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

暖黃的日光斜撒進敞開的堂屋，如一層薄薄的輕紗。

秋風吹動檐下的風鈴，懶懶的大貓伸了個懶腰，往門口一趴，蔥蔥郁郁的院子裏秋千輕晃，披着白色長外套的喪屍王提着灑水壺，在照料植物。

趙曉春收回目光，桌上毛氈玩偶簇擁着一捧桂花，香氣撲鼻。

林柚給她倒了杯茶：“趙姐姐，你別客氣，随便坐吧。”

她和蕭蕭從巨樹那裏回來，誰想到在門口遇上舊識。趙曉春是杜岩的妻子，又是臨山基地的舊人，她們也算是相識多年的同伴。

林柚想到陸嘉瑤走之前和她說的話。

杜岩死後，趙曉春帶着杜安安和陸嘉瑤走散，如今杜安安不在她身邊，發生了什麽不用多問。但是……

林柚看了眼趙曉春懷裏抱着的嬰孩，她正睜着金色的眼睛好奇地左顧右盼，對上林柚的視線，咧開嘴咯咯笑着躲進趙曉春懷裏。

趙曉春摸摸孩子細幼的頭發，擡起頭看向林柚：“看來你過得不錯……要是杜岩他知道了，心裏多少會有些安慰。”

她昔日雖然不算年輕，有家人在身邊至少精神飽滿。如今風塵仆仆，臉上的細紋裏塵土都沒擦幹淨，垂下的頭發還帶着血垢，看起來憔悴不堪，只有蒼青色的眼裏亮着搖晃不定的光，似乎還撐着一口氣。

林柚不知該怎麽接這話，索性直接問：“趙姐姐呢，是特意來找我的嗎？”

趙曉春在院門口的樣子明顯是在等人，看見她們——特別是蕭蕭的模樣時，不僅沒有驚慌，反倒松了口氣。

林柚猜想，趙曉春也許是後來和陸嘉瑤碰過面，聽說她的消息才特地找過來的。

“……沒錯。”

趙曉春承認。她閉了閉眼，忽然抱着孩子從長椅上站起來，朝林柚跪下。

“趙姐姐！？你這是幹嘛？”林柚吃了一驚，連忙讓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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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曉春擡頭看住她，神色懇切：“柚子，之前的事是我對不起你。”

“你其實也知道吧，安安生病的時候，你杜大哥雖然為難，也沒想過扔下你……是我逼他的。我說他不走，我自己帶着安安走，我沒法拿安安的命賭一個萬一。但我做了這樣的事，你要怨我，也是應該的……”

林柚沒想到她這時候舊事重提，沉默片刻：“……都過去了。趙姐姐，你起來吧，沒必要這樣。”

林柚實在沒那個勁追究以前的事。

她們在臨山基地認識，後面又同行了快兩年，生死之境不知道面臨過多少次，人情哪裏是那麽容易算清的。後來他們為了治療女兒舍棄她，認真說來算不上錯，林柚當時就沒有糾纏，現在……更沒有心思計較。

林柚的目光穿過堂屋的門，看向院子裏換了把園藝剪修剪枝葉的蕭蕭。橙黃的日晖将她籠罩着，連垂在肩上的雪白發絲看起來都暖融融的。

林柚的心裏也是落霞似的暖色。

趙曉春還在說：“不管怎樣，終究是我對不住你，也對不住你姐姐……你心裏如果有氣，想怎麽都行。你杜大哥是個重感情、重義氣的人，他記得你姐姐的話，這兩年帶着你在各個殘留的基地輾轉，只為了那一線希望。我……和他們不一樣，比不上他們。”

“真的不用這樣。”林柚苦笑，“趙姐姐，你還是和以前一樣……”

趙曉春微怔。

林柚說：“我不需要你道歉、自貶，也不用追憶過去，如果有事找我幫忙，就直說吧。力所能及，我不會拒絕的。”

她想趙曉春也不會是抱着個孩子來這裏散步敘舊的。

“……”

半晌，她站起來，深深看林柚一眼：“……謝謝。”

林柚沒說話。趙曉春這回就直接多了，她低頭拍拍懷裏懵懂無知的嬰孩：“柚子，我希望……你們能收養這個孩子。”

“收養……”

林柚沒有太訝異。她猜到事情應該和孩子有關，只是沒想到是這樣的要求，微微皺起眉：“我剛才就想問了，趙姐姐，這個孩子是怎麽回事？”

趙曉春說：“你應該聽陸嘉瑤說過了。杜岩沒了以後，我帶着安安和蒲江基地剩下的人在一起，後來在戰鬥中和他們分散。沒過多久安安就……”

她停住了，懷裏的孩子拉着她的頭發，“啊啊”兩聲。

趙曉春回過神，捏捏她的小手，吐出一口氣：“那之後，我去了陸嘉瑤和我說過的聚集地。開始都還算順利，直到有個懷孕的女人生了她出來……這孩子只有兩個月不到。”

林柚立即反應過來：“但她看起來……有一歲了。”

“她剛出生那會兒，體型和正常孩子沒有差別。”趙曉春說，“有天不小心吃了變異生物的晶核，一天時間裏，就長到了現在那麽大。而且……”

