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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初車夫并不知道是怎麽了,只是他一貫聽從東家的話,此時雖有疑惑,但還是把馬兒靠邊停了下來,突然的安靜讓遠處的打鬥聲變得逐漸清晰起來。
車夫一聽這個聲音,臉色頓時變得煞白。
他顫顫巍巍地轉頭往身後看,發覺東家也沉着臉,更不敢做聲,只能小心翼翼地屏着自己的呼吸,生怕遠處那些人會發現他們。
顧無憂的小臉也有些蒼白。
可她到底也是死過一回的人,心中雖然害怕,但也不至于跟車夫似的,只是牢牢握着李欽遠的手,抿着唇,沒有做聲。
“蠻蠻,”
李欽遠側耳聽了一會那邊的動靜,壓着嗓音和身後人說:“我去看看。”他一邊說一邊囑咐車夫,“你跟夫人先找個地方躲起來,不管有什麽人過來都不要出聲,直到我回來。”
車夫哪有不應的道理,搗谷似的點頭。
顧無憂卻不肯,拉着人的手,小聲說,“你別去。”
她怕他出事。
“別怕。”李欽遠捧着她的臉,看着她的眼睛,寬慰道:“我一個人過去,有什麽事也能方便處理,要是等他們都過來……”只怕他們就沒法全身而退了。
眼見顧無憂雙眉緊鎖,水盈盈的眼中俱是擔憂。
他又做了保證,“你放心,我只是去探探消息,不會讓自己出事的。”
顧無憂也知曉這是最好的辦法,不好再攔,只能抿着唇,囑咐道:“你別出事,若是真有危險,你就回來,咱們往回趕……”想到前世他最後一次離開的情形,她緊緊攥着自己的衣袖,看着他,強行壓抑着自己的情緒,聲音卻越來越低,“李欽遠,你要記住,我還在這等着你,你要平平安安的回來。”
“……好。”
李欽遠鄭重的點了點頭,沒有多說,帶着顧無憂藏到了一顆茂密的草叢中,确保這處不會被人發現,又囑咐車夫好生照顧,而後自己套了馬車離他們遠了一些,又棄了馬車往聲音來源處走去。
他把腰間那把軟劍握在手上。
離打鬥的地方越近,李欽遠的臉色就變得越發難看起來,好好的一片竹林現在彌漫着濃郁的血腥氣,時不時還能在地上看到殘肢和屍首,他抿着薄唇,小心翼翼地靠近那邊。
還沒徹底清楚那邊的情況。
他就瞧見一個滿身是血的大漢抱着一個孩子朝他的方向跑來。
那大漢看着并不像是大周人,身材壯碩、五官深邃,那雙染了鮮血的眼睛閃爍着藍色的光芒,他手裏拿着一把沾滿鮮血的長劍,氣喘如牛,明明自己的步子已經東搖西晃,快支撐不下去了,但還是咬着牙抱着懷裏那個孩子。
那孩子不過六歲,生得面皮白淨,穿着也十分貴氣,只是現在身上也沾了不少鮮血,他像是被吓傻了,阖着一雙眼睛,呆呆地,任由人抱着,不說也不動。
看到這兩人,李欽遠皺了皺眉。
他沒打算出現,剛想把自己隐藏起來,看看還有沒有其他人,可腳步剛剛往後退了下,那大漢就像是發現什麽,臉色一變,手裏的劍就朝他這邊刺了過來。
大漢武功高強,縱使身受重傷,刺過來的勁風卻一點都沒折損,好在李欽遠身形矯健,立刻往旁邊一躲,沒被那劍刺到。
只是先前藏匿的身形卻在此時曝露出來。
那大漢看到李欽遠這幅模樣,臉色微變,似有遲疑,手中的劍沒有松開,卻也沒在這個時候刺過去,而是站在一個安全的距離,擰着眉看着人這幅華貴打扮,“你和那些人是不是一夥的?”
那些人?
