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蘭溪域內有一股臭味,臨殷從涉足重明城起便聞見了。

起初很淡, 讓人分辨不清, 卻無孔不入,如影随形, 一點一滴消磨着他的耐性。

直到離開弟子峰,碰巧迎面遇見邱席, 臨殷才記起來那種臭味是什麽。

——腐爛肉糜的腥味。

……

正史不會記載,南氏之變過後, 金陵皇族以及其他三大世家, 所謂的名門正派發起過一段近乎瘋狂地屠殺——清剿早年魔族在天元大陸殘餘的血脈。

寧可錯殺, 絕不放過。

無論是襁褓中無辜的嬰孩,還是白發蒼蒼的老者, 只要血脈往上追溯三代沾了一個魔字的,一旦被察覺, 便會慘遭滅門屠族。

那年恰逢妖獸金婗出世作亂, 帶來百年難遇的□□, 餓殍遍野。

臨殷帶着妹妹南詩瑤從金陵逃出, 混在難民的隊伍中,一路北上至蘭溪。只因衆人聽聞蘭溪風調雨順, 并無旱情。

可一路走來,蘭溪領域依舊草木枯敗,金婗的詛咒猶在,群山寸草不生,死寂一片。

臨殷與南詩瑤并非凡胎, 無須進食,故而從未在意過那些。只跟着流民做遮掩,步入了蘭溪境內。

忽而某一個時刻起,臨殷察覺到那些骨瘦如柴,形如走屍的難民,幹瘦的四肢慢慢重新豐盈了起來,流民的隊伍也不再向前,徘徊在城外的山野之中。

每到暮時,漫山遍野便飄起一片濃郁的水煮肉糜的怪異腥味。

肉是蘭溪投放給難民的。

砍成再碎,依舊可辯人族特有的骨骼結構。所有人心知肚明,這些腐爛的劣質肉來自于被屠殺的半魔,與他們擁有一般無二外貌的半人,可強烈的求生欲下,他們無法拒絕這份得之艱難的食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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普天之下,只有蘭溪允許民衆食“魔肉”。視作天經地義,物競天擇,更是對潛藏魔物的一種心理震懾。

像是宰殺豬羊一般,将捉來的半魔以吊鈎懸挂在城門口示衆三日後,等其奄奄一息哭喊喑啞之時割喉放血,剃肉剁骨,分給前來圍觀的難民拿回去烹食。

然而人的底線一旦被突破,便再也回不到過去,只會越沉越深。

半魔的數量終究是有限的,吃完了,蘭溪不再投放“食物”,就該輪到身邊的老弱婦孺,輪到了人吃人……

臨殷幼年在蘭溪待了很長一段時間。

伴随着仿佛沒有盡頭的旱災饑荒,漫山遍野的肉腥,嵌入到最深層的記憶之中,再也抹消不掉。

令人惡心。

……

蘭溪衆弟子聚集的行舟內,那股子肉腥味仿佛又更濃了些。

臨殷低垂着的眸愈發沉郁,殺機隐顯。明知那惡臭不過出自他的幻覺,那令人不悅的氣息卻猶若附骨之疽,鑽入他的傷疤之中,喚醒着那些潛藏壓抑得最深的、極端沉痛的記憶。

郁煩。

肆虐的情緒無法宣洩。

池魚感覺到臨殷身上戾氣驟起,車內氣溫體感可知地低了下來,覺得冤枉極了。

她慫也認了,頭也低了,面子給他給得足足的,還要如何?

沉吟了一會:“要不然我給哥哥唱首歌吧,一般人聽了歌心情就會好了。”

系統:宿主你不去做個奸臣可惜了。

臨殷手臂收緊,冷冷道了句:“閉嘴。”

重新埋入她的脖頸間,深深吸了口氣。

池魚的身上有股子特別的味道,非是什麽體香,不過是尋常皂莢、香膏和衣服的熏香,偶爾還有混搭的異域風味香囊中的香料味。

亂七八糟集結在一堆,毫無品味可言,像她的人一樣,香也香得熱鬧。

但莫名其妙,就好像是将他從夢魇中拉出來的喧雜聲,分明擾人,卻有着能安撫他的神奇力量。

輕柔而歡快,能輕易牽動撫慰他的魂靈。

所以臨殷明白了,他并不是喜歡那些花裏胡哨的香。

他只是喜歡池魚身上的香,

無論是哪種。

……

臨殷這人難伺候得要命,側枕嫌她肩窄,埋胸嫌她身矮,冷着臉把她當做個工具一般盤來盤去。

池魚是被盤得一點脾氣都沒了,就當自己是個人形抱枕,随他去。看大魔王那陰沉得厲害的神色,還在想所幸她是窄了、矮了,不是胖了高了,不然他老人家興致上來,手動幫她矯正一下,血濺當場也不是不可能。

