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6 學霸的凝視

姚暑雨坐在試驗臺前，白大褂，醫用口罩，PVC手套一應俱全，桌上的藍色冰盒上有細小的水珠，正微微冒着涼氣。

被遮掉了大半的臉看不出表情，但稍稍垂着的眼眸裏卻不見一絲煩躁乏味，反而漾着平日裏難得一見的認真和沉穩。

無視背後正在錄視頻的相機，目光所及只剩下了大腸杆菌gDNA的稀釋标準品。

操作娴熟地加完樣，姚暑雨蓋上封板膜，把PCR板拿去上機跑個熒光定量，這才左右活動了一下脖子，把兩手的手套取下來套在一起扔進垃圾桶，拉下口罩賞了他那位養菌工具人師兄一個“到這裏就可以了”的冷漠表情。

拍他視頻的人不是偷摸來參觀他的小迷妹，而是應了博導要求的這位師兄。

人家是拿到了博導授權的，姚暑雨再不樂意也得憋着。

博導小老頭多次被自己手底下這名延期畢業後備軍私自調換課題組的實驗時間，下午沒趕上的就晚上補，晚上也趕不上的就周末補，關鍵是該做的事情還一點沒耽誤。

氣就氣在這兒，壓了一肚子火，想發都不行。

因為挑不出錯。

博導沒機會宣洩不滿，愁得飯都多吃二兩，好不容易在同事的建議下，尋了個由頭，把不怎麽理直氣壯的姚暑雨給安排了一通。

畫意接班人的熱度不蹭也是白白浪費，理院生化大系的老師們靈機一動，把錄制實驗操作教學視頻的重任交付給了姚暑雨。

別的不說，生化是姚暑雨本行，做視頻是他的強項，這項任務舍他其誰？

上一次介紹了普通PCR的操作，已經在本科生的實驗課上給學生們看過了。

當時授課老師輕描淡寫地說：

“幹講就顯得很蒼白，正好，上回逮住你們一個讀博的師兄正在做PCR，就讓他順便錄了一個教學視頻，放給你們看看吧……”

學生們本來沒精打采，礙于實驗課是小課也沒法在老師眼皮子底下玩手機，只好暗自神游開小差——可一聽錄視頻的是個“讀博的師兄”，一個二個耳朵全都豎了起來，本來看視頻就比較能抓住注意力，這下更是讓大家隐隐期待，竊竊私語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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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出鏡的只有一雙被手套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手，白大褂的袖口整潔地壓在手腕處。

但這不妨礙師弟師妹們“看”出這位讀博的師兄是誰。

——錄的時候實驗人員雖然沒出聲，但後期加了字幕和旁白啊！

這毫無波瀾、沒有感情的聲音和語調，不是他們大名鼎鼎的姚總是誰？

當堂課後，學科QQ群裏就齊齊整整地刷起了“跪求今天的實驗教學視頻”，授課老師從沒這麽熱烈地被學生集體@過。

體驗了一把明星待遇的授課老師立馬在教研組裏發表了反饋，這不，備受歡迎的姚師兄又接到了錄第二期教學視頻的任務。

先前姚暑雨在微博上冒着受千萬人催更的風險做了一條保證，說自己會上直播，也會更視頻，但他親生的小粉絲兒們萬萬沒想到他們姚總被全網安利之後，在F站投稿的第一個視頻不是游戲也不是鬼畜，竟然是專業教學！

