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因為趙船的顯懷,原來的衣服可就穿不得了,顧項城便去給他買了幾件寬松的長衫。

趙船元氣大傷,頂着碩大的肚子,沉甸甸的讓他易累疲倦,現下明明是夏日,他卻還是覺得冷。

他的身體本就不強健,此刻更是瘦的脫形,形如枯槁大概便是如此。

因為決定了要去研究所,顧項城也不再隐藏他們的行蹤,趙船在醫院裏修養了幾日,臉色漸漸有了血氣,原本憔悴枯槁的身體也胖了稍許,雖然依舊比不上曾經,可這已經是很好了,至少不再是那氣息奄奄的模樣。

趙船穿上顧項城為他買的寬松襯衫,倒是看不出他的肚子了,從整體上來看,只覺得他胖了些許,待穿戴好後,他看着在準備行李的顧項城,小聲問他:“我們要去哪裏?”

“去我原先要去的地方,不用擔心,那些人會找到我們的。”顧項城把奶黃塞到了包裏,讓他露出了圓滾滾的腦袋,“你現在不能抱他了,就讓他這樣呆在裏面,我們走吧。”

顧項城要去的城市是離蘇淮市不遠的闵海市,那裏最多的就是山野。

顧項城在研究所裏時,曾與一個人的關系不錯,曾聽那人說到過自己的生活。

那人原先活的不錯,安逸平穩的人生,他的祖輩父輩都是在山裏的山民,靠山吃山,五六月時節枇杷和楊梅成熟時,他們便靠着這些過日子。

而他也原以為自己會繼承父親,如父親那般在山裏過一輩子,可是命運多舛,他的人生終将無法一輩子安逸平凡,當山民依靠的山林遭到砍伐,當他們一家子所依賴的枇杷楊梅被人丢在地上踩爛時,這個沖動的男人犯下了此生最後悔的事。

他失手将人推倒,對方的頭摔在了尖銳的石頭上,磕破了太陽穴,當場死亡。

那筆錢和車,原是他用來逃亡的産物,可當他和他的家人用盡全部的積蓄想要讓他離開時,他還是被逮捕了。

然而關押他的卻不是監獄,而是一處隐秘的研究所。

這個人是失手殺人,按照刑法也不用判死刑,可他得罪的是高官,那後果便不同了,若說他無法判死刑,那麽好辦,秘密的送入研究所,不死也成了怪物。

進入研究所後,那個人在第一次變異中就死了,不過那人卻留給了顧項城許多,有車有錢,還有那守在山上為了兒子凄苦一輩子的老父親。

顧項城同趙船講了那個人的故事,而此刻他們已經進入了闵海市,他看着一路連綿不絕的山林,不由的想起那張憨厚的臉,緩緩道:“他的父親大概到現在都還以為自己的兒子還活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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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麽,我們是過去繼續隐瞞嗎?”

“不是……”顧項城的手指蜷縮,他頓了頓,道:“我這次去是要告訴他的父親,他的兒子已經死了。”

“為什麽?”趙船不解,這樣一來,那個老人定然是悲恸萬分的,白發人送黑發人的痛,是老人家無法承受的。

開出國道後,車速漸漸慢了下來,車流變得擁擠,顧項城專注的看着前方,可思緒卻放在了死時最後的話上。

“那個人對我說,他的父親早已年邁,每月都能拿到國家的補貼,完全可以住到山下的養老院,而不是為了他這個不争氣的兒子,哆嗦着年老的身子守着這山上的一寸土一寸地。”

“他讓我告訴他的老父親,他的兒子永遠都不會回來了,若是想讓親子在泉下安穩,便好好照顧自己,穩妥過完這餘生,他無法陪伴老父親,便只求這麽一點小小的期許。”

聽完顧項城的話,趙船的眼眶都有些濕了,他想起了自己的父親,年幼的時候父親常常會抱着他,叫着他的乳名,用粗糙的臉頰親昵的蹭着他的臉頰,像個老小孩一般和他逗樂玩耍。

可……那場洪水奪去了他的父親。

再也沒有父親的大手,父親寬闊的肩膀,和父親那溫煦慈愛的笑容。

想到這,趙船默然無語,情緒有些低沉。

顧項城以前在高中時也曾聽到過,有關于趙船家庭的傳聞,他知道自己剛才的那番話是勾起了趙船的傷心事,他抿了抿嘴,不知道該用什麽言語來安慰他,只能默默看着,心裏有些焦躁。

這樣低沉的氣氛,大概是到了闵海山野處有些人煙的地方才轉好的。

山民們的淳樸笑容很能感染到人,就連心情沉郁的趙船看了也不由自主笑了起來,奶黃從包子爬了出來,搖晃着毛絨絨的腦袋,親昵的蹭了蹭趙船的大腿,便扒在窗口好奇的張望着外面,不時的輕輕叫兩聲。

