什麽,由着她去。
可他的容忍絕不包括眼睜睜看着自己的女兒跑去臨安。
且不說李欽遠和他的賭約還未完成,就說德豐現在的狀況,半死不活的樣子,李欽遠自己都分身乏術,蠻蠻一個人跑到那,每天和那些人混在一起,像什麽樣子?!
顧無憂知道爹爹不可能同意。
就連剛才三哥聽到那番話,也二話不說阻攔了她。
可她還是想試試。
讓她待在京城,什麽事都不做,什麽事都不管,她會急瘋的。
其實——
她現在就已經很着急了,剛才從三哥那邊出來,就小跑着來到了爹爹這,但她還是盡量用最平靜的語氣和爹爹說話,這個時候,她越不能着急,尤其不能哭。
要不然爹爹更加不可能答應她了。
“爹爹,”
顧無憂擡頭看着他,語氣堅定,“我要去。”
顧無忌沒想到自己好言好語說了這麽多,得到的還是這樣的回答,他臉一沉,剛要說話,就聽到顧無憂繼續說道:“外祖母和我說,當年外祖父不同意把母親嫁給您,您在王家跪了一晚上,是母親後來陪着您,他們才同意的。”
見他神色微頓,似乎是在想那樁往事。
顧無憂也沒起來,膝行着到了人的跟前,細白的小手抓着他身上的緋色官袍,仰頭望着他,“爹爹,母親喜歡您,所以她不顧自己柔弱的身體也要在雨中和您同跪。”
“我也喜歡他。”
“這樣的時候,我想陪在他身邊,即使我什麽都做不了,可我就是想陪着他。”
她嗓音溫柔,語氣卻執拗果斷。
常山早在父女倆說起舊事的時候就退了出去,此刻,這偌大的屋子只剩下父女兩人,顧無忌垂下眼簾看着顧無憂,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幾個月的禮佛讓少女整個人都變得沉靜了許多。
這張從前和成黛只有幾分相似的面貌,如今竟好似能夠重疊起來。
燭光搖晃。
他眼前好像又出現了那一年的景象。
磅礴的大雨,他跪在王家門前,廊下的燈籠都被風雨吹滅了,他臉上全是雨水,脊背卻跪得挺直,就在這時,有人撐着傘到了他的身邊,那個穿着白衣的女子把手中的傘撐在他的頭頂,輕嘆一聲後,手上柔軟的帕子一點點擦拭過他的臉頰。
看到她出現。
他又是高興,又是焦急,握着她的手,讓她走,生怕風雨壞了她的身體。
可她卻只是滿目溫柔的望着他,什麽話也不說,握着他的手陪着他一起跪在那個風雨不停的夜裏。
回憶漸漸消散。
眼前出現的是他們的女兒。
她也是那麽固執,那麽執拗,不哭不鬧,卻讓他毫無辦法。
顧無忌喉間一哽,他不知道該說什麽,只能擡起寬厚的掌心覆在她的頭頂,啞着嗓音,問她,“你就非去不可?”
顧無憂毫不猶豫地點頭。
顧無忌沉默地看了她良久,須臾之後,他閉上眼睛,長嘆一口氣,“你先回去吧。”
并沒有給人一個答複。
顧無憂雖然心中焦急,但也知曉這個時候說得越多,反而越惹爹爹不快,她輕輕應了一聲,又起身朝人斂衽一禮才離開。
等她走後。
顧無忌一個人靜坐許久,才朝外喊道:“常山。”
吱呀一聲,門被人從外頭推開。
常山走了進來,低聲問,“您有什麽吩咐。”
顧無忌淡聲吩咐道:“明日你親自護送小姐去別莊養病。”
常山一愣,擡頭看着顧無忌,見他望着半開軒窗外頭的蘭花,半響才反應過來,低低應了一聲“是”。
翌日。
定國公府一大早就開了門。
常山親自領着一隊精兵,護送“顧無憂”往東郊的別莊養病,一路上并未遮人耳目。
這病來得稀奇,至少定國公府的下人們都十分奇怪,為什麽昨兒個還活蹦亂跳的五小姐今日突然就病了,還得送去別莊養病,可主人家的事,他們哪裏敢多言,頂多是心下腹诽幾句。
而此時的摘星樓。
那個本應該在馬車裏的顧無憂卻好端端地坐在軟榻上。
顧瑜和顧九非今天也沒去上學,就在屋子裏陪着她,相比顧九非的沉默,顧瑜的話就多了,她一臉不高興地看着顧無憂,又氣又急,“你知道臨安是個什麽情況,就這樣過去?要是路上出什麽事可怎麽辦?”
