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 情中之情
之前阿潤跟宋和請了假,前腳剛走,後腳賀蘭春華緩緩起身,望着門口的宋和問:“她鬼鬼祟祟地,去哪了?”
宋和噗嗤一笑:“既然想知道為什麽不自己問,一直裝睡是什麽意思?”
“你最近的話可真多。”賀蘭春華撇嘴,走到水盆前洗了把臉。
宋和才回答:“是程府來人,似是有事。”
“程府?就是那個跟貴妃有親的程家?”賀蘭春華擦臉,回頭看向宋和。
被水浸潤,一張臉更是如玉生輝,越發顯得眉如春山,唇若塗朱,雙眸如星,顧盼神飛。
宋和道:“放心,我查問過了,只是單純地找阿潤有事,跟你沒有關系。”
“哦。”賀蘭春華答應,不知是松一口氣還是惋惜。
走到桌邊,本想倒一杯水,看着那略顯舊的茶杯,卻又停手:“我交代的事兒怎麽樣了?”
宋和道:“是了,我正想來跟你說此事。那渡口的船夫已經找到,現正在外頭,你要不要親見一見?”
賀蘭春華道:“這點小事你替我做就行了。”
“審案子可不是小事,是你說的,見微知著……絲毫也不能大意。”
“我跟你說的話不是要你用來堵我的,”賀蘭春華揉揉眉角:“本來想在這個地方做個游手好閑地太平小官,沒想到竟然仍不得清淨。”
宋和走到門口:“比之前在京內如何?其實你若想回京,只是一句話的事兒……”
賀蘭春華細細一想,陡然精神振奮:“那我還是去審案吧,将來或許會成一代清官典範,名垂青史呢。”
宋和拱手行禮,惺惺作态道:“大人有此志向,可喜可賀。”
賀蘭春華剛換好官服往外而行,就見迎面毛振翼飛奔而來:“六叔,我怎麽找不到阿潤,她是不是自己跑了?”
賀蘭春華道:“好好地找她做什麽?”
毛振翼道:“我……因為我讨厭她,所以要監視着她。”
賀蘭春華笑道:“她有點事出去了,你暫時可以不用緊張。”
“去哪了?”毛振翼一臉失望,“那六叔要去做什麽?又要審案嗎?”
賀蘭春華道:“是審案,不過你不能跟去。阿潤去了程府,片刻就回來了,你乖乖等候着,不許亂跑,也不要欺負雙兒,知道嗎?”
毛振翼不情願地答應了聲,垂頭喪氣離開,落寞地背影看來有些孤單。
賀蘭春華對宋和說:“你瞧,這就是孩子,嘴裏說着讨厭阿潤,卻還一個勁兒地找她,簡直是口是心非。”
宋和面無表情道:“可不是嗎,男人都是如此。”
賀蘭春華道:“像我就從來不這樣,那個毛丫頭到底去哪裏了我才不關心呢,對了,你說程府找她有什麽事兒?程家也算當地名門,那丫頭毛手毛腳,又愛胡說八道,不會闖禍吧?”
宋和翻了個白眼看天,低聲道:“剛才我說什麽來着……”
兩人到了前堂,賀蘭春華才一改碎碎念之态,手臂一抖,肩頭微擡,面上七情消退,只留一點無情,雙眸冷然,渾身亦透出肅殺之氣,不折不扣地一個冷面酷吏似的,簡直跟之前那個判若兩人。
宋和心底一笑,伴着他走到堂前。
這一次并不是正式審案,只是私底下審問一名剛找來的證人而已,因此只有兩個衙役押着那帶來的船夫。
船夫惶恐,不知犯了何事,膽戰心驚地看着賀蘭春華,渾身瑟瑟。
賀蘭春華盯了他一會兒,也不做聲,船夫不知不覺便軟倒下去,跪地道:“大、大人……叫小民來有何要事?”
賀蘭春華道:“船夫,你不必驚慌,只要你說實話,本縣便不會為難你。”
“是,是!小人一定說實話。”船夫急急應承,“不知大人要問什麽?”
賀蘭春華問道:“六月三日,你為何停渡一天?”
船夫一愣,旋即說道:“原來大人是問這個,是因為在前一天,小人遇到一個算命先生,他說小人面帶黑氣,該有血光之災,小人忙請教他化解方法,他說三日是大兇之日,見水必死,唯一破解的法子就是停渡一日,于是小人便按照他所說,沒有上工。”
“那你整日就呆在家中?”
“小人怕以後還不能化解災厄,于是去了城西的廟裏燒香。”
“那你記得那算命先生是誰,現在何處?”
“之前倒是見過一面……只是不熟,小人聽說他有個外號叫徐半仙。所以小人對他的話言聽計從。”船夫說完後,呆呆問,“大人,為何問起小人這些?小人……該不會有事吧?”
