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9
夜裏是和徐雍等人一起吃的飯。
原本李欽遠是想帶顧無憂去酒樓吃飯的,可商號事情多,顧無憂舍不得他奔前走後的,便只差人去外頭定了酒菜讓人送過來,大家随便吃了一些。
等吃完,李欽遠繼續去忙事情,她就待在另一間包廂歇息。
累期十日的船上生活把她折騰得不行,加上心裏一直記挂着李欽遠,顧無憂這十日來幾乎就沒怎麽睡過一個好覺。
今天估計是瞧見人了,心裏的那塊大石頭落下了,她靠在軟榻上,原本只是想假寐一會,未曾想到躺上去沒一會功夫,竟然就睡着了。
等到李欽遠那邊解決完事情,她早就睡得不省人事了。
“吱呀——”
門被人從外頭推開。
李欽遠從外頭走了進來,掃了一眼才瞧見躺在軟塌上把自己蜷得跟貓兒似的顧無憂。
臨近五月,白日裏的天氣是越發溫熱了,可這夜裏還是有些涼的,她就抱着自己的胳膊,用這樣取暖的方式睡着,大抵也覺得這樣的姿勢不大舒服,顧無憂那雙好看的柳葉眉輕輕擰着。
屋子裏的蠟燭經了一晚上的燃燒,已經累了一堆蠟油,就跟小山似的堆在燭臺上。
燭火并不算明亮,甚至有些算得上是昏暗了,反倒是外頭的月光穿透覆着白紙的木頭窗棂,讓這昏暗的室內一覽無遺。
外頭是徐雍等其他管事離去的腳步聲,而屋子裏,李欽遠在合上門之後,腳步輕輕地朝人走去……月光打在少女的身上,她酣睡正濃,他蹲在軟榻前,替人舒展了下身形,讓她不至于睡得那麽難受。
而後就蹲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望着她。
許是真的累着了,顧無憂根本就沒發覺李欽遠的存在,她只是覺得握着她手的那個人很熱,讓她忍不住就想朝人靠近,再靠近……夢裏的她想到什麽就做什麽,一點都不覺得有什麽好害羞的。
她反握住李欽遠的手,把他溫熱的手掌貼在自己臉上,大概是覺得這樣舒服,剛才還有些緊繃的小臉此時徹底放松下來,嘴角還忍不住輕輕翹了起來。
“怎麽有你這麽傻的人?”
李欽遠任她握着自己的手,另一只空閑的手輕輕撫着她的頭,聲音又低又啞,含着幾分憐惜,“乖乖待在京城不好嗎?非要來這邊陪我吃這樣的苦。”
“還想出那樣的法子,你知不知道……”
他張口,可看着顧無憂這張臉,便又什麽都說不出了,心下有憐惜,也有歡喜,冷硬的臉龐也在月光的照映下柔和了幾分。
他未再往下說,目光柔和地看了她好一會,起身的時候解下身上的披風蓋在人身上,等把人罩了個嚴嚴實實,這才抱着顧無憂往外走去。
抱着她的時候。
李欽遠的眉頭又鎖了起來,懷裏的人比以前實在是輕太多了,想到先前徐管事離開前說得那番話,他的手臂不由又把人抱緊了一些。
徐雍、叢譽還在樓下,看到他下來,忙低聲喊道:“東家。”又見他懷中人,因為披風的遮擋瞧不見面貌,只能試探地問道:“睡着了?”
“嗯。”
李欽遠點點頭,和徐雍吩咐,“明天辛苦你跑一趟蘇州,把之前搜羅的那些織雲錦運送回來。”
等人應了“是”,轉頭又同叢譽吩咐,“繡坊那邊也盯着一些,時間是趕,但東西的質量必須得好,我不希望從我們德豐出去的貨物因為質量問題被退回來。”
他吩咐人的時候,聲音格外的輕。
可即便如此,懷裏的人還是像被人吵醒一般,擰着眉輕輕“唔”了一聲,李欽遠一聽到這個聲音,連忙去哄,“乖,沒事,再睡一會,我們馬上就到家了。”不知是不是他說話起了成效,顧無憂不大高興地抿了下唇,然後又睡了過去。
怕人半路醒來難受,李欽遠也沒再耽擱,朝兩人點了點頭,說了聲“你們也早些回去”就邁步往外走去。
“這……”
叢譽看着他邁入夜色中的身影,瞠目結舌,“這是東家嗎?”