顧項城開車入山,山路被修整的很平坦,雖也有崎岖的地方,但比起高高低低石堆滿地的山路來說已經是太好的了。

一路開着,到了半山腰他才停了下來,半山腰上建着幾家山民的房子,也有農家樂的地方,而再往上便是枇杷與楊梅的種植地。

顧項城停好車,下來後,便在山口看到了一位站立着卷煙抽着的老人,老人的背部微微聳起,皮膚黝黑且松弛,穿着沾着灰土的背心。

顧項城不曾看過老人的樣貌,可這第一眼他便肯定,這便是那人的父親,無論是五官神态的相似,都比不過這老人眼底,望着山口時的那種期待的神色。

老人看着開來的每一輛車都會眯起眼仔細的看着,待看到從車上下來的不是自己的兒子後,他便失望的嘆了一口氣,可接着卻依舊是站在那兒,像一棵松柏,筆直的堅定的站着。

老煙槍一根根的抽着煙,期許着兒子的到來,可他卻不知,自己的兒子已經永遠都不會回來了。

顧項城與趙船下車,從外人眼裏看來,他們兩個開着好車,懷裏還抱着寵物,一看還以為是來山中玩樂的,山上開了好些個民宿,便是招待這些客人的。

顧項城走到這個年過半百的老人跟前,老人看了眼他,以為是來問路的游客,老人家笑着露出被煙嗆黃的牙齒,淳樸憨厚的指着不遠處的一座屋子,“你們是來山裏玩的吧,要過夜的話就去那家,那家價格便宜,房間也是不錯的。”

顧項城不說話,只搖了搖頭,“老伯,我是為張志來的。”

老人的身體猛地一抖,不敢置信的看向顧項城,顧項城則面色淡然的看着他,只是那雙隐含着悲切的眼神暴露了他的心思,那老人家看見了雖面如死灰,可眼裏卻還存着一絲希望。

他們來到了老人的家,老人的屋裏十分簡陋,一共三間房間,一間是他的房間,另外一間則是吃飯的地方,而剩下的那間最大的,則是他留給兒子張志的屋子。

“你同我說,我兒子他是怎麽了?他為什麽總不來?”

一進屋,老人就顯露出了焦慮憂恐,他被煙卷焦的泛黃的手指不住的哆嗦。

顧項城從包裏拿出了一大疊的錢,放在桌子上,“老伯,這是張志要我給你的,他讓我對您說,他對不起你,不能陪你了,他只希望您別等他了,住到山下去,好好照顧自己。”

那老人家怔怔的看着那厚厚一疊的錢,突然崩潰的恸哭,“他給我錢有啥用,兒子都沒了,我要錢幹嘛,再多的錢,也比不上他啊!”

趙船不忍的看着老人悲痛欲絕的模樣,突然想起,自己父親死後,鄉裏給死者家庭派發了一大筆錢,那個時候母親就是把這筆錢扔在了地上,母親跪在地上,哭着喊着父親的名字,她說,我不要錢,我只要你回來。

而如今,當日的情景仿佛再現一般,趙船心頭悶酸,他看向顧項城,突然發現,男人的眼角竟然也紅了,顧項城的唇仿佛都成了一條直線,他筆直的站着,雙拳緊握,背脊微顫。

這一刻,趙船突然明白,顧項城并不是冷情的人,他只是……把這一切的感情隐忍的厲害了而已。

……

那天晚上,他們住在了老人的家中,是原本張志的房間,張志走後,老人家一直都沒有忘記,時刻打掃着,那麽多年了,依舊如當年人在時那般幹淨。

趙船與顧項城睡在一頭,奶黃趴在他的腳邊,趙船輕輕一動便能碰到奶黃毛絨絨的毛,很舒服很軟。

關了燈後,屋子裏昏暗,月光從窗口遮的不嚴實的窗簾縫隙裏洩入,正巧落在了顧項城雪白的頰面上,趙船呆呆的看了一陣,只覺得那如雪的皮膚似乎有珍珠滾過,一粒粒的光輝讓人喘不過氣來。

他記得顧項城以前的皮膚不是這個顏色,記憶力的顧項城是高大挺拔擁有麥色皮膚的英俊男人,而此刻的顧項城卻似乎脫去了曾經青澀的外表,那種成熟富有神秘的魅力更讓趙船為之動容。

他知道自己對于顧項城是懷着怎樣一種感情,他喜歡顧項城,一如少年時那般喜歡,他想……他應該會是永遠喜歡顧項城的,一輩子都不會變。

而當趙船專注的看着顧項城時,男人也感應到了,随即睜開了眼。

黑暗裏,趙船發現顧項城的瞳孔竟是泛着隐隐的綠。

“你的眼睛?”

“只有在夜裏才會這樣。”顧項城眨了眨眼,趙船發現那泛着綠光的眼,竟是慢慢黯淡了下去,顧項城看着趙船隐隐興奮的樣子,皺眉,“你怎麽還不睡。”

“我睡不着。”趙船朝他靠近了些,鼻尖都能嗅到顧項城的氣味,“肚子難受,孩子……一直在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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