李欽遠心下一動,面上卻不顯,剛要說話就瞧見不遠處刺過來一支箭。
“小心!”他出聲提醒。
大漢也察覺到了,身子往旁邊一躲,将将躲過那支箭,知曉自己那幾個兄弟怕是沒撐住,他心下一沉,臉色也變得更加難看起來,又看了一眼不遠處的李欽遠,他行了一個不是大周的禮數,“多謝少俠。”
說完,又看了一眼李欽遠,像是經過一番沉吟,開了口:“不知少俠能不能幫我一個忙。”
他原是想帶着少爺離開這個地方,可他身受重傷,清楚自己活不了多久了,只能先解決那批賊人,再把少爺托付給別人……
李欽遠抿唇未語,他并不想參與這場打鬥,何況此人并不是大周人,是敵是友都分不清,可看着大漢越來越蒼白的臉色,還有他懷裏那個不知道怎麽樣了的小孩。
他抿了抿唇,還是開了口,“走吧。”
若不能解決這場打鬥,只怕過會還會牽連到蠻蠻那邊,快點解決完這些人,他也能早些帶着蠻蠻離開。
兩人說話間,便有七八個賊人過來了,他們也受了不少傷,看到大漢和小孩,眼中立時迸出銳利的光芒,剛要提劍過來,就看到站在他們身邊的李欽遠。
突然多出來一個人,讓那群賊人的步子都停了下來,有人低聲詢問,“老大,這人……”
“怕什麽?不過是個乳臭未幹的小子,難不成我們這麽多人還打不過他們?”領頭的男人斥罵道,“我們折損了這麽多兄弟,絕不能讓他們跑了!”
“是!”
大漢目光複雜地看了眼懷裏的小孩,小心翼翼地把人放在一旁,而後沉着臉,握着劍率先沖了過去。
為了早點結束這場戰鬥,他完全是不要命的打法……
李欽遠在身後看得目光一沉,也提着劍沖了過去。
他雖然從未殺過人,但李家是将門出身,他幼時也曾跟着李岑參去過軍營,看過團練,這些年也不曾荒廢過武功,雖比不上那個大漢,但他身形靈活,又不似那個大漢橫沖直撞。
兩人一個直面迎敵,一個旁敲側擊,倒是讓那些賊人潰不成軍。
那些山賊也沒想到這兩人竟然會這麽厲害。
他們原本就是占山為王的草寇,這次耗費那麽大功夫,也是知曉那小孩的身份,這才想着把人綁了幹一票大的,可他們沒想到這小孩身邊的護衛會這麽厲害,折損了他們幾十個兄弟還差點讓他們逃脫了。
“大,大哥,要不,要不我們還是逃了吧。”有個男人看着跟煞神現世似的兩個人,手裏的長刀都有些握不住了,他是想要錢,可他更想活命啊。
命都沒了,再多的錢有什麽用?
那個被他們稱作“大哥”的男人,心中其實也早就生了退意,但想到自己折損的那些兄弟,還有身邊幾個接連倒下的兄弟,要是就這樣逃了,回到山寨豈不是被他們恥笑?他握緊手中的刀,低罵道:“蠢貨,你以為我們跑得掉嗎?不是他們死,就是我們死!”
“你說得沒錯……”
那個大漢還是不大擅長大周話,腔調怪異的說了一句,“今天不是我死,就是你們亡。”他和李欽遠合作把身邊幾個山賊解決掉,直接拿着劍朝這個領頭人沖了過來,他那雙藍色的眼睛在陽光的照耀下,仿佛也沾了眼角的血變得通紅起來。
“你們殺了我那麽多兄弟,想活着離開,沒門!”他咬着牙,完全就跟不要命似的,見人就砍。
等李欽遠徹底解決完那些人過來的時候,那兩個山賊都已經倒下了,睜着一雙眼睛,顯然還死不瞑目,而大漢也因為氣竭單膝跪在了地上,手中的劍杵在地上,他低着頭,粗聲喘着氣。
“你,沒事吧?”李欽遠站在人身後,擰着眉問了一句。
大漢搖搖頭,剛要說話,原本呆坐在那邊的小孩就跟終于驚醒過來似的,發出刺耳的一聲尖叫,聽到這個聲音,大漢臉色一變,立馬沖了過去。
他張口,說得全是李欽遠聽不懂的話。
那小孩卻跟瘋了似的,慘白着臉,小手攥成拳頭朝人身上砸過去,剛才殺起人來暴戾殘忍的大漢此時卻任由小孩捶打着他,躲都不躲,只是一直柔聲寬慰着人。
小孩力氣是不大,但那瘋了似的拳頭全砸在大漢的傷口處,看着大漢越來越難看的臉色,李欽遠皺了皺眉,直接走過去,攥住小孩的手,沉着臉斥道:“他為你受了這樣重的傷,你就是這樣報答他的?”