顧無憂柔聲寬慰道:“我坐得是三哥準備的船,他吩咐徐管事親自運送貨物去臨安,還派了不少護衛保護我,不會有事的。”
“你——”
顧瑜張口,又辯不過她,只能氣呼呼地說道:“我就沒見過你這樣死心眼的,不就一樁生意,沒了就沒了,大不了以後再做就是,再不然,你讓人把東西運過去就是,幹嘛非要走這一趟?”
顧無憂笑笑,卻不說話。
她知道阿瑜他們不理解,她也知道自己過去做不了什麽,可她想陪着他,無論他是好是壞,她都想陪在她身邊。
顧瑜勸不住她,便去拉顧九非,“九弟,你來勸勸她。”
顧九非被推到了前面,他就站在顧無憂跟前,少年身形如竹,此時垂着眼簾看着顧無憂,卻沒有出口相勸,只是問她,“你非去不可?”見人點了頭,便也只是一句,“那就去吧。”
“你——”
顧瑜在一旁瞪大眼睛,“我是讓你勸他,你,你們……”
她看看顧無憂,又看看顧九非,氣得起來又坐下,最後還是忍不住摔了簾子出去。
顧無憂似乎也沒想到顧九非會說這樣的話,她在一怔之後,那雙眼睛又慢慢沾了笑意,彎彎的跟挂了兩個新月,她拉着顧九非坐在自己身邊,發覺少年局促的身形,柔聲笑道:“爹爹身體不好,這次估計又被我氣到了,回頭你記得多看着他一些。”
“昨兒夜裏我聽他喉嚨有些啞,我讓廚房準備了秋梨膏,回頭他下朝回來,你記得讓人送過去。”
“嗯。”
“祖母年紀也大了,她雖然明面不說,但私下也沒少為我的事操持。”
顧無憂輕輕嘆了口氣,聲音也弱了一些,“我不孝,由得家裏長輩為我的事頭疼,沒臉去見她,回頭你幫我把那卷經書送過去。”
顧九非看她一眼,仍是沒說什麽。
十五好似也察覺出什麽,最喜歡的堅果也不吃了,就一直窩在顧無憂的身旁,緊緊貼着她……顧無憂看它一眼,心下生憐,動作輕柔地撫了撫它的頭。
話卻是和顧九非說的,“我這次沒法帶它走。”
“白露紅霜去了別莊,其他丫鬟怕是降不住它,好在它還算聽你的話。”顧無憂擡頭看着顧九非說,“等我走後,就勞你多顧着一些。”
“知道。”
屋子裏又沉默了片刻。
顧九非看着顧無憂,很想張口問一句,你就沒有別的話再說?所有人你都想到了,為什麽……心下念頭剛剛浮起,他突然就被人抱住了,顧無憂溫柔的手覆在他的後背,輕輕拍着。
“你要好好的。”
“平時讀書也別太辛苦了,我聽你身邊的小厮說,你每天子時才睡。”
就像是幹涸的泥坑裏突然被人灌進了一汪清泉,顧九非剛才還緊緊抿着的唇終于松開了,他似乎還是有些拘束的,手擡起又放下,最終不大習慣的輕輕拍了拍她的背。
啞着聲音說,“你也要好好的,我們……在家等你。”
顧無憂紅了眼眶,輕輕嗯了一聲。
簾子被人打起,顧瑜心不甘情不願地走了進來,看到姐弟倆,抿着唇,撇過頭,不高興的說,“三哥說了,要走了。”
“好。”
顧無憂點點頭,站了起來。
走到顧瑜身邊的時候,她也輕輕抱住了人,顧瑜身形一僵,沒掙開,幹巴巴的問道:“你幹嘛?”
