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鸠占鵲巢
四月的風溫柔地輕吻樹梢,空氣裏彌漫着初春獨有的淡淡青草味道。這座位于布萊頓城郊的療養院,被籠罩在午後安寧晴朗的陽光裏。
兩個護工趁着交接班的空閑,正享受午後難得的休閑時光,“206的病人還沒醒嗎?他已經持續昏迷兩年多了吧?”
其中一個金發碧眼的護工想到樓上那個亞洲青年,遺憾地點了點頭:“是的,很嚴重的間腦功能障礙,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蘇醒。”
比起療養院的其他患者,她們當然更喜歡這個不會主動提出任何要求的安靜病患。更何況,這個患者睡顏清秀可愛,是女護工們都願意照顧的“sleeping beauty”。
年紀輕輕只能躺在病床上,真可憐。想到這裏,兩個人對視了一眼,撇着嘴聳了聳肩。
此時那個被她們念叨的206房間的病人,手指微不可察地動了一動。靜谧的病房裏,他看起來像是陷入了一個巨大的夢魇之中,呼吸漸漸紊亂,似乎在做着被黑暗吞噬前最後的掙紮。
良久,他眼皮顫了顫,緩緩地睜開了眼。
或許是沉睡太久的緣故,即便病房被窗簾擋住了大部分陽光,他長時間阖着的眼睛還是應激性地湧上淚水,打濕了鴉羽般的睫毛。
舒淼頭痛欲裂,怔愣了許久才稍稍找回意識——
他此刻正躺在一個陌生的房間裏。這裏似乎是間病房,床邊有一臺高端監護儀,伸出來長長短短的線連着他的身體,液晶屏幕上跳動着不斷變化的數值。
他為什麽會躺在醫院裏?
太久沒有自主意識地思考,他昏着頭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只好不甚熟練地伸出手按了床頭的呼叫鈴。沒過一會兒,一個拿着病歷的醫生同兩個護士推開門快步走了進來,後面還跟着一臺心電監護儀。
舒淼的眼眸瞬間瞪大——什麽情況?為什麽進來了三個外國人?他昏睡了不知多久也就算了,怎麽還會在國外的病房裏醒來?
醫生擺弄着手裏的儀器,擡頭看他一眼道:“你好,舒先生。我知道你現在可能有很多疑問,但由于你昏迷了兩年多,我們必須要先為你檢查一下身體情況。”
舒淼躺在床上,目光渙散,表情呆滞:“兩年多?”
在這短短的幾分鐘裏他經受了太多的沖擊。他,昏迷了兩年多,醒過來發現自己身在國外。他不知道還會有什麽「驚喜」等着自己,忍着頭痛努力回憶之前發生的事,卻發現只能想起些零零散散的片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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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拿着測試治療儀,按住舒淼的腦袋,将一個類似貼片的東西貼在了他的額頭上:“是的,舒先生。請不要急于回憶以前發生的事,這不利于你身體的恢複。畢竟,你曾經歷過劇烈的情緒創傷。”
舒淼嘆了一口氣,認命地點了點頭。
他看着眼前的外國人,默默接受了自己人在國外,剛下病床的事實。就算現在有人跟他說他是天選之子,要穿着機甲上天入地毆打外星人保衛地球,他可能都不會感到稀奇了。
被醫生好一通檢查,舒淼忍不住伸手揉了揉眉心,用不太熟練的英語問道:“請問我現在到底在哪裏?為什麽我會昏迷那麽久?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醫生拆開他身上連着的各種儀器,道:“這裏是布萊頓的私立療養院,你在被送過來時已經處于昏迷狀态了,我們只能檢測到你曾因為間腦方面的創傷而昏迷,至于誘因是什麽,我們并不能得知。”
舒淼點了點頭:“那我什麽時候可以出院?”