“……少俠。”
大漢面露難色,想讓人松開手,但念在他剛才的維護,又不好直言,只能低聲說道:“我家少爺只是受了驚吓,他平時不這樣。”
李欽遠懶得搭理他們,見他們一個願打一個願挨,也就直接松開手,他在這邊待了那麽久,也沒人再過來,估摸着這場打鬥是結束了,索性便打算離開。
可大漢見他動作,連忙抱住小孩,出聲,“少俠,我還有一事相托。”
李欽遠心中猜到他要說什麽,腳步不停,頭也不回地說道:“我們不熟,我也沒義務幫你。”
“少俠——”大漢還想再阻攔,但長時間的打鬥早就讓他精疲力盡,更不論先前他是拼了命耗盡心血,一口鮮血吐出來,沒喊住李欽遠,倒是讓那小孩回過神。
“尉遲叔叔?”
小孩說起大周話的時候,倒是比那個大漢要清楚許多,想是從小有人教授的緣故,他起初是看着手上的鮮血有些怔忡,等反應過來是身邊大漢的鮮血,又見他還在不住的咳,立馬哭了起來,“尉遲叔叔,你,你怎麽了,你別吓我。”
“少爺,我……”
尉遲衛氣若游絲,他想安慰人一句,但張口全是鮮血,等緩了好一會,才看着人說道:“少爺,你快去跟着那位少俠,讓他護送你去找老爺。”
“不,不要……”
小孩白淨的臉上現在不是血就是眼淚,“我不要別人,我只要你,尉遲叔叔,你別死,我只有你了。”
尉遲衛聽到這話嘆了口氣,他又如何不想護着他?可他自知命數已盡,再沒力氣護他離開了……掀起眼簾看了眼遠方,那裏早就沒有李欽遠的身影了,他輕輕嘆了口氣,收回視線,寬厚的掌心貼在小孩頭上,囑咐道:“少爺,我護不了你了,之後這段路,只能靠你自己了。”
“屬下知道你聰慧,這裏離金陵不遠,你沿着東一直往前就能到了。”
“你自己一個人要小心,切記……不可再坦露自己的身份。”
他們這次遭此大難,就是因為洩露了身份,尉遲衛心下哀嘆,卻又舍不得怪他,只能啞聲哄道:“你要找到老爺,只有找到了老爺,你才是安全的。”
小孩只知道哭和搖頭。
尉遲衛還想說話,眼前的光突然被人擋住了,他不大舒服地擡起頭,看到得是一身白衣的李欽遠,他負手握着一柄沾血的劍,如天神一般,目光淡漠地望着他,見他看過去,也只是語氣淡淡地說道:“你要我怎麽幫你?”
“少俠,你——”
尉遲衛剛才灰敗的眼神突然迸發出光亮,他忙道:“只要麻煩少俠幫我把我家少爺護送到金陵就好。”雖說李欽遠幫了他,但他不知道這人究竟是個什麽底細,自然不敢全盤托出。
說完。
他松開小孩的手,用全身的力氣給人磕了三個響頭,“只要我家少爺找到我家老爺,一定會好生相待少俠的。”
李欽遠并不在意那些東西,去而複返也不過是被這人的忠心所感動,“那你呢?”
“我?”
粗犷的漢子一愣,繼而又咧了嘴巴笑了起來,“您不必管我,我原本就是賤命一條,恐怕也沒多少時間了,只是可惜不能回到故土……”他生怕那些賊人還有後手,忙又勸道:“少俠快帶着我家少爺離開吧,那些賊人老巢就在附近的山上,只怕過會就要找來了。”
李欽遠聽到這話,神色微變。
山賊雖然武功不高,但勝在人多,倘若真的追來,以他現在的情況根本拼不過,他也未再多說,直接看着那個小孩說道:“走。”
小孩卻不肯,淚眼汪汪的看着尉遲衛。
“少爺,快走!”
尉遲衛縱使再不舍,此時也只能沉下臉,沉聲道:“您若出事,我們一群人的性命也就白費了,去金陵找到老爺,好好……”他紅了眼眶,啞了聲,“活下去。”
小孩聽到這話,小臉蒼白,他看着尉遲衛,終究沒再堅持,起身朝人行了一個禮,而後咬着牙跟着李欽遠的步子離開。
剛走幾步,他就聽到身後的動靜,似人倒在地上發出的沉重聲音,驚了一林鳥雀,他腳步一頓,剛想回頭,就聽到身後男人用嘶啞的聲音說道:“別回頭,走!”