“阿瑜,別生我的氣,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
“誰管你?”顧瑜張口就駁了過去,最後還是嘴硬心軟地回抱住人,嘆道:“到了那記得給我寫信,有事就說,別瞞着。”
顧無憂笑着應道:“好。”
“李欽遠那個小子也不知道是幾世修來的福氣……”顧瑜還是很不高興,但也沒再說什麽,拉着人的手,替人把帷帽戴好,“走吧,我送你出去。”
顧無憂點點頭,沒阻攔。
幾人往外頭走去,快走到府外的時候,顧無憂才回頭看了一眼身後,她自知不孝,對不起爹爹,也對不起祖母……可爹爹祖母身邊總歸還有人陪着,大将軍身邊卻一個人都沒有。
她閉了閉眼,等睜開眼的時候,義無反顧往外走去。
……
正院。
顧老夫人端坐在羅漢床上,看着謝嬷嬷送進來的佛經,手裏佛珠不斷,聲音平淡:“走了?”
“走了。”謝嬷嬷輕聲答道:“七小姐和九少爺親自送人上的船,回來後,九少爺便把這卷佛經送了過來,說五小姐沒臉來見您,讓您別生氣。”
“有什麽好生氣的?”
顧老夫人語氣平平,“我要為了這些事生氣,早二十多年前就要被她老子氣死了。”說完又搖搖頭,把佛珠套到手腕上,朝人伸出手,“給我吧。”
謝嬷嬷連忙遞了過去。
顧老夫人接過後,低頭翻了幾頁,上頭字跡娟秀又不似尋常女兒柔弱無依,嘆一聲,“這條路既是她選的,由着她去,日後好壞總歸也只能由她嘗了。”
又問,“阿迢呢?”
謝嬷嬷聲音又低了一些,“昨兒夜裏又咳了,今天派了大夫過去看了,服完藥歇下了。”
顧老夫人擰了眉,聲音帶了些急切,“怎麽不早些與我說?”見她面露難色也知曉是顧迢瞞着不肯說,她又嘆了一聲,手握着那卷佛經,半響才開口:“沈家那個孩子要回來了吧?”
謝嬷嬷看她一眼又低下頭,抿着唇,輕聲說:“幾日前來了幾個小厮,開了沈家的大門,灑掃洗塵,估摸着……沒幾日,就要到了。”
本以為她還有話要問,但等了許久卻只是等到一聲嘆息。
十天後。
顧無憂一行人到了臨安碼頭。
徐管事看着立在甲板上披着豆青色披風的少女,恭聲道:“小姐,該下船了。”
“嗯。”顧無憂點頭,聲音聽起來有些虛弱。
徐管事聽她嗓音,擔憂道:“您沒事吧?”
顧無憂搖搖頭,很輕的吐出兩字,“沒事。”怕人擔心,不等人說,又道:“走吧。”轉身的時候,她露出一張面色蒼白到沒有一絲血色的臉。
這十天的水路可把顧無憂折騰壞了。
她從前出行不是騎馬就是坐馬車,這船還是頭一次坐,頭一天就受不住了,吐了個昏天暗地,吓得徐管事當場就想把船往回趕,最後還是被她攔住了,這船才能如期抵達臨安。
可船是到了。
她的身形較起十天前卻瘦了一大截。
船上的夥食自然比不得家裏,她又暈船,幾乎是吃什麽吐什麽,本來還有些嬰兒肥的臉頰現在已經露出了尖尖的下巴,倒是襯得那雙杏兒眼越發水靈。
徐管事跟在她身後,忍不住嘆道:“要是讓國公爺和三少爺瞧見,肯定該心疼了。”
顧無憂回頭,柔聲說,“你可別和他們說,省得他們擔心。”
“您……”
徐管事張口想勸她,可想到這一路她的果斷,又吞了回去,只能小心服侍人上了馬車,轉頭又去吩咐其他人搬運貨物。
等幾刻鐘後,一行人往德豐商號去。
顧無憂靠坐在馬車,纖細的手掀起半截子車簾往外看,她以前不是待在琅琊就是在京城住着,這還是她第一次來江南。
她有些新奇的看着外頭,走在路上的男女老少各個穿着單薄的春衣,沿街的那些高樓建築雖不比京城氣勢磅礴,但勝在精美婉約,雕梁畫柱美輪美奂,時不時還能聽到畫舫上的女子唱着江南小調。
這是一個全新的,她從未涉及的地方。
顧無憂有些緊張,在這裏,她再也不是那個高高在上的樂平郡主,沒有人認識她,可她竟然不覺得害怕……垂眸去看腰間的那只香囊,她蒼白的臉上露出一抹燦爛的笑。
很快。
她就要見到她的大将軍了。
他一定會很驚訝吧?想到他很有可能出現的表情,顧無憂忍不住又彎了唇。
又過了幾刻鐘,馬車停在德豐商號門口。
徐管事讓她先待在馬車裏,自己先下了馬。
他們這麽一行人,很快就吸引了一群人的注意力,叢譽今天正好在總店,聽到外頭的動靜就走了出來,看到這一群人還有站在馬車旁的徐遂,愣了好一會才迎過來,驚問道:“徐兄怎麽來了?”