他專門挑在微博粉絲突破千萬的這天，創建了一個新頻道“姚總の學霸的凝視”。

粉絲們的小手有點顫抖，大家都很害怕姚總會把标題為“今天你作業做完了嗎”的視頻投稿在這個頻道裏。

還好不是。

姚暑雨這個視頻叫“【就算學的是生化也要好好活下去哦】01”。

等實驗課的老師給學生看完“02”，姚暑雨也會後續上傳到這裏。

由于視頻的科普性質比較正向，姚暑雨猶豫了一下，還是分享到了自己那個吸粉不少的微博號裏。

彈幕裏的生物狗和化學狗瞬間抱團哭泣。

【學什麽不好非要學生物】

【搞什麽不行非要搞化學】

【恭喜姚總解鎖一個新的分區】

【恭喜小破站科技區又添一員虎将】

……

姚暑雨坐在書房電腦桌前，把他這個投稿在新分區、新頻道裏的科普向專業教學視頻打開，大致浏覽了一下彈幕。

最開始他沒打算投稿這個，但思來想去覺得很不劃算——實驗是他做的，旁白是他錄的，後期是他剪的，學校半毛錢都不出，他再不投上來賺幾個F幣，豈不是虧大發了？

他其實沒太期待所有人都能認真學習這個視頻，但如果自己正确、完整的操作和解說能夠稍微指導一下同專業或者相關專業的師弟師妹，再或者能夠幫助未來意向是讀這些專業的高中生更加了解這個學科，那他投稿這個系列就是有意義的。

畢竟就算學的是生化也要好好活下去哦。

他那條分享視頻的微博被生物醫學科普博主轉發，轉的時候還帶了一句“雖然我們也是來蹭蹭姚總熱度的，但不得不說這個操作非常專業，非常流暢，非常值得學習”。

于是姚暑雨意料之外，又吸了一波粉，還跟人家科普博主勾搭上了視頻合作。

當然，這又是後話了。

姚暑雨久違地吃了一大口外賣送來的鳗魚飯，差點沒流下淚來。

他耳朵上挂着藍牙耳機，正在跟錄完采訪的蘇祁寒閑聊。

先前雖然說好要從在去B市路上的時候起就接語音，但高鐵跑得太快，網絡信號根本追不上，再加上姚暑雨邊做實驗邊打電話可能會給博導小老頭留下“把柄”，所以金砺在高鐵站接到蘇祁寒時，姚暑雨只是收到了幾條報平安的語音消息，而約好的電話還是留到了蘇祁寒下午錄完采訪之後。

“嗯……在吃飯。”

“你都看了我投稿的視頻了？”姚暑雨不由自主地勾着嘴角，“不是才結束錄制嗎？是嗎，等Kim的時候看的……彈幕學生狗哭成一片也就算了，那些刷‘以為姚總掉馬之後發的第一個視頻一定是廣告’的人真把我給驚着了——我打廣告從來沒有趁熱打鐵的必要好嗎，真是服了……”

蘇祁寒掩不住笑意的聲音透過耳機響在姚暑雨耳邊：

“沒想到啊沒想到……大家蹭你的熱度還能玩出這麽多花樣來，連學校老師都不放過你。”

姚暑雨一愣，忍不住搖了搖頭：“沒想到啊沒想到……你打趣我倒是越來越熟練了。”

蘇祁寒并沒回答，只是分外輕快地笑了幾聲。

姚暑雨心情不自覺地好了起來。

家長裏短地開了個頭，姚暑雨想問問自家小孩兒第一次錄節目感覺怎麽樣，還沒問出口，就聽見電話那頭的背景音裏出現了金砺的嚷嚷。

“得得得，又給你家姚總彙報情況呢吧？要不我直接開車把你送你回去得了……”

姚暑雨在這頭毫無心理負擔地接了一句嘴：

“我覺得可以，讓他送。”

蘇祁寒噎住，沒理他，磕磕巴巴地跟金砺說不用。

雖然看不見人，但姚暑雨眼前像是晃過了一抹耳朵尖兒上的粉紅色。

他就是忍不住玩笑一句，倒也沒真的想讓人急急忙忙回來，時間沒那麽趕，他也不想讓蘇祁寒太累，于是趕在蘇祁寒開口前說道：

“行了小祁寒，先跟Kim去吃個飯，等你回宿舍了再告訴我。”

“嗯……”蘇祁寒大約是在跟金砺走路，聲音明顯小了一些，帶着一點老狗逼不會有的不好意思，“那……我回去再給你打。”

姚暑雨輕笑：“好，等你回去。”

