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陸嘉瑤第一次見到林柚，是在這個世界突然混亂起來的第二天。

雖然她很久之前就看過林柚的照片。大四那年的新生入學期，好朋友微信發給她的，并且激動地配了字：

“商學院的小學妹！”

“我見過真人，小小一只超可愛！”

“合法蘿莉！awsl！”

陸嘉瑤：“……”

照片上完全看不出來是大學生，更像初中在讀的林柚套着寬松的針織衫，烏黑的長發披到腰間，發尾微微打着卷。她一手拿着手機，一手拉着行李箱乖巧地等在路邊，稍長的袖口裏露出細白指節。

秋日的陽光落在她身上，飄落的紅楓襯出新雪般白淨清純的臉。

啊，這件衣服我妹妹也有……沒她穿得好看。

大概是這麽個印象。

等到見面的時候，陸嘉瑤一眼認出她來了。那個穿着印滿貓咪圖案的睡衣跟在別人後面跑，腿短跑不快，體力又很差，氣喘籲籲的小姑娘，就是她啊。

陸嘉瑤在樓上，看到她狼狽地摔了一跤，她的兩個同伴只是猶豫了一下，就沒管她繼續跑了。

摔得很重吧，小姑娘費勁地從地上爬起來，一回頭後面的喪屍都到眼前了，她驚叫一聲，慌亂中甩起手邊的垃圾桶扔過去！

居然給她扔中了。

行動遲緩的喪屍被套進垃圾桶，在裏面胡亂掙紮。

她大概是因為情急之下的爆發，手脫臼了，托着手臂茫然四顧，發現只有自己後就開始哭，一邊跑一邊哭，哭得打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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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算下去救人的陸嘉瑤嘆為觀止。

這麽一停頓，她們就錯過了。

後來陸嘉瑤離開S市的時候，又碰見她，一個人拿着把消防斧蹲在超市裏，頭發胡亂紮起來，臉上都是灰，邊小聲抽噎邊吃東西，還會被嗆着。

但這回好歹像點樣子，知道怎麽躲怎麽攻擊，就是砍喪屍腦袋的時候還是會閉眼。

“不要閉眼！”陸嘉瑤幫她解決掉背後過來的喪屍，不知從哪來的老母親心态，恨鐵不成鋼地訓她，“遇到危險要睜大眼看清楚！不然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哦、哦……”她抱着都是血的消防斧，看過來的眼神可憐巴巴的，“謝謝你。”

陸嘉瑤問：“你要不要來我的小隊？”

陸嘉瑤的小隊差不多都是熟人，情況也一樣，在S市上學，但家人都在北方，他們想北上找人。

林柚融入得很快，可能和她從長相到性格都很讨喜有關。

陸嘉瑤教她用冷兵器，太重的她拿都拿不動，只有練練短刃。隊裏另一個男生是個富二代，常去槍擊俱樂部，就教她用槍。

但她老是改不掉面對危險就閉眼的毛病，陸嘉瑤只能天天訓她。

後來大家的異能逐漸顯現出來，她一開始還很期待，後來發現自己的異能特別沒用，又躲起來偷偷哭。

陸嘉瑤無可奈何：“有什麽好哭的啊？”

林柚埋着臉小聲說：“怎麽辦啊師姐？我、我是不是很沒用，總是拖人後腿，所以大家都放棄我了……”

這裏沒人會放棄你吧？而且異能不行，多鍛煉自身不就好了嗎？你學的也挺快的啊。陸嘉瑤從小就沒有做不到的事，理解不了林柚的心情。

但是……算了，陸嘉瑤想，也許她只是感到不安，需要人安慰一下，于是說：“沒什麽吧，你好好待在後面，我們會保護你的。”

她說完這句話沒有半個月，林柚為了保護隊友被喪屍抓傷了。

中了喪屍病毒會變成什麽樣，所有人心裏都清楚。沒有人忍心對她開槍，沒有人想後半輩子都背負親手殺死同伴的罪惡感。

陸嘉瑤覺得自己作為隊長，應該果決一點，像從前她做每一個決定一樣。

——可她做不到。

于是他們一隊人，丢下那個最後還在努力微笑的小姑娘逃跑了。

陸嘉瑤活了二十多年，很少回顧自己的人生，更遑論追悔什麽。然而那天之後，她反複想起被扔下的那個人，回想那個廢墟中逐漸拉遠的孤零零的身影，回想第一次見面，回想和她初次交集的照片。

偶爾午夜夢回，會想起她的笑臉。

直到她看到臨山基地關于某個實驗計劃的資料。

“啓明星”。

被冠以這個稱號的女孩子，在照片上笑着的模樣和多年之前幾乎毫無變化。

然後……再會的時刻，也是如此。

“……師姐？”