他們先前在同一條船上待了月餘,自然熟悉,又掃了一眼那些東西,他心下又驚又喜,激動道:“這,這是……”
徐遂朝人拱了拱手,喊了一聲“叢兄”,而後笑道:“三少爺知曉李公子出事,讓人把京城能搜到的織雲錦都送過來了,這其中有不少是咱們家五小姐搜羅的。”
叢譽是李欽遠的親信,自然知曉他們東家和樂平郡主的事,此刻聽聞這話,連忙朝人拱手,“徐兄一路辛苦,等你回去一定要替我們感謝三少爺和樂平郡主。”
“這,真的是太及時了。”
徐遂笑了笑,“三少爺那邊,我自然會帶到,至于郡主那……”他沒把話說全,而是看了一眼馬車。
叢譽一怔,顯然是沒反應過來,順着他的目光往一旁的馬車看,不等他說話就瞧見車簾被人掀起,一個姿容絕豔的美人就坐在裏面,見他看過去便朝他點了點頭。
“郡,郡主?”
他結結巴巴喊道,差點要給人跪了下來。
顧無憂見他這樣,笑着攔了一把,聲音溫柔,“叢管事起來吧,這裏只有顧小姐,沒有樂平郡主。”
徐遂見他一臉迷惑,便壓着嗓音補了一句,“郡主還在別莊養身體。”
叢譽一聽這話就明白過來,連忙改口,“顧小姐。”
他們在這說話的時候,李欽遠也正好帶着徐雍往這邊過來,他們兩人的臉色都不大好看,這十多天來,他們又是聯系繡坊,又是聯系其他商號,就算高價購買,也只是收進了百來匹。
臨安這一帶的人好像都打了商量似的,無論他們出多少價也不肯出。
繡坊的人手又不夠。
再這樣下去,恐怕就算到了日子也來不及交付。
徐雍見他臉色難看,便低聲勸道:“您別擔心,我已經讓人去周邊城市問了,有多少咱們就先收多少,繡坊那邊也還在加工,咱們趕一趕,還是能成的。”
李欽遠點頭,連日來的勞頓讓他嗓音都有些啞了,“讓底下的人辛苦這陣子,事成後,我有重賞。”
徐雍自然應是,又勸道:“您這陣子也辛苦了,今天店裏沒事,您還是先回去歇息下吧。”
“我有分寸。”
卻是不肯歇息。
徐雍知他脾性也沒再勸,餘光瞥見總店門口的一行人,一愣,“徐遂怎麽來了?”
聽到這個名字,李欽遠掀了眼簾看過去,可率先入他眼睛的卻不是徐遂,而是坐在馬車裏的一個身影,半截車簾擋住了她的面容,他坐在馬上,以他的角度看過去,根本瞧不見那人長什麽樣。
可他就像是知道了什麽似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那邊的人好似還沒注意到他們的到來,李欽遠手牽着缰繩,目光呆滞的看着那輛馬車,片刻後,他突然就跟瘋了似的,小腿夾着馬肚,策馬朝那邊奔去。
剛剛停滞的心跳突然加劇。
伴随着馬蹄聲,發出咚,咚,咚的聲音……
馬蹄聲越來越近,顧無憂自然也聽到了,她似乎感知到什麽,手裏握着的半截車簾又卷起一些,她看着不遠處,有人正策馬朝他奔來,來人潑墨般的長發用白玉冠半束,餘下皆散在身後。
較起元宵分別,他看着成熟了許多,也內斂了許多。
這樣望過去,顧無憂竟然能把他和後來的大将軍重合在一起,可當他翻身下馬,急着向她跑來的那剎那,她又恍神過來,還是不一樣的。
她彎着眼眸,笑看着他。
等人氣喘籲籲跑到馬車邊的時候,她擡手握着帕子替人擦拭掉額頭上的汗,迎着他尚還存着怔忡的目光,笑道:“李欽遠,我來找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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