她頓了頓，解開孩子身上的外衣，顯出背上鼓鼓囊囊的一團。

林柚微微睜大眼：“這是……”

小小的嬰孩坐在趙曉春手臂上，乖巧地任由擺弄，眼睛眨巴眨巴。她背後的衣服被撩起，露出一對稚嫩的肉翅，鋪着軟軟的黑絨，翅膀根部有一道剛愈合不久的傷口。

趙曉春：“你明白了吧。她的父親死在鳥類的變異生物爪下，當母親的發現自己的孩子長出一雙怪物的羽翅，無論如何也不能接受，想扯掉她的翅膀，又想殺她。我才把她要走，離開聚集地生活。”

那會兒她過的渾渾噩噩，和行屍走肉沒有區別，夜裏聽到這孩子撕心裂肺的哭聲，才渾身一震，從恍惚裏清醒過來。

趙曉春垂下眼：“你知道……安安也是這樣的。”

林柚當然知道。杜安安覺醒異能後身上也有異化的地方，是一對小小的羊角，當年還是她第一個發現的。

“那為什麽又要把孩子交給我？”林柚問。

“……因為，我已經活不長了。”

趙曉春說着，把孩子放在桌上，撸起袖子露出手臂上包紮起來的傷口，和一路往上方延伸的黑色斑紋。她苦笑：“我中了喪屍病毒，能支撐到現在找到你們，還多虧了你之前留下延緩毒素發作的針劑。”

“我活到現在，死了也不可惜，只牽挂這孩子，沒有父母她該怎麽辦才好？柚子，我能想到的人裏，只有你可能願意撫養她。”

“……”

林柚看向坐在桌上的孩子。她很乖巧，被放下來也不亂動，只用那雙燦金色的眼睛東看西看，看見人就甜甜地笑。

趙曉春哀求她：“柚子，你不願意也是情理之中。可我實在沒有別人能拜托，也不忍心讓她陪我去死……”

林柚嘆氣：“趙姐姐，我說過了，你不用這樣。”

“這件事畢竟不是小事，”她望向庭院，蕭蕭蹲在地上打理盆栽，正好告一段落看過來，兩人相視一笑，她的聲音不自覺變得溫柔，“我想問問我的愛人。”

趙曉春愣住：“愛人，你們是……”

林柚點頭。

“這樣啊……應該的。”趙曉春忍不住又扭頭打量蕭蕭，低低地說，“她是……陸嘉瑤應該和你說過她的身份吧。但是柚子，我理解你的選擇……我想，也沒有人會責怪你。”

“……謝謝你，趙姐姐。”

林柚走出門。蕭蕭疑惑地眨了下眼，放下園藝剪站起來：“柚子，談完了嗎？”

“差不多吧。”林柚笑笑，走到她身邊，和她說了事情始末，“趙姐姐想把那孩子托付給我們，我想問問你的意見。”

蕭蕭明顯訝然地望了屋裏一眼，又看向林柚：“柚子，想留下她。”

蕭蕭看出她的想法，語氣裏沒有疑問。然而林柚輕輕搖頭：“養一個孩子，不是養招財那麽簡單。我是出于同情想留下她，但是蕭蕭，我不希望你顧慮我，只考慮願不願意就好。”

無辜被喊到的招財擡起頭：“咪嗷？”

“……可是，我現在，只想考慮柚子的事。”

蕭蕭低下頭，輕輕碰了碰林柚的唇角，微微笑起來：“柚子想的話，就留下吧。我會幫忙照顧的，那樣就是，我和柚子的孩子，對吧？”

“……”

林柚斜眼，嚴肅地批判：“大言不慚。我看你是沒帶過孩子，才能說出這樣的話……”

“嗯嗯，柚子姐姐教訓的是。”蕭蕭眉眼彎彎地看她。

林柚沒忍住破功，笑着嘆出一口氣：“……好吧，我們的孩子。”

她重複這句話的時候，心裏充斥着奇妙的輕飄飄的感覺，像是陷入棉花糖般的雲層裏，不由翹起唇角。

既然這麽決定了，林柚回複了趙曉春，向她詢問這孩子的名字。

趙曉春說：“沒有名字，你們起一個吧。”

她身上帶着喪屍病毒，把孩子交付給她們後，就直接離開了。臨走前，她欲言又止地看了林柚一眼：“操控獸潮的另有其人，柚子，我看見他了……你要小心。”

這句話不明不白的。林柚愣了一下，剛想問清楚，劇烈的風刮過身邊，趙曉春的身影已經乘風遠去，只剩下小小的黑點。

被蕭蕭抱着的孩子一動不動地望着那個方向。

蕭蕭沒聽見聲音，低頭才發覺她在哭，收好自己的指甲小心幫忙把眼淚擦掉。

孩子擡起水潤潤的眼睛，看了她一會兒，立刻“嗚嗚嗚”哭出聲，伸出雙手抱住喪屍王的爪子，還咬了一口。

“……”

蕭蕭驚呆了。才剛剛學會抱孩子的她對着這一團軟軟的玩意兒十分麻爪，又不能用對付招財的方法對付她，頓時陷入僵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