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四更山鬼吹燈蕭

方達曦笑着起身,将肩頭的螢火送去頭頂的玉蘭枝上。

攤老板:“這些小東西,也不知曉不曉得咱們的戰禍,曉不曉得當今是是太平,還是不太平呢?據說,陪都的死人都埋不完了,陪都人擡腳走路,沒走幾步就要被絆倒,地上全是沒埋好的死屍!那可都是咱們國家的人啊!如今,陪都的人都要光腳走路,說是光着腳踩人,比穿着鞋踩人,容易得到原諒!仗要果然也到了滬城,不曉得還要死多少人呢?到時候,咱這買賣肯定是不能做了,找個深瘴山林往裏面一鑽,等仗打完了,再下來!可仗,什麽時候才能完呢?咱們國家強盛的時候,也沒像那些外來的強盜樣啊!咱們太太平平,就過自己的日子,沒打擾他們,也沒搶他們的錢和地啊!”

攤老板又給方達曦和阿西都多盛了一碗。

攤老板:“兩位再吃一碗,白送!瞧您們好胃口,我也得意。最近滬城也亂了,都沒人肯這麽好好吃飯了。”

方達曦:“好!”

阿西:“還沒飽呢?”

方達曦手指陪都:“吾将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

阿西瞧見方達曦說這話時喉頭在抖,這令他覺着這頓馄炖也吃錯了,他實在厭惡世間的人為何有那樣多,這樣多的人,又惹出這樣多的麻煩!設或大家都找個深瘴山林鑽進去過生活,不被旁人拖累,也不拖累旁人,不拖累方達曦,那才好!

阿西:“兄長,我真不想你做英雄。力拔山兮氣蓋世、忠志之士忘身有什麽好呢?好一些的結局是遲暮,多的是自刎烏江,被賊鼠相蹂踐争。”

方達曦:“執月覺着我是英雄?”

阿西:“做英雄有什麽好?天塌下來,頂天的英雄,能伸手撈上天鵝?”

方達曦:“天鵝我還真想要,可我就是個做黑事的。執月,世道要是太平,哪會有英雄,誰也不需要英雄。世道要是太平,誰不願挨家東山高卧,磕磕瓜子,書書詩佛,給你畫畫玉蘭?是了,我還欠着我家執月一副玉蘭呢,你那副,我一直沒補完。”

阿西擡頭去看頭頂的玉蘭,心底無可如何,設或他該拿棒将方達曦敲暈拖進深瘴山林、武陵桃源?設或,果真随不了自己的心願,那就觸類旁通,陪着他完成他的心願吧。

總歸兩個人一起挨着就是了。

阿西:“那副玉蘭麽?不急的,兄長想要的山水,我也能幫兄長畫,幫兄長補的。”

保利鐘響前,方達曦與阿西往回走,在九道江橋撞上個少年将賣玉蘭花的阿婆摁在地上搗,瞧着他胸口的校徽是東聯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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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達曦土匪似的沖了過去,擡腳就将東聯大的學生給蹬地上去了。

方達曦:“小混蛋你手往哪兒伸呢!”

學生:“你誰啊?哪輪得到你……”

方達曦:“我是你大爺!”

方達曦的拳頭又砸過來,學生見狀要跑,卻被方達曦掐着了後脖。

方達曦:“跑什麽呢?我要打你,你就不要跑,你也跑不了!”

方達曦四下瞧了眼,瞧中了橋邊一處賣煙鬥的商鋪,拖着學生就過去了。

阿婆被阿西扶着,追着方達曦與學生哭喊不許再打,可天靈蓋頂着氣的方達曦哪肯理會呢。

方達曦将腕上的手表和懷裏的錢包都丢給了煙鬥店的老板。

方達曦:“借貴地用,一會兒的損壞要還不夠,老板明個就去靜蟬路方公府支。出去吧!”

煙鬥店老板曉得方達曦,曉得申幫的黑手這會兒是要拿人,他也不敢勸,忙拿了方達曦丢過來的預支賠償,與店裏幾只近乎孤品的洋貨煙鬥,逃了出去。

學生瞧着方達曦的臉色,只覺是閻王從地底爬了出來,蹿着就要往店外頭逃。方達曦忍他跑了三四步,才将人又拖了回來,擲在地上。他轉身反鎖了煙鬥店的玻璃門,将店外圍觀的百姓與跟來阿西與阿婆阻隔在了店外。

方達曦:“我他/媽不是叫你不要跑了,崽子聾了麽!”

學生:“等等,等等!您不想聽聽我是為的什麽……”

方達曦:“不想!”

方達曦将學生摁在地上抽了十幾巴掌,原本只是想将人教訓一頓也就好,可禁不住學生鬼哭狼嚎,方達曦的怒氣因此好似得了吶喊助威,要使喚手腳更加對這個沒出息的學生施展拳打腳踢了。

“這就是東聯大的學生!這就是我們國家的小一輩!還振興什麽希望,完蛋!”方達曦拽着學生擡頭去看玻璃門外的阿婆,“瞧見沒,她是你的長輩,是你的同胞!你打她?你畜生吧!”