小孩抿着唇,終究還是忍住了,沒回頭。
李欽遠剛才見他哭哭啼啼,和平常小孩也沒什麽差別,未想到如今竟一直抿着唇繃着小臉,心下詫異,卻也沒說……這是誰家小孩,什麽身份,都與他無關。
他願意帶走人,也不過是看在那個大漢的面子上罷了。
心中記挂着顧無憂,他腳下步子未停,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他走一步,小孩得走兩三步才能追上,開始還好,越到後面,那小孩便越發吃力,他停下步子,手撐在膝蓋上,喘着氣看着李欽遠的身影,見他沒有絲毫停下來的意思,抹了一把眼淚,又咬着牙追了過去。
顧無憂已經不知道在草叢裏等了多久了。
她一直屏着呼吸聽着竹林那邊的動靜,起初打鬥聲很明顯,可到後來就聽不見了,她不知道那邊到底怎麽樣了,心裏記挂着李欽遠,想出去看看,又怕貿然出去若是碰到賊人,反倒讓李欽遠受了轄制。
只能緊緊握着自己的手,咬着唇等着。
身邊車夫也怕,整個身形抖得跟篩糠似的,他忍不住問道:“夫人,東家,東家不會出事吧?”
話音剛落。
就聽到耳邊傳來一聲怒斥,“閉嘴!”
顧無憂平日都是很好說話的,尤其是對待他們這些人,更是和聲細語,從不把他們當下人看,因此這一聲斥責才更加令人震神,那車夫被吓得竟是連話都說不出了。
“他不會有事的……”
手都快被自己摳出血來的顧無憂咬着牙,目不轉睛地看着外面,“他答應我,會平安回來。”
話是這樣說,可她的眼前卻倒映出前世的景象,那人一身黑甲,站在她面前,和她說,“蠻蠻,我答應你,我一定會平安回來。”
可最終回來的,只有他的屍首。
想到那個雪落滿頭的日子,顧無憂的眼睛都變得模糊了,她死死咬着唇,拿着手背擦了一回眼眶,然後繼續盯着前邊,口中的話只有一句,“他會回來的。”
“他一定會回來的。”
車夫見她猶如發了癔症,哪裏敢搭話,只能蒼白着一張臉屏着呼吸等着。
不知道過了多久——
遠處終于傳來一陣馬蹄聲,顧無憂看到那輛熟悉的馬車正朝她這邊奔來,而趕馬的那個人正是……她心心念念的那個人。
所有的害怕、擔憂,全在這一刻散了個幹淨,她跌跌撞撞起來,大紅色的裙擺被灌木叢裏的刺紮破,可她卻全然顧不得這些了,只知道往人那邊跑去。
漫天黃沙中,顧無憂一襲紅裙,義無反顧地朝馬車的方向跑去,可她先前蹲了這麽久,現在雙腿酸軟,沒跑幾步就直直往前撲去。
本以為這次肯定得摔個滿臉,剛閉上眼睛就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而後她被人攔腰抱了起來,耳邊傳來李欽遠擔憂的聲音,“沒事吧?”
顧無憂睜開眼,看着就在眼前的李欽遠,忍了許久的哽咽再也抑制不住,抱着人就大哭起來,嘴裏斷斷續續的說着,“你吓死我了,我以為,我以為你這麽久沒回來,肯定出事了。”
“我想去找你,又記着你說的,不敢去。”
李欽遠也知道她這次是吓過頭了,手撫在她的後背,柔聲寬慰道:“好了,別怕,我不是回來了嗎?乖,不怕了。”
顧無憂聽到他的聲音,這才逐漸平靜下來,雖然眼淚還是沒個間斷的往下掉,但剛才那顆緊張到都快要跳出喉嚨的心總算是咽了回去,她淚眼婆娑的擦拭掉眼淚,捧着他的臉仔細查看。
看到他身上那些鮮血,又變了臉。
“血……”
“不是我的。”李欽遠哄道,“我沒受傷,是別人的。”
顧無憂卻不信,非要自己查看一番,确定他沒受傷,這才松了口氣,還要再說,馬車裏卻跳出一個小孩,抿着唇,沉默着,站在馬車旁,看着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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