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 人間皓齒蛾眉斧
靜蟬路七號院的樓頂上落了只白鴉,它從落草到如今,都是頂不好意思地低着頭。旁人都是黑的,它不願單個地白。好在還有些白鴿在頭領着飛,不叫它的“不得已”太顯得過分。
方達曦央的陳二早中午來家裏。陳二呢,不早不晚、不肯積極也不肯懈怠,來得比戲臺上的鑼鼓點還準。
方達曦:“你看,這都是頂級的賽鴿。”
陳二:“嗯,是早聽說了過一陣有鴿賽。你這一只賽鴿得花多少大洋啊,現在滿滬城的人都說,咱們天上飛的,全都是申幫方爺的鈔票和大元寶,還都長着翅膀呢!”
方達曦:“你說,要人人都有米、有酒、有肉、有元寶,誰還管天多高地多厚、打不打仗、誰來當政呢?”
陳二:“你啊!方爺,方攬晖啊!就你總不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方達曦:“現在哪兒能閉?等哪天真睜不開眼了,說不定家國就太平了。”
“你愛家國,家國愛你麽?”陳二并沒想到自己竟會一語成谶。
他的眼已經親自将方達曦天上的白元寶們下了鍋。
陳二:“府上有吃的麽,熟的那種。”
方達曦:“你們家都窮到要來我們家打秋風了?”
男人心裏頭要麽是沒有女人的煩惱,要麽是女人帶來的煩惱。
男人陳二實在心愛沈念楠,也實在不大能長年累月地順帶心愛沈念楠的廚藝。方大爺捧戲子,不也從沒順帶着捧戲子那拉胡琴的爹麽?
方達曦叫來了吳嫂,吳嫂看陳二的眼都瘦大了,心想着到底新婚,是費精力的,只是日子長着呢,也不能總寅吃卯糧,太虧空了身子啊!
方達曦:“吳嫂,給阿禮做些排骨年糕和八寶鴨,他們家現在的夥食,太精彩了些,路上的野狗聞了都要心疼,半夜也要爬起來給他們家給他做個三菜一湯。”
陳二:“是是是,我現在脫了襪子,聞着都覺着下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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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嫂應了下來,兀自打了個主意,她是一定要再給陳二多做一道腎寶湯的!
被吳嫂單方面虧了腎的陳二,不能不為愛妻找補些臉面回來。
陳二:“念楠從前手裏拿的都是粉筆、鋼筆、毛筆,什麽時候拎過鍋鏟?再說,念楠在陪都待得久,滬城的口味,她一時還不大适應,不大拿手……”
方達曦:“那你還是回家吃去吧。你夫人不适應、不拿手,‘适應’你拿手,那你就回去再适應适應你夫人吧。”
陳二:“我不!”
方達曦擡手看了眼腕上的海鷗表。
方達曦:“十點,執月往常都是十一點五十下學到家,吳嫂,再給執月做道蘆筍炒雞蛋,他最近像是不大愛吃葷肉。廚房十一點再做飯,來得及。免得執月回來,飯菜早做好了,要涼了。”
陳二:“別啊,我早餓啦!”
方達曦:“那你還是回家吃去啊。”
陳二:“我就不!”
正點的飯菜是吃不上了,陳二請吳嫂炸了三個蘿蔔油墩子吃下了肚,頭好賴是不大昏了,腳也能踏實地了。他瞧了眼盛油墩子的汝窯盤,脖子埂了一下。
陳二:“我從小就知道方公府裏的臭蟲是雙眼皮,府上人打的布丁都有繡花樣。今兒才算真開眼了,敢情方公府盛油墩的盤子都是天青色窯首!”
方達曦閑來無事,正端坐着嗑瓜子。一只賽鴿從窗戶口飛進了客廳,方達曦嗑了一顆瓜子喂它,瓜子皮轉而丢進新騰出來的汝窯盤裏。
方達曦:“是咱們李秘書長送的。”
陳二福至心靈:“李秘書長的岳丈是有錢的,據說前秘書長家裏的牡丹都是德化窯的,瓷瓣兒比真花的都薄。前陣還傳李秘書長半年換了六任丈母娘,比政室廳發的工資份例都按月份來。我還心說,李秘書長翅膀硬到敢換老婆了?細一問,才曉得,是李秘書長的老丈人吳海鷹換老婆了。”
方達曦:“現如今,時代半舊不新,可也不完全是老黃歷。女人能把父親、丈夫告上衙門。要不然,吳海鷹家裏也就傳不出這笑話了。”
陳二:“可方爺今個叫我,為的是李秘書長吧,他爸李淩兆……那他李稼書回來是為?”