金砺還在那兒唠叨着讓蘇祁寒體驗一把他的眼鏡蛇，才從4S店保養完回來的呢。

估計是上回就只有蘇祁寒沒坐過他車，一直記到現在。

姚暑雨都能想象蘇祁寒忍俊不禁的小樣兒。

挂了電話之後，姚暑雨打開電腦上挂着的微信端，想給金砺發個消息，讓他帶蘇祁寒一起去吃個飯，結果發現金砺的消息已經先他一步發了過來：

- 我帶祁寒去吃大餐

- 他沒啥忌口吧？

- 我怕我問他的話他就只會拿都行搪塞我

- 太懂事了也不好，你倆就不能勻一勻？

姚暑雨挑了個眉，看在大餐的份兒上決定不跟金砺計較，他删掉了正在打但沒打完的“你帶小祁寒去”這幾個字，然後重新輸入：

- 沒啥忌口，重油重辣不要

- 讓孩子吃飽就行

姚暑雨隔着屏幕都能感覺到金砺想翻白眼的心情：

- 白問

- [再見]

姚暑雨笑了一下。

這時，置頂的微信聯系人小祁寒也發來了一條消息：

- 剛才忘了問

- 你在吃外賣？

姚暑雨的笑意瞬間僵在了臉上。

他做賊心虛地回頭看了一眼，除了大剌剌躺在懶人沙發上的阿火大爺之外啥也沒有。

他本想用個善意的謊言把這茬揭過去，但猶豫了一下，還是如實彙報：

- 沒人在家給我做飯

- 我不能想辦法打打牙祭嗎

- [可憐]

姚暑雨懷着一絲忐忑的心情等着蘇祁寒的回複，自己都很費解自己什麽時候這麽“夫管嚴”了。

- 能能能

- 小可憐兒

姚暑雨看着這個稱呼，眉毛挑了老高。

“小可憐兒”。

……多新鮮啊。

姚暑雨活了快二十六年，頭一回被人這樣喊，雖然有點打趣的意味，但他仔細咂摸一下、忽然覺得這個稱呼裏裏外外都沁透了甜意。

要是換成金砺或者賴殷，敢這樣叫他，別管是十年還是幾年的情分，直接揍回娘胎裏去。

那頭金砺說好要帶蘇祁寒去吃大餐，真的就言出必行，吃了很大的一餐。

海鮮牛排自助，兩三百塊一客的那種，保準讓孩子吃飽喝足。

姚暑雨看着微信裏蘇祁寒發來的照片以及一個“扶我起來我還能吃.jpg”，一陣好笑，但也沒多說別的，放人專心吃飯去了。

自己的外賣也吃得差不多了，姚暑雨暫時不想起來收拾殘局，就想靜止一會兒。

他撐着下巴，用手指敲敲桌子，心情忽然有點奇妙。

他現在一個人在家裏。

晚上還得一個人睡覺。

講道理，挺正常的一件事。

更不要說他從成年之後就從家裏搬出來自己住了——要不然也不會一吃外賣就吃了這麽多年。

可極其私密的生活裏忽然有了別人的影子，戀愛中的小情侶覺得一切都順理成章，同住一處并沒有讓姚暑雨有任何感到不習慣的地方。

可是當這個人突然離開了一下，姚暑雨搖身一變，成了等待的那個人，瞬間就覺得特別特別不習慣。

哪怕姚暑雨知道這個人還會回來，而且很快就會回來，但只要在家裏晃蕩一圈，就總會覺得差了點什麽。

除了打游戲菜到自閉的情況之外，姚暑雨又解鎖了一個嘲諷自己的新姿勢。

——獨居分明是他一直以來的常态，怎麽現在反而搞得跟個留守兒童似的。

他一下就有點羨慕他家小祁寒了。

自己有事不在家的時候，蘇祁寒理所當然會回他的寝室去住，有貴寝的小夥伴在，即使自己沒陪在身邊，也至少是熱熱鬧鬧的。

“啧，”姚暑雨大概是年紀大了，在略顯空曠的家裏一邊發呆一邊自言自語，“要不我也去貴寝那兒湊合一晚上吧……”

當蘇祁寒吃飽喝足，回到姚暑雨在B市的宿舍後，連包都沒來得及放下，第一時間就給姚暑雨撥了電話。

卻意外地在電話的背景音裏聽到了模糊但熟悉的聲音。

蘇祁寒自然而然就覺得是家裏又在開小party，于是問了一句：

“富小小他們來找你玩兒了？”