為什麽一個人會記得那麽遙遠的聲音直到現在呢？陸嘉瑤看着眼前的人，這麽想。

完全沒變。

她的頭發比資料上看到時養長了一點，軟軟的發梢微微打卷。穿着幾乎毫無防禦力的短袖熱褲，武器暴露在外，耀眼的日光下白皙的肌膚幾乎能反光。

她站在這個破敗的廢墟上，充斥着格格不入的違和感。

為什麽呢？她收起武器走過來了，比記憶中更淺的湖藍色眼眸看向這裏，用和以前一樣的語氣說話。

“嘉瑤師姐，是你吧？”林柚吃驚過後，收回匕首表示自己沒有惡意，走上前，“啊，你可能不記得我了，我是……”

“我記得。”陸嘉瑤打斷她，表情沒什麽變化，看上去十足冷漠，“你還活着啊。”

“嗯……僥幸。”

林柚苦笑。多年不見，她雖然不至于誤會陸嘉瑤有惡意，但也有點習慣不了這位學姐的說話風格。

因為陸嘉瑤停止攻擊，緩過來的貉看到林柚，委屈地叫了兩聲。

林柚對它招招手，和陸嘉瑤商量：“師姐，這只貉是我認識的，你和它起了什麽沖突嗎？”

“認識變異生物？”陸嘉瑤反問，青金色的眼瞳審視般看住她，半晌後收起刀，到底沒說什麽，“随便你吧。也只是它突然沖出來，我就動手了。”

貉躲到了林柚身邊，它記得蕭蕭的話，沒有去蹭她，只是低低叫了兩聲。

被摸摸毛後，它從旁邊的磚石裏叼出用寬闊葉子兜着的野果，放到林柚手裏。

是為了送這個才跑到這種地方來嗎……林柚心裏一軟，安撫地拍拍它低下來的腦袋。

貉身上的傷口需要處理，蕭蕭也還在後面等着——因為是人類，林柚想先由自己交涉看看，她就沒有出來。

林柚看向陸嘉瑤，斟酌了一下言辭：“師姐是路過這裏嗎？”看起來是一個人。

“……”陸嘉瑤沒有回答，她看着林柚和貉的互動，忽然問，“你住在這裏？”

“嗯。”林柚沒有否認，她還記得最開始陸嘉瑤對她的幫助，或者可以稱得上恩情，“師姐如果有需要幫忙的地方，和我說也行，雖然我能做的可能不多……”

陸嘉瑤輕哂：“沒有。”

“……”林柚說，“那……”

“不請我坐坐嗎？”

陸嘉瑤靜靜地看着她：“不方便？”

“……”林柚沉默。

陸嘉瑤是個很敏銳的人，林柚怕她看出什麽會很麻煩，不是很想和這位學姐更多地接觸。

她有些遲疑的回答：“抱歉……師姐。我的同伴不是很……”

“方便。”

清淡的聲音截住她的話，林柚驚訝地回過頭，蕭蕭光明正大地從後面的牆角走出來。

“……”

兩人不善的視線在半空中交鋒。

陸嘉瑤握住了刀，她個子高挑，又踩在殘垣斷壁上，銳利的目光壓迫力十足；但身居下方的蕭蕭稍稍揚起臉，氣勢并不遜色，冰藍色的眼睛如同結凍的冰川。

“蕭蕭？”林柚還是第一次看到她這樣這樣的神色。

“……”蕭蕭頓了一下，還是選擇轉過臉對她露出笑，“沒關系。是柚子的朋友吧，不用顧慮我。”

她的氣場一下子軟化到平時的模樣。

陸嘉瑤握着刀柄的手慢慢收緊，又松開，她問林柚：“你和它住在一起嗎？”

林柚下意識往蕭蕭前面擋了一下：“……嗯。她是……我的家人。”

陸嘉瑤又看向蕭蕭，這次她們短暫地一對視，立刻挪開視線。

陸嘉瑤說：“借宿一晚，沒問題吧。”

林柚看向蕭蕭，蕭蕭彎起眼睛對她笑：“柚子，決定就好。我沒問題。”

唉，真的沒問題嗎？

最後陸嘉瑤還是跟着她們回了家。

林柚莫名的憂慮。雖然陸嘉瑤看着不像要動手，但她和蕭蕭之間似乎有種奇怪的針鋒相對……也不像是處于人類和非人立場上的敵意，是為什麽呢……

林柚在廚房裏處理今天挖出來的蓮藕，平時都會來幫忙的蕭蕭今天自告奮勇在大堂裏招待客人。

桌上放着兩杯茶，是她們春天出去玩的時候發現了野生茶樹，然後自己炒的。

招待客人的蕭蕭在給變小的貉處理傷勢，一言不發。

陸嘉瑤環視了一圈屋裏的擺設，也一言不發。

屋裏沉悶的氣氛，直到廚房裏傳出林柚下油炒菜的聲音，才出現了微小的缺口。

陸嘉瑤看着桌子上用零碎的布料縫合起來的簡陋布偶，勉強看得出來是朵花，旁邊靠着金棕色的毛氈貓玩偶，用料大概是出自于外面趴着的那只變異生物。

“……她還是和以前一樣啊。”

“……”

蕭蕭擡起眼，看向她，冰藍色的眼裏是和瞳色如出一轍的冷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