方達曦:“總歸不能是為跟我拜把子的。”
陳二:“拜什麽把子,你就只認執月一個弟弟,肯定沒他李稼書的事。可李稼書要實在想跟方爺認親呢,那就只能認方爺作爹了。從前你殺了李淩兆,現在你還李稼書父愛,恩仇兩泯,多好!”
方達曦:“娘我以後掙地盤,也不帶人帶刀帶槍了,就帶你陳二去陣前将人罵死吧!是我大意了,李稼書先手就逮了我和董慈手裏的和平鴿煲湯喝了。我府上如今還有他眼線。”
陳二:“哦?”
方達曦敲了敲汝窯盤的沿。
方達曦:“我前些天吃飯碎了個元青花的小盤,他都曉得。”
陳二:“方爺尋出是誰沒有?”
方達曦:“這個不着急。執月過幾天入學考,家裏先太平着。”
陳二:“那,方爺的意思是叫我再去拜拜董慈,叫申幫與政室廳重修舊好?只是,今年的市長位子,您二位的屁股都探過去了,董慈能?”
方達曦:“他不是有個大兒子,一直找不着麽?”
拿對手孩子換太平、抵侵略,十多年前的故技要重施,覺出的倒不是“親切”而是“虧心”。
不該以眼還眼的,不該窮兵黩武的,方達曦也曉得“不得已”三個字,不能總為自己招來原諒。
可他不要被原諒,他只要事辦成。
“良心譴責能跟雷似的劈死一個不算壞的人麽?好在我胸口早戴了避雷針。”方達曦心想。
阿西:“兄長、陳二哥在家呢。”
陳二:“喲?執月又高了!都到你哥眉毛了。”
方達曦:“你眉毛長下巴口?”
陳二:“執月以後肯定比你還高。”
方達曦:“那是我們家夥食好,誰像你們家。”
陳二:“這麽一說,我又餓了。執月,你趕緊去洗手!咱吃飯,吃飯。你不回來,你哥都不讓人上桌!”
阿西:“好。”
一只圓餐盤,方達曦在桌上不知要怎麽轉,才好叫阿西的筷子能夾再多些菜。只是阿西的腦袋長到了胸口上,聽命似的扒了幾口就上樓複課去了。
峨眉戲人肩上蹲着的小猴,都沒他懂事,還比他差了些靈活與眼力。
陳二瞧着直搖頭,臨離開方公府的時候,邊探手順走了方公府的一瓶西梅要送沈念楠,邊還拿下巴指了把二樓,問方達曦,方公府的小爺總這樣乖覺,怎麽也沒個叛逆期?
方達曦心說,你是沒見他要以下犯上的賊樣罷了!
到了晚上,兄弟二人都早早地躺去了床上,省得面面相觑,找不到話,真是尴尬。
再等一夜安穩睡過來,方達曦心裏不曉得怎麽就越品越不是滋味了。與阿西日漸的“相安無事”令他覺着自己的脖子上,被阿西套上了越勒越緊的繩索。
“要總這樣也不成啊!”方達曦心想着。
人的生死高于人的柳岸風月。“衣錦還鄉”的李稼書将令方達曦和方公府上,很有一段時間的不太平。方達曦已有打算等過幾天阿西趕完入學考,就随便找個由頭把他遷出靜蟬路,以防萬一。
話說轉臉這句到了阿西的入學考,一連三天各一場。
方達曦換了平常的衣帽,改着長袍布鞋,拉着阿西一同跪了聖人像。末了,只囑告阿西考完別耽擱,緊着回家吃飯。
阿西規規矩矩地應了,想着也不曉得眼前的聖人會否像吳嫂那樣,愛不愛管考試、考生以外的閑事?他其實也不要靠聖人的保佑才記性好、心裏靈通、,才考得好。設若聖人能改道保佑方達曦順遂吉祥,才最好——誰都瞧得出,方達曦最近遇上頂麻煩的事了。
阿西瞥眼瞧見方達曦的長袍折進了腰裏,自然而然地伸手幫他把袍子拽平了。以至方達曦的腰都吓抖了一下。
阿西:“放心,我不幹別的。”
方達曦的那一抖,叫阿西心裏頂得意的,這就蹦着坐進炳叔的車去東聯大。
車子開上了路,他的世界由靜蟬路七號院的四面院牆,變成了滬城的玉蘭樹、城牆、九道江,及滬城外的旁的高山大海,它們組成了國人的土地家國。
滬城街上滿是舉着小旗的大學生,都比阿西的年紀大。阿西對他們實則生不出感悟,這些現象,早在十多年前,方達曦就牽着他的手,同他一起看過了。十多年後,重演的除了這些故伎,還有歷史。
是的,最近的日頭又不太平了。
悲與慘,就這麽比着賽。亂世裏的災禍總比遠方的窮親戚,還不大愛打招呼就來。你哪怕滬城的八月的暴雨,在降落之前還要将天氣悶一悶,禮貌地給百姓一個預警呢!