跟在東家身邊幾個月了,他也算是看過東家不少面了,面對流匪盜寇能坦然應對,碰到底下管事糊弄欺瞞能恩威并施,在外頭談生意又能長袖善舞,可這樣溫柔的李欽遠,他還是頭一次見。
徐雍似乎也有些驚訝,但他到底要沉穩一些,聞言也只是說道:“行了,這是東家的私事,咱們管好自己的事就好了。”
顧無憂醒來的時候。
李欽遠剛剛替她脫了鞋襪,蹲在床邊拿着用熱水浸過的帕子給她擦臉、擦手。
她迷迷瞪瞪地揉着眼醒來,看到頭頂的天青色帷帳還有些沒反應過來,等聽到耳邊傳來一聲極為溫柔的嗓音,“醒了?”
顧無憂才呆呆地轉過頭,看到李欽遠,她眼中的迷糊才慢慢清掃幹淨,聲音有些啞,帶着剛剛醒來的慵懶調子,一邊揉着眼睛一邊坐起來,“這是哪啊?”
李欽遠給她倒了一盞茶,而後就坐在床邊,垂眸看着她,“我們家。”
他說得坦然,面上表情也沒什麽異樣,仿佛這話再正常不過了,可聽在顧無憂的耳中卻讓她忍不住睜大了眼睛,她現在還有三分困倦,眼中也不甚清明,呆呆看着人的時候跟只迷糊的貓兒似的。
李欽遠看着她這樣,不由就笑了,擡手撫了一把她的頭發,“怎麽了?這樣看着我。”
顧無憂搖搖頭,看着他,忍不住又想笑,心裏有着藏也藏不住的歡喜,嘴角翹得高高的,喝一口溫水,等喉嚨潤了,又忍不住去看他。
李欽遠問她,“還要嗎?”
看她搖了頭,就把水杯放到了一旁,又撫着她的頭發問,“不困了?”
睡了一路,顧無憂現在倒是不大想睡,而且,他們好久沒見面了,她想和他說說話,小手輕輕拉着他的衣袖,眼巴巴地看着他,聲音軟糯糯的,“我想和你說會話。”
李欽遠就沒再走。
怕她這樣坐着不舒服,他脫了鞋襪上了床,把裹着被子的顧無憂攏到自己懷裏,“想說什麽?”
說什麽呢?
有好多話想同她說。
偏又因為太多了,一時竟尋不到合适的。
外頭晚風輕輕拍着窗木,有一股幽蘭香被風攜進屋中,顧無憂聞着那股子香味,心突然就平靜了,其實也沒有什麽非說不可的話,能見到他,能這樣陪在他身邊,就什麽都夠了,在他懷裏仰起頭,看着他燭火下倒映的臉龐,比從前成熟穩重也內斂許多。
如果以前的李欽遠像一束燃燃不熄的火,如今的他更像一汪水,仿佛能容納一切。
“你還一直說我,自己明明也沒歇息好。”顧無憂輕輕扶着他的眉眼,語調微顫,眼中的疼惜藏也藏不住。
李欽遠笑笑,抓過她的手放在唇邊親了一口,“我就是這幾天沒歇息好,不礙事。”怕她為此傷心下去,他忙換了個話題,“我不在的那幾月,京城可一切安好?”
顧無憂點點頭。
她沒有立刻說話,是怕語調中的顫音惹他擔心,等稍稍緩和後才輕聲答道:“都好,京逾白會試得了頭甲,估摸現在已經參加完殿試了,傅顯去參軍了,齊序也沒留在京城。”
她把這幾個月發生的事,一五一十和人說來,等說到後頭,是看了人一眼,才又補了一句,“魏國公在你走後去了邊陲。”
聽到這話。
李欽遠面上的笑意有一瞬地凝滞,半響才輕輕嗯一聲,沒有多餘的話。
早在離開前,他就猜到了,他那個父親一生為國為民,一年裏有大半時間都留在邊陲。
“你——”
顧無憂握着他的手,有些猶豫,“你還怪他嗎?”