臨殷最後将她人轉背過去,勉強從身後靠上來,在她的脖頸間深深吸了幾口氣,還是不悅:“你頭發怎麽回事?”氣味和她的不搭,顯然不是她自己的頭發。

池魚怕他手賤,當衆一把把她假發薅了,磕磕巴巴地解釋:“就、就你懂的,年紀大了又操心,頭發掉得比較厲害。”她死活說不出自己已經是個禿子的事實,小聲,“戴個假發,好看,啊你別扯啊!!”

臨殷聽說是假發,果然手賤下意識伸手拉了一下,并不用力,卻被她超兇地回頭狠瞪了一眼:“你再扯,我死給你看!”

臨殷:“……”

他不知怎地,想起了南钰養的那只彌鼠,眼睛都是圓的,臉頰很有肉感,炸毛的時候喜歡咬人。

臨殷掃眸看向被她咬住的手,靜了一下,依言松開了她的頭發。

池魚傻了,松開嘴,反應不過來似地愣愣盯着他。

剛剛發生了什麽?她一吼,她就這麽一吼再那麽一咬,臨殷居然慫了哈哈哈!我他媽氣場也挺強的啊!

系統:你對當時的劇情怕是沒有基本的理解和把握。

臨殷看不得她的傻樣子:“轉過去。”

池魚轉過去了,還在樂呵呵地悶聲傻笑。

窗邊對青衣天驕撒嬌的女子無語地翻了個白眼。

有些人啊,表面上在吵架,實際裏卻是在撒狗糧,呵呵。

……

行舟走了約莫半個時辰便到了朝雲。

被聚集過來的弟子衆多,天上地下裏三層外三層,密密麻麻全擠着是人。甚至出現了空中管制,池魚他們一夥在天上盤旋了好一會才有空地落腳停車。殇

身邊一直有其他高階弟子和內門師兄盯着,池魚沒辦法和臨殷通氣,不知道他究竟要怎麽擺平這個翻車的局面。眼見就要過誠心門,她心跳都蹦到了嗓子眼。

她坐在行舟,居于高空的之時便俯瞰見了誠心門。

此門通體玉白,高約兩丈有餘,寬一丈,矗立在偌大的場坪中央,中間是一道光幕,分割開前後兩方的空間。誠心門附近有幾位鶴發雞皮的老者鎮守着,修為深不可測,眸光似鷹銳利。池魚剛一看過去,就被他回看過來,吓了一大跳,匆忙朝人讪笑了兩下,收回目光。

一看就很不好惹。

場坪之上的人雖然擁堵密集卻被人組織着,排列有序,寂靜無聲。

整個就像是過安檢的流程,被從四方彙集帶來的弟子,排隊一個個走進去就行了,經過那層光幕,你也不知道它能測出個啥來。

這麽一來,人和人挨得太緊,池魚連搞小操作都沒機會。隐匿會被逮住,菩提會傷到旁人,眼看着隊伍越排越近,有股子束手無策的慌亂感。

她正焦頭爛額,前方的臨殷腳步忽然頓了一下,擡首望去。

池魚是個愛看熱鬧的,見他突然擡頭看,自然踮着腳尖跟着看過去。

安靜的誠心門前,人群忽然躁動起來。不知是誰帶的頭,陸陸續續有人單膝跪地,呼啦啦的,池魚身邊矮下去一大片,山呼:“恭迎邱宴師祖出關!!”