他幾乎可以肯定自己是孤身一人被扔在了異國他鄉,不管發生了什麽,總之要先回國再說。更何況,他離開了這麽久,也不知道爸媽這兩年在國內是個什麽情況,過得好不好。
“你的身體各項數據都很正常。接下來要做一段時間的複健觀察一下,沒問題的話就可以辦理出院手續了。”
醫生又詢問了幾個問題,見他沒有大礙,說完注意事項便轉身離開了。舒淼環視了四周,從床頭櫃上拿起自己的背包,打算給家裏打個電話,順便問問這兩年到底發生了什麽。
舒淼正要拿出手機,無意間瞥到了右手無名指,一枚鑽戒端端正正套在了自己的指頭上。不知道為什麽,他看到這枚戒指心裏有一絲不舒服,仿佛它不是某種裝飾品,而是一個精致卻牢固的枷鎖。
他猶豫了一下,把戒指摘下來穿在自己的項鏈上,又把項鏈塞進了衣服裏。
他給手機充了會兒電,迫不及待地開機給他的母親杜雪梅打過去,有一肚子的疑問要問她。可不知道為什麽,杜雪梅的手機卻一直打不通。舒淼只好給她發了一條微信,“媽,我醒了。要做一段時間複健,結束後就回國,不要擔心。”
發送完畢,舒淼閉上眼睛,打算把這些亂七八糟毫無頭緒的事情放到一邊,先好好地睡上一覺。
……
一個月之後,舒淼站在了首都機場T3航站樓門口。
他這一路的回國之旅不可謂不曲折——買機票的時候被告知自己的信用卡早就已經停卡了,他換了幾張都不能用,最後幸好在錢包的某個夾層裏發現了一張儲蓄卡,裏面還有一些錢用來應急。
他從布萊頓坐火車到倫敦,再坐飛機到北京,一路上奔波勞累,頭痛時不時就要發作。想着馬上就可以到家了,舒淼拍了拍自己的臉,強打起精神來。
前一天他又分別給杜雪梅和父親舒慶國打了電話,不知道為什麽,幾通電話都沒有人接聽。舒淼心裏疑雲密布,隐隐有種不詳的預感,攔了一輛出租車跟司機說了印象中的地址,飛也似的趕回了家。
到了自家所在的富人區別墅,他翻了翻錢包,從僅有的幾張粉紅色紙幣裏抽出了兩張遞給司機,然後大步流星走到家門口,深深呼吸了幾口空氣,擡手按了按門鈴。
“來啦來啦!”一個穿着圍裙的女人一邊說着,一邊打開了門,“怎麽今天回來得這麽早啊,小緣……”
女人看着眼前的舒淼,詫異地瞪大了雙眼:“……淼淼?!”她的笑容頓時僵住了,不尴不尬地挂在嘴邊。
舒淼不知道為什麽這個在他家工作多年的保姆阿姨看到他如此驚訝,也愣了愣:“桂姨,我回來了。”
“淼淼,你不是……出國了嗎?”桂姨一邊給他拿拖鞋,一邊問道,“舒先生和舒太太還不知道你回來吧?”
舒淼換了拖鞋,駕輕就熟走進了家門。雖然他有很多記憶都模糊不清了,但依舊把自己從小到大生活的地方刻在了腦海裏。
他沖桂姨點了點頭:“我也不太清楚,前幾天我給爸媽打電話,他們都沒有接。我就給媽發了信息,不知道她看到沒有。”
他倆講話的聲音不算小,驚動了正在屋裏看電視的舒慶國夫婦,杜雪梅頭也沒回地招呼道:“小緣回來了?洗個手吃飯了,桂姨今天煲了你最愛喝的排骨湯。”
怎麽還給他改了名字呢?舒淼不明所以,走到她面前喊了一聲“媽”。
杜雪梅看着他,手裏的遙控器沒拿穩,掉在了地毯上。舒慶國從舉着的報紙後面擡起了頭,眼睛驀然睜大,眼鏡斜斜地歪在了鼻梁。
“......舒淼?!你怎麽回來了?!”
舒淼看着他們兩個如同白日活見到鬼的表情,疑雲密布的心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我上個月在療養院裏醒過來了,醫生說我身體沒什麽問題,所以就回國了。”
“媽,我前幾天給你們倆打電話,怎麽沒有人接呢?”
杜雪梅看着他,僵住的臉色變了又變:“可能是沒聽見吧。”
舒淼徑自癱到沙發上,伸了個懶腰,又拿起桌上的蘋果啃了起來:“我怎麽會在英國啊?布萊頓那個地方鳥不拉屎。醫生說我昏迷了兩年多,可是我什麽都記不清了。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一直沒有說話的舒慶國聽到這裏,忍不住開口:“你……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他的表情完全沒有看到兒子健康歸來的喜悅,反而緊緊鎖着眉頭,表情嚴肅。
兩年多以前,他和妻子杜雪梅得知舒淼不是自己的兒子後,一開始對他和自己真正的兒子還算一視同仁,後來出于某些愧疚心理,免不了偏心親生兒子。
在舒淼和那個家族背景強大的前男友鬧分手以後,決定出國休養,他們夫婦陪同他一起去了英國。在舒淼昏迷期間,因為私心,把他的孩子私自帶回國,交給了那家人撫養,來換得往後的商業合作機會。
因着僅存的良知,他們給了療養院一大筆錢作為舒淼的醫藥費,這兩年再也沒有去看過他。今天舒淼突然找上門來,他們兩夫婦還以為自己的行跡敗露,要被他興師問罪。
沒想到,舒淼卻失憶了。
“是啊,以前的事都記得,但是最近幾年的事情都記不太清了,只能零零碎碎想起一些片段。”舒淼抱着抱枕,揉了揉太陽穴。
舒慶國和杜雪梅聽到他這麽說,兩個人松了一口氣,不再那麽緊張兮兮的。
舒淼剛想追問自己到底為什麽會跑到英國去,還昏迷了那麽久,就被門口的動靜打斷:“爸媽,我回來啦。”
他疑惑地轉過頭去,看到了一個秀氣瘦弱的男孩拎着一袋水果走了進來。那個男孩看到他坐在沙發裏,也是一愣,本就白皙的臉更是蒼白了幾分。
舒淼和他對視良久,某一剎那,腦海裏似有驚雷劈過。一些往事的碎片飛進了他的記憶裏,讓他終于抓住心裏呼之欲出的那條線。
難怪哪裏都不對勁,難怪舒家看到他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尴尬樣。他想起“小緣”是誰了。
小緣,是他爸舒慶國與他媽杜雪梅的親生兒子,舒緣。
而他舒淼,不過是個鸠占鵲巢的冒牌貨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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