滬城的物資是忽然因外邊的戰局受了窘迫的,物價脫了破落草鞋高爬上了山頂。以至滬城百姓開始吃苦頭了,且已有人開始搶街頭小販、店鋪商販的瓜果米糧。小販、商販手裏的貨短了缺,就更怕、更要活、更要遷怒,物價就更要往上爬。
百姓手裏的錢,已不比草紙中用。他們喝着刷鍋水,支付了憑空掉下來的搶劫稅。
據說如今滬城百姓給娃娃辦百日宴的紅綢喜酒,都摻了八成的水,為的就是在貧窮裏“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學生們今個主要鬧的,為的就是這些:
滬城政室廳的懶政,行有不得,卻反求諸己,雙手一奉,将滬城百姓将鬧饑荒的原因,全怪到了隔壁平京政府阻截滬城貨物上。而平京僞政府平時彎慣了的背上,似長出了駱駝的雙峰,挂住了這口絕配的黑鍋。
學生們今個次要鬧的,卻是與阿西息息相關的:
學生們不大擡舉方達曦這個做黑事的申幫頭目競選滬城市長,說他斂獨橫霸,是城之罪人,國之罪人。設若叫他得了最高勢,滬城将因他走向更黑暗與更饑荒。
在這時,大家都忘了方達曦拿命換的貨物通行憑證,曾化作厚厚的溫熱手掌拉拽搭救過滬城,還給陪都送去了槍支炮彈。
阿西瞧見方達曦的競選海報被個學生從牆上撕下,丢去了鞋面下,就叫炳叔停了車。
他下車撿起方達曦的海報彈彈灰,又折好塞進了懷裏。
學生們瞧見阿西這樣,忙圍去了牆角,将他堵在裏頭。
他們喊了些什麽,罵了些什麽,阿西的兩只耳朵上自動各戴了金鐘罩,沒去聽。設若他再游離些,大略是要伸手将那些波動的上下唇給捏合住的。
炳叔吓得直擺手,忙從一摞摞胳膊拳腳下,将阿西拽出來,塞回車裏。
炳叔:“小爺,沒礙兒吧?傷着手了?”
阿西:“炳叔,我們就去東聯大,考試要來不及了。”
炳叔:“是了,小爺要好好考,考不好,大爺又要不舒心。”
阿西:“家裏頭的不舒心,在他心裏的分量,大概比精衛填海的石頭還要少。”
炳叔:“小爺,聽我一句勸,這年頭……嗨,咱們都疼大爺。可一張小畫報罷了,以後看見再就別管了吧。您想想,要是再被他們圍着打,不還手吧,疼,還氣不過!還手吧,說不定還要被關進去坐牢。是一張小畫報還是被打、坐牢,您看怎麽選合适?”
阿西:“被打和坐牢,根本不算什麽。”
炳叔:“不曉得您是太精明還是太傻氣。”
到了東聯大,阿西擡眼一瞧,竟然是先瞧出了這間百年名校的蕭條。來參加入學考的考生比東聯大的教員還少。
特殊時期,溫飽比學問要受人歡迎。
阿西想着,真是零丁洋裏嘆零丁了,自己怕是只要在考卷上簽個大名就能折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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