這是他們之間第二次提起李岑參,上一回,李欽遠和她說了那些陳年往事,讓她知曉他們父子之間的糾葛為什麽那麽深,而這一次……室內在一陣的靜默後,李欽遠重新垂下眼皮看着懷中人。
半響,他才開口。
沒有第一次時的憤然、不堪,再說起這些,他整個人都顯得平靜了許多,撫着她的長發慢慢說,“我這輩子都沒法忘記母親離開時的樣子。”看到顧無憂有些猶豫的面龐,還有想張未張的嘴唇,他笑笑,撫着她的頭發,繼續道:“但我也不像從前那樣恨他了。”
這幾個月的見聞讓他的心性成熟了許多。
他不恨李岑參了。
即使,他還是沒有辦法原諒他。
外頭有打更的更夫走過,夜色寂靜,打更聲穿透門縫傳入屋中,李欽遠皺了眉,“這麽晚了,快睡吧。”
顧無憂看着他,問,“那你呢?”
“我等你睡了再離開。”怕她一個人換了陌生的環境不習慣,李欽遠又補充道:“我就在你對面的屋子裏,你要是醒來有事就喊我。”
“好。”
顧無憂乖乖點頭,重新躺到床上,整個人都陷在軟乎的被子裏,想到什麽,她突然喊了人一聲,“李欽遠,你過來一些。”
“嗯?”
李欽遠不知道她要做什麽,但還是湊了過去,剛剛過去,嘴角就被人親了一下,有些怔楞地看着她,可親他的小姑娘此時就像偷了腥的小貓似的,整個人都藏到了被子裏,只露出兩只笑盈盈的眼睛。
他好笑的搖了搖頭,沒去鬧她,輕輕撫着她的頭,聲調輕柔,“睡吧。”
顧無憂本來還以為剛才睡了那麽一會,現在應該是睡不太着了,可在他一聲聲的安撫下,眼皮越來越重,不消一會竟然就睡着了。
李欽遠見她睡着了也沒有立刻離開,坐在床邊看了好一會,等人氣息都平穩了,這才俯下身在她額頭印下一吻,低啞的聲音在夜裏有着說不出的磁性,“晚安。”
李欽遠難得一夜好夢。
醒來的時候,窗外已經日上三竿,記挂着顧無憂,他伸了個懶腰就起來梳洗了。
他自己習慣一個人住了,平時吃喝都在外頭,也就沒請人伺候,可如今多了個人,李欽遠想着回頭還是讓人去熟悉的牙婆那買幾個機靈的丫鬟和婆子,小姑娘不比他,打小嬌養出來的人,他不能讓她跟着自己吃苦。
不過今天,還是讓他先伺候她好了。
李欽遠臉上揚起一個笑,重新倒了一盆洗臉水,神清氣爽的推門出去,走到對面屋子,叩門,嗓音溫柔,“蠻蠻,起來了嗎?”
無人應答。
還沒醒嗎?
想了想,李欽遠又敲了下門,提醒道:“我進來了。”
還是沒有人回答。
他推開門走了進去,屋子裏幹幹淨淨的,連個人影都沒有,就連被子也疊得整整齊齊,仿佛沒有人睡過一般,李欽遠看着這幅情形一怔,臉色慢慢變得蒼白起來,難不成昨天那些事只是他的一場夢?
顧無憂根本就沒來。
只是他太想她了,才做了這樣一個荒誕的夢?
心口就跟堵了個棉花似的,漲得難受,他兩只手緊緊攥着臉盆,呆站在屋子裏,突然整個人就變得沮喪起來,低垂着頭,就跟被主人趕出家的小狗似的。
“你站在那做什麽?”
身後突然傳來一道聲音,帶着疑惑的語調問他。
李欽遠一愣,猛地回過頭,就看到顧無憂穿着一身淺粉直領對襟褙子,搭着一件蔥白繡着折枝紋的抹胸,腰上系着一條粉色蝴蝶結腰帶,正俏生生地端着一只托盤,上面擺着兩碗熱騰騰的面,半歪着頭,站在身後望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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