賀蘭春華淡淡點頭:“有沒有事,還要再看,你如今随衙役出去,把徐半仙找到則罷了,找不到……”
船夫的臉色發白:“大人,我不知道徐半仙家在何處……”
衙役之一忙道:“大人放心,這個該不難找,我也聽過此人名頭,出去打聽打聽便是了。”
“很好。”賀蘭春華嘉許地一點頭,衙役頓時精神百倍,推着船夫出外再行找人。
這件事罷了,賀蘭春華跟宋和轉回衙門,宋和似有所悟:“原本我不懂你為何不肯結案,原來此中還有疑點。”
“哦?說來聽聽。”
宋和道:“疑點之一就是,朱氏身死那日為何船夫正巧不在渡口上工。”
“好,”賀蘭春華唇角挑起:“那第二呢,你若猜到才算你厲害。”
宋和擰眉:“我總覺得……這蘇明似有些古怪。”
“如何古怪?”
“他夜宿兇手陳青家中……一個酒醉的人,會把朱氏相約的機密說的如此清晰……這未免有些……”
賀蘭春華笑:“還有呢?”
“還有什麽?”
賀蘭春華道:“你不覺得王良才的反應太過鎮定了麽?”
宋和不解:“死者朱氏的夫君?說來似乎有點,若是常人聽聞自己的妻子跟人有奸情,必然大怒,他好像并不是十分惱怒。”
“而且,丫鬟指蘇明跟朱氏有私情,不管是真是假,見了蘇明,都該發作才對,他卻毫無反應。”
宋和忍不住停步:“公子你是說……”
蟬鳴聲聲,午後的陽光兀自熱氣騰騰,唯有走廊中還一片清涼。
六角窗照進來不一樣的光線,外頭就是後院,能看到幾棵竹子在随風搖曳。
“我可什麽也沒說,”賀蘭春華負着雙手,手指微微磨蹭,轉頭看着院中,“我還需要……”
賀蘭春華話音未落,忽然睜大雙眼,就在眼前的窗戶邊上,有人探頭出來,喜笑顏開地喚道:“大人,你怎麽在這兒啊?”
賀蘭春華方才專心思索案情,竟沒有聽到動靜,乍然看到冒出個人頭,這場景十分懸奇,賀蘭春華一驚之餘,幾乎倒退出去。
“阿潤!”語氣不由多了一絲惱怒,卻又飛快壓下去,“你為何在這裏?”
阿潤道:“不止我一個人在呢。”她說着便低頭下去。
賀蘭春華眼前沒了人,正要喝問,窗那邊又冒出一個小腦袋。
毛雙兒被阿潤抱了起來,歡快地沖着賀蘭春華打招呼:“六叔,我也在呢,你沒發現吧?”
賀蘭春華已徹底沒了脾氣,只好笑:“是啊……雙兒……”
阿潤見兩人打過招呼了,便忙把毛雙兒放下:“別看你長得不高,不過還挺沉的。”
毛雙兒道:“當然了,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賀蘭春華才要開口,卻聽見另一個聲音酸溜溜道:“我還是小孩子呢,你為什麽不把我也抱起來?”
這聲音,自然正是毛振翼。賀蘭春華探頭看去,果真看到頭頂剛剛到窗口的毛振翼也站在阿潤身側。
阿潤低頭看毛振翼:“大毛,你沒聽說過‘男女授受不親’嗎,過去找你六叔抱吧。”
阿潤領着兩個小家夥轉出院子,正好賀蘭春華跟宋和走出廊下。一夥人在院落門口碰頭,宋和問道:“阿潤姑娘,你這麽快就回來了?”
阿潤笑吟吟地,顯然心情極好:“當然了,因為我惦記着大人,跟大毛小毛,所以事情一談好就立刻回來了。”
賀蘭春華斜睨她:“很少有人把假公濟私說的這樣動聽的。”
宋和忍笑:“阿潤姑娘,不知去程府是有何事?公子方才為你擔心呢。怕程家高門大戶,為難了你。”
阿潤又驚又喜:“是嗎?不過大人不用擔心,我是去跟程夫人談生意的。”
賀蘭春華聽宋和背後捅刀,本來露出一副“跟我毫無關系”的表情,聽阿潤說“談生意”,卻情不自禁問道:“談什麽生意?”
阿潤露出驕傲的表情,卻偏偏是一副謙虛的口吻:“其實也沒什麽啦,就是程夫人十分贊賞我娘的刺繡手工,所以特意叫了我過去跟我說這件事的。”
毛雙兒拉拉阿潤袖子:“我還沒見過阿潤姐姐的娘親呢,是跟你一樣好嗎?”
阿潤謙虛地笑:“我娘比我強多啦,她賢惠,善良,又心靈手巧。”
毛振翼忽然說:“我聽說龍生九子,各有不同,現在我明白這是什麽意思了。”
賀蘭春華跟宋和不約而同竊笑。
阿潤皺眉,懷疑地看着毛振翼:“雖然我不明白你這是什麽意思,但我覺得你好像不是在誇我。”
毛振翼不知死活地直言不諱:“那當然了,因為你一點也不像你娘那樣賢惠善良……”
毛振翼說完後,向着阿潤一吐舌頭,撒腿先逃之夭夭。
阿潤看着他的背影:“我從來沒見過心機這麽深的孩子……大人,你确定他只有八歲而不是十八歲嗎?”