保利鐘響時,學生的一條腿已經被方達曦打斷,方達曦也才肯打開煙鬥店的門。

阿婆沖進店裏領孫子,她對方達曦已然記恨上,拽下方達曦給她戴上的玉蘭花手串,就往方達曦的臉上砸。

她的孫子向她伸手要抽大煙的錢,她供給不上,她被孫子打,那都是她家裏的事,旁人憑什麽将巴掌落在她的孫子身上!

阿婆:“我是要死哦,我怎麽不死哦,我早害死了我的小孫,今個還要害大孫被歹賊害命啊!”

阿婆懷裏抱着的昏孫子,确是東聯大的學生,叫徐安,他原還有個弟弟叫徐平。徐安十歲時,便就盡顯了東聯大預備役的風姿,已有了絕頂的智慧,明是他失手摔死了幼弟,他卻因驚懼而生出了應急的技能,順手便就将這殺人罪名推給了自己的阿婆。阿婆哪曉得呢,只當真是自己的疏忽,才叫小孫喪了命。此後,便就任由大孫欺辱、剝削與毆打。

她也不是沒想過要去死,只是自己害死小孫的罪還沒贖完,她還不敢死。

她是最普羅的那一類國人了,這類的國人覺着能拿水沖淡的酸苦,大略就能算作甜蜜了。他們受了不公,只曉得在自己身上找不是與不足,仿佛以此才好接着承受接下來的不公。

他們并不曉得,身後跟着瘋狗,無論你換了哪條道,都是要被咬的。錯的不是人走的道,錯的是瘋了狗!

阿西眼瞧着方達曦又挨了阿婆的巴掌,還沒別的動作,就被方達曦拉着往家走了。

方達曦:“保利鐘都響了,咱們倆該早到家的,這下吳嫂他們又要睡不着了。”

阿西:“晚歸也就罷了,兄長的臉上還帶了鐵燒餅回去。”

方達曦:“執月,別找她麻煩,這事打今晚算過去了。”

阿西:“我找誰麻煩?吳嫂?”

方達曦:“打了我的。我曉得你疼我,你比我疼。”

“原來你都曉得。”阿西心想。

阿西:“哪是我疼兄長,是我六七歲時,有幸遇到一位方先生,對我照顧有加,給我吃穿,給我名字,教我寫字,教我道義,養我疼我護着我。”

方達曦:“那時我正好二十歲,那時我還以為自己要永做孤家寡人了,那時太難受了,那時是頭一次巴望着,這世上的迷/信輪回鬼神附身之說是真的。我想着這些要是真的,那麽我那些死去的親人,或許就能借着鬼神的身軀,回來陪我。他們化作的鬼,絕不會害我。”

阿西:“兄長心裏缺的十分,設或我能努力補兩分?”

方達曦:“再多些。”

阿西:“我心裏已不缺什麽,只是想囑告兄長,兄長既然養了我,認了我,就不能總想半路丢下我,兄長以後的路是炮火裏的蜀道,道阻且長。兄長一定要保重自己,兄長一定要好好活。兄長要拿着自己的命為旁人站出去,我沒法子。只是兄長的命也有我的一份,咱們的命是連在一處的。我的命沒了,兄長的,一定還要在。兄長的沒了,我的,一定是要不在了。”

方達曦:“執月,你不該為我活。”

阿西:“早說了,這世上沒有什麽我該不該的,也沒有什麽我能不能的,只有我想不想的。你為旁人活,我為你活,咱們都是一樣的心。”

今晚滬城頂上的月亮格外争氣,它擦了把臉,伸手攏了攏身邊的星星,這就更顯它的光亮與得意。它也曉得自己是為詩人、英雄、思鄉客、戀旅人與海潮而生的。它在旁人的眼裏,是有陰晴圓缺的,可它曉得它自個兒是完整的。

阿西:“兄長,你曉得麽?月亮是因為太陽才有光的。”

今個,方達曦的車差幾步就要開到三聖教堂,他打開車窗瞧見阿西與教士家的小子并在一起走着。等再認出小子手裏拎着的食盒,方達曦的腦袋與眼睛,霓虹燈似的一下子就亮了。

心裏想着,難怪阿西今個早上出門前,叫吳嫂多預備了一份下沙燒賣。

方達曦也沒下車喊住人,只拿眼睛追着那小子。小子似乎很有些格調,上樓梯時守在阿西的身後,下樓梯時跨到阿西面前。小子的細致與待人關照,不曉得為什麽叫方達曦心裏頂不滿意的。

方達曦:“炳叔,今早的燒賣您吃了麽?”

炳叔:“吃了。吳嫂那手藝,唉……都在唉裏了,不能多說,多說了就要被她追着罵。大爺,咱們吳嫂可不能這麽統管夥食了,我說她那兒子怎麽長得跟個寶塔、肉山似的,往哪兒一站有三四個您這麽寬,還不是吳嫂給的油吃的,都泡發了,木耳似的!可不麽,油大,鹽也大!”

方達曦:“那就行!”