林子大了,什麽鳥都有,人多了,自然也有那麽一些沒眼色的。

譬如她,又譬如臨殷。

只有他倆還站着,一高一矮,獨樹一幟。

池魚真不是叛逆,非要跟着大佬玩一出标新立異,她是因為兩鬓垂散的假發遮住了餘光,一不小心,脫離了群衆。

擡頭的時候,視野範圍內便只看着了仿佛能夠通天的無盡階梯,

有人墨發青衣,拾階而下。

此人看着三四十餘歲的模樣,五官長相平庸,氣場卻是池魚所見除臨殷之外最強者。

臨殷之所以氣場最強,是因為他戾氣外放,鋒芒畢露,吓人得很是直觀。

而這位長者氣質卻內斂沉靜,眸底古井無波,看上去很有歲月的沉澱感,穩重如山。

池魚摸了摸自己的下巴感慨,難怪好些姑娘喜歡大叔,确實有魅力。

……

她不過是這麽出神耽擱了一會兒,再回過神來已然晚了,身邊的人全跪下來,并擡眼譴責地看着她:“你們是哪裏的弟子,見到師祖,如何不跪?!”

發言之人語氣并不谄媚狗腿,而是真心實意的氣惱,像是有人沖撞了自己的偶像,分分鐘要和人撕起來的迷弟口吻。

邱宴這個人,在臨殷的故事裏是個十足的小人。但在世人眼中,他卻是繼滄澤生大帝之後人族的守護神,是七大尊神裏頭唯一肯為守護人族而舍棄一切之人,長久以來一直最受世人推崇。

你可以說他沽名釣譽,看重身外名,但他從不來虛的。

為了一世清名,可以豁得命去的,能否算僞善?

這就跟謊話被人看不出來地說了一輩子,便成了真話一個性質。世人看到的,只有他完美的一面。

他奔着“流芳百世”這麽個念想,一生嚴于律己,偉光正得吓人。唯一的纰漏是沒教出一個好兒子,讓他幹出奪舍這樣為世人不齒的下作事,險些成為他光正一生唯一的污點。

故而邱宴得知邱平出事後,第一反應就是殺掉臨殷。

給臨殷這麽一個七歲幼童下魂毒時,他也有猶豫後悔過,但在得知臨殷身上有魔族血脈之後,那點愧疚便給“種族仇恨”輕易抹殺掉了,堂堂正正繼續找人迫害臨殷一家。

邱宴仇視魔族。

臨殷和邱宴有滅門的不共戴天之仇。

這對一鎖,正反兩派必然不死不休。

……

鎖死的CP隔空遙遙相望,一時間天雷勾地火,噼裏啪啦,火光四射。

池魚心裏捏了一把汗,主要是拿不準臨殷這個狗賊會有什麽反應,若他按捺不住沖了上去,她這個拯救世界的任務也就做到頭了。

這麽想着,也就更加不敢同他站在一個陣營了。

悄咪咪悄咪咪地矮身,蹲了下來,膝蓋要觸不觸,還是舍不下自個那點自尊。

沒臉沒皮對身邊的弟子回道:“沒見過師祖,一下子沒認出來,嘿嘿嘿,師兄勿怪。”

但正如臨殷不會将身邊狂吠的低階弟子們的斥責放在心裏,當場暴走殺人。

提前出關的邱宴,也不會将一個在人群之中特立獨行,僅僅只是見他不拜的弟子放在眼裏,浪費時間特地将人提出來呵斥。他此回出關,是有更重要的事情去做。

淡淡瞥一眼身形倨傲的臨殷,轉而對附身颔首,參拜在他面前的大長老道:“邱席之死,便交由爾等徹查,便是将整個蘭溪倒過來也要翻出此賊人,絕不容姑息。”

又道:“北方魔域魔氣洩露,我若有所感,始終放心不下,唯恐魔族破開結界出來為禍人間,打算親自走一趟,恐需數月之久。此間朝雲事務,皆有你來打理。”

他聲聲洪亮,像自帶擴音喇叭音效,嗓音在廣場之上回響,确保每個人都能聽得到。

大長老不疑有他,沉聲應:“是!”

衆位弟子更是在邱宴正氣十足的嗓音下莫名情緒激昂。

池魚卻納悶了一下,歪着腦袋嘶地吸了口氣,思緒沉到系統空間,去翻查1000點文檔。

越看越不對勁,

不對吧,這個時間點距離魔域動蕩,魔尊出世還早。

按照原本劇情來說,邱宴此回出關本應該是要收臨故淵為徒的,何以他卻從朝雲跑了出去,還假意稱之說要去鎮壓魔氣?

那他要怎麽收臨故淵為徒?正派聯盟的統一戰線該不會就這麽突然之間土崩瓦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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