賀蘭春華嘴角抽搐,道:“其實有時候我也這麽懷疑。”
阿潤搖搖頭,正要拉着毛雙兒離開,忽然想起程百舸的話,當下道:“大人,你知道‘虛’是什麽意思嗎?”
賀蘭春華一挑眉,宋和問:“阿潤姑娘,怎麽忽然這麽說?”
阿潤道:“其實我在程家,遇見程少爺,他跟我說起大人今天早上審的案子,原來他跟那個蘇……蘇什麽的曾是同學。”
“蘇明?”
“對了,是蘇明,”阿潤回憶着,“程少爺說他不是很喜歡蘇明,因為他有點古怪,我問他為什麽這麽說,程少爺就說了那個字。”
賀蘭春華問:“哪個字?”
“‘虛’啰。”
賀蘭春華跟宋和面面相觑,阿潤自言自語道:“本來我想再問問的,不過當時有人來,我們就沒有再說下去了,所以也不知道是那個蘇明什麽虛,心虛?體虛?還是……”
宋和及時咳嗽了聲:“相信大人已經明白了。”
阿潤驚愕:“大人你真的明白了?”
賀蘭春華看着她,臉色很是奇異,半晌才似笑非笑地道:“已經有些眉目,小和,你跟我來……”
賀蘭春華像是想到一件急事般帶着宋和匆匆離開。
阿潤道:“明白了為什麽不跟我說呢?算啦……”
眼看時間不早,阿潤回到後院,叫人把縣衙裏的仆人丫鬟都喚了來。
賀蘭春華從京內來,除了宋和之外,不曾帶什麽親随,這縣衙裏原本有個負責灑掃的老仆,兩個牽馬伺候的侍者,還有一名官婢,連同做飯的婆子在內,一共才五個人。
阿潤看看這高矮不齊的幾人,道:“相信大家都知道了,我就是新來的管家,大家叫我阿潤就好了。”
幾個人參差不齊地答應了,阿潤道:“之前我四處看了看,覺着有些地方需要再清掃一下,想必大家也都看出來了,咱們大人是個愛幹淨的……對了,你叫什麽?”
阿潤指着那官婢問。官婢低着頭:“奴婢叫秋菊。”
阿潤吩咐道:“秋菊,你瞧來是個利落的,去把大人要用的茶杯啊碗碟之類仔細洗一洗,再跟大娘把廚房好生清掃一遍,櫃子裏都不許有灰塵,但凡大人要用的,都要幹幹淨淨,懂了嗎?”
秋菊跟廚房的婆子答應了,便先去了。阿潤又指派了兩個侍者,幫忙灑掃庭院,把房屋各處再打理一遍。
看着人都四處去忙了,阿潤又到花園裏瞧了仔細,這縣衙已有了些年頭,屋瓦陳舊,牆壁斑駁,陽光照不到的地方生着青苔,屋頂上還有些許雜草飄搖。
但是不得不說,縣衙的地方還是極大的,此刻阿潤目光所及,見花園因沒有人負責整理,草長得十分茂密,難得其中還有許多花兒,也跟着蓬蓬勃勃地瘋長。
阿潤看了會兒,心裏有了些計較。
毛雙兒跟她片刻不離,便問:“阿潤,你在看什麽?”
阿 潤道:“我在想,這裏空着太可惜了……”看看時候差不多了,便拉着毛雙兒去看衆人打掃清理的如何了,先到廚下去看了一番,瞧着那鍋臺上油灰仍在,便親拿了 抹布沾水,示範着擦了一次……若看到梁間還有飄着的蜘蛛網,便親拿了竹竿綁了布條撩下來……務必要做到一塵不染達到她的要求為止,如此一直忙到天色漸暗, 衆人才算停手。
且說賀蘭春華拉了宋和去商議事情,書房裏才坐了會兒,便聽得外頭砰砰嚓嚓,仿佛打仗一般,不時傳來阿潤的聲音。
賀蘭春華不以為意,又看了幾分狀子,期間,阿潤不時從門口跑過,而但凡她經過,身後必然還有一條小尾巴——毛雙兒,也跟着路過。
賀蘭春華看得忍俊不禁。
不知不覺黃昏降臨,暑氣蒸騰,賀蘭春華放了書,從裏屋出來,陡然覺得口渴,他舉手去取茶杯,忽地想到之前看到的碗口茶漬,便欲停手,誰知擡眸時候,卻見面前桌上的茶盞光潔可人,連旁邊的茶壺也煥然一新。他伸手摸了摸,茶壺還是熱的,可見是新沏了茶。
賀蘭春華一怔之間,目光轉動,卻又看到,就在書桌旁邊,那個原本空着的古瓷花瓶中,插着幾朵正盛開的花兒,是盛夏的月季,于蒼茫暮色之中,紅得嬌豔欲滴。
晚風自窗口吹進來,鼻端仿佛嗅到那淡淡清甜的香氣,賀蘭春華怔怔看着,目光粘在上頭,一時竟移不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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