炳叔:“啥?”

眼見阿西和小子離開三聖教堂,方達曦才自顧進去。

董慈已在教堂裏等了方達曦十多首靈歌,原本心已被放在磨上,快被磨碎了。乍見方達曦終于進了來,他他鄉遇故知似的大步一送,卻意外親熱地摔跪了出去。

方達曦也沒伸手去扶人,倒兀自拿屁股去找凳子了。

方達曦:“喲,大禮!咱們市長這是有多大的事要咱們的主給辦?”

董慈爬了起來,已既定的不幸的未來,催生出的無奈的求助,使他忘記了自己與方達曦的不和。

董慈:“哎哎哎,攬晖,我這日子苦啊……”

方達曦:“我只曉得咱們滬城街頭鑽草席的臭蟲命苦,怎麽?咱們滬城市長的命,也會苦的麽?可我上個月才聽說董市長包了第九個奶,才一個多月,市長就給九奶奶戶頭裏彙了十來萬。這怎麽算哪?九奶奶一天就能賺三四千!我當時就問我棉紡廠的經理啊,我問你想當咱們市長的十奶麽?他說他想!我心想,你能不想嘛?我都想!”

董慈聽了方達曦這話,腳更踩不平了。

董慈:“那咱們政室廳不也花了錢,給方議員的船行添了新……”

方達曦:“哦?有這事?可方某平時也翻賬的,市長說的這筆錢啊,方某的船行怕是真沒收到。要麽是政室廳的銀子長了條瘸腿,走的慢了些,要麽呢,就是政室廳的銀子眼瘸了,自己瞎摸去了旁人兜裏。不過方某也還是謝了市長大人及政室廳了,政室廳的銀子我是沒收到,可我,這不是剛聽到了麽!”

方達曦的話化作三百斤的老牛連連撞得董慈要翻倒,他是真踩不實了,索性擠過去挨着方達曦坐下了。

董慈:“方議員!現在不是說牙碜話的時候……”

方達曦:“那是做什麽的時候?是市長給我發銀子的時候?”

董慈聽到這兒,是真認了,他忙從懷裏掏出支票本子,剛畫上字,方達曦便就叫來了一個教堂的小教士,将董慈的支票交了出去。

方達曦:“小會長,這是咱們市長給教堂做的貢獻。支票開了,數目這欄是空的,您們随心填,數越大,主越曉得咱們市長的心誠!哦,對了,我有個小友,前些日子出了意外,主領走上了天堂了,麻煩您給做個平安圈,他叫陳禮。”

小教士走後,方達曦一低頭,瞧見董慈正低頭落淚呢。

是了,誰不心疼錢呢,方達曦最懂這個了!

方達曦:“市長這是為我們陳二傷心呢?”

董慈:“陳先生死的慘,我和我們家下人都瞧見了,我到現在想想都痛心……”

方達曦:“喲,還真是謊話說多了,都是淚。市長別哭,女人哭,我才沒轍、才心疼,男人哭,我就只想,要麽套麻袋扔江裏,要麽套麻袋打一頓。”

董慈:“方議員,那現在是咱們說正經話的時候了吧?李稼書他可要踩着咱們選市長了,那報紙可是你寄給我的!”

方達曦:“報紙是我寄的,可報上的事,不是我做的。我方達曦的牌,一早就放在了桌面上,是方市長以為李秘書長只拿紅眼盯我一個人,自己胳膊肘拐了彎,去摸了李秘書長桌上的牌。可您哪能想到,其實咱們的李秘書長是瞧咱倆都不是東西呢!不是我怪您記性差,您都忘了您當年跟我狼狽為奸,李淩兆的産業您也摟了一膀子?我曉得市長現在怕的什麽,如今李稼書勢猛,您勢頹,您怕他痛打落水……”

董慈暗罵方達曦是給人看了肚兜,卻又不給人解饞的婊/子,他忙揮手打斷了難聽的被形容。

董慈:“唉唉唉!”

方達曦:“您怕他打擊報複。可我呢,申幫方攬晖,腰粗、拳頭大,倒是不怕他。要不說呢,當官的不怕順民、刁民,就怕耍流氓的呢!”

董慈:“是是是!真理!何止真理,簡直真理!況且攬晖如今也是咱們滬城的議員哪!你得管管啊,攬晖!驸馬是拿來睡公主的,哪是拿來管天下的!”

方達曦:“我管?我怎麽管?我一個小議員,您才是市長,我要有您手上的兵馬,我就管!可您給麽?”

董慈:“方議員,道理不是這麽……”

方達曦擡手,也将董慈的“道理”全都當屁扇走了。

方達曦:“道理我都懂啊,可我又不講道理!不然市長以為我這幾十年是如何在滬城坐大的?是我屁股大麽?”

方達曦不是董慈的十奶,他的屁股大不大,董慈确實沒盯着瞧過,也确實不曉得。可董慈曉得自己今個的劣勢,要變得更低了,他快成方達曦的腳下泥了。

方達曦:“對了,市長,我那姓宋的小兄弟是不是被您這邊提前送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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