“啊……沒有。”

姚暑雨有些悻悻地摸摸鼻子，他人現在正躺在蘇祁寒的單人床上，稍微一偏頭就能看見“浴血奮戰”的金鋒。

“我去找他們玩兒了。”

也不知道金鋒連放技能都顧不上，哪來那個閑工夫偷聽姚暑雨講電話，總之蘇祁寒還沒開腔，就先聽見了金鋒響亮到幾乎是怒吼的吐槽：

“玩兒個屁！一過來你就爬床上去了，把我們富小小給無聊的，直接跑圖書館去了！”

“人家那是愛學習，跟你這種菜雞本身就是雲泥之別，跟我有半毛錢關系？”姚暑雨嗤笑一聲就開始埋汰人，“知道你這種行為叫什麽嗎？無、能、狂、怒。”

金鋒噎了一下，找不到理由反駁，一個Q都Q歪了。

仿佛看透了一切的蘇祁寒憋着笑問：

“錢小三兒是不是跟着富小小一起去圖書館湊數了？”

姚暑雨嗯了一聲：

“可不麽，要不然你們金小二能這麽大怨氣？”

蘇祁寒故作憐惜地嘆了口氣，誠心誠意建議道：

“要不你陪他玩一會兒？還能順便直個播什麽的……”

“播什麽？帶菜雞逛街？”姚暑雨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我在床上躺得好好的，幹嘛下去受那個罪。”

蘇祁寒那邊卻沉默了。

姚暑雨愣了一下，下意識地反省是不是自己對小祁寒室友的态度太惡劣了？正想說勉為其難陪他玩一會兒也不是不可以，就聽他家小祁寒嗫嚅道：

“你……你在我床上呢？”

剛才金鋒的吐槽裏其實提到了一句“爬床”，但蘇祁寒不知是沒聽清還是注意力不在這兒，現在被姚暑雨這麽一說，才反應過來他爬的是自己的床。

姚暑雨也回過神來，原來是他家小祁寒重點又抓偏了。

難得抓包一個想入非非的小男友，姚暑雨的流氓之魂險些又要沖破天靈蓋。

“是啊，我在你床上。”姚暑雨不經意地瞥了酣戰中的金鋒一眼，不知是為了顧及單身狗的心情，還是故意要蠱惑人，他刻意壓低了聲音，輕聲問，“這怎麽了，等一會兒……你不是也得睡到我的床上去麽？”

寝室的床倆人不是沒有一起睡過。

B市的宿舍也不是沒有一起睡過。

蘇祁寒抓着手機的手不自覺地緊了緊，像是有些小小心虛地往裏屋卧室看了一眼。

裏頭沒開燈，冬天的傍晚又暗得格外早。

借着客廳昏黃的光線，能看到鋪放得并不如何平整的羽絨被，甚至一角還團着，顯得愈發蓬松，柔軟，像是能承載舒适而朦胧的黑甜鄉。

蘇祁寒鬼使神差地進了裏屋。

他身上還帶着沒抖落完全的冬日寒意，把自己重重地摔在了被面上，磨磨蹭蹭地把臉埋進了同樣松軟的枕頭裏。

熟悉的沐浴露味兒仿佛裹挾着戀人的體溫，避無可避地撲面而來。

那瞬間蘇祁寒的心跳驟然變快，咚咚咚咚地狂跳着，好像不将嘴巴閉緊，連電話那頭的姚暑雨都能聽見似的。

姚暑雨沒聽見自家小孩兒的回話，可在一陣趿拉拖鞋的走路聲後，又聽見了布料摩挲的聲音。

他眯了眯眼：“小祁寒？”

蘇祁寒近乎貪戀地埋在枕頭裏深吸了一口氣。

黑暗最擅長模糊人的神志，也最能助長人的膽量。

姚暑雨從未聽過蘇祁寒用這樣的語氣說話。

漫不經心的，拖着懶懶的尾調：

“嗯……我也……在你床上了。”

作者有話要說：  發現兩天一更也并不能拯救我的字數……

感謝新來的小盆宇們，臨時加了一點點糖，啵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