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趙佚推開門,顧惜朝本來躺着,一驚坐起。趙佚眼光何等銳利,一眼看到他眼中閃過一絲畏縮,又很快消失了,換上了一貫的笑容。也難怪,人又不是鐵打的,被活活折騰兩夜,怕他從此看到琴便會害怕罷。
趙佚坐到他床沿,笑道:“我看看你的傷。”
顧惜朝茫然道:“哪裏?”
趙佚噗地一笑,“這麽一折騰就把你腦袋弄壞了?”伸手拉出他藏在被中的手,“當然是這雙手了。”低頭端詳那雙手,被繃帶包得嚴嚴實實,鼻端聞到一陣藥香,不由得又是一笑。“母親可真是舍得,把什麽好藥都往你身上堆,放心吧,不會留多深的傷口的,琴弦本就很細。”
顧惜朝的手稍稍瑟縮了一下。趙佚也不想再傷他,便笑道:“來,我喂你喝藥。手不方便吧。”
顧惜朝一愣,道:“不勞王爺費心,我自己喝就是了。”伸手便端藥碗。
趙佚伸手搶過,笑道:“我喜歡喂你喝。”也不讓他說話,一手捏住他下巴一手便灌。顧惜朝眉頭一皺,本待反抗,轉念一想便忍了下去。待得喝完,笑道:“你這不是喂人喝藥,是在狠命地灌,王爺看來是那天晚上沒有把我折騰夠罷?”
趙佚一笑,道:“坐好,我替你把穴內的金針逼出來。這幾天,怕你也不好過吧?”
顧惜朝似笑非笑地道:“王爺,你無非就想讓我多受兩天罪?否則你早就替我取出來了。你明知我內力無法運轉,自己是無法動手的。
趙佚內力到處,顧惜朝周身大穴一痛,所有金針盡數飛出。他也不再說話,自行運功。過了半晌,記起趙佚還在身邊,便笑道:“王爺,你可不要折騰我折騰上瘾了,你每天這麽來一次,我可吃不消。你就把王府所有的靈丹妙藥給我吃,我也消受不起。”
趙佚笑道:“你若盡心為我辦事,我折騰你幹嘛?你躺下這幾天,制藥的事兒可都擱下了,着急的是我。誰叫你一心要維護那個戚少商呢?”
顧惜朝板起了臉,道:“王爺能不能說點別的?”
趙佚點點頭,道:“好,那我就說點別的。不過這話,你可能更不愛聽。”他一笑道,“你可知道,初見你那夜,我為何放過你?本王是江山也想要,美人也要想。你瞞得過別人,瞞不過我。你是不想用你天生的本錢,但你确實是有意無意間在撩撥別人。或是有意,或是不經意。你聰明絕頂,心思靈敏,夜闖王府也是深思熟慮。總之,你懂,而且很懂。你知道如何吊男人的胃口,我明知道你是厲害角色,所來王府的目的又是撲朔迷離,還是一見你就被你迷得神魂颠倒的。你必然是受過極艱苦的訓練,你的忍耐力也是少有的好。惜朝,我真是佩服你,你在被我折磨得死去活來時,還能對我玩心眼,而且計算非常準确。你知道我不會用真正傷了你的大刑,知道我還對你有野心,所以,你金針刺穴,自封內力,我就不能用太激的刑罰,以免弄出人命。我想要你,就絕不會把你弄個千瘡百孔,豈不是唐突佳人了?飛蛾撲火,好啊,你逼得我好啊!你這招苦肉計,真是毒,否則我真不知道我激怒之下會做出什麽來。不過,有一點你要清楚,我不動你,就是看出你并非清白之身,否則我絕不會留着你幹幹淨淨在我身邊,我是一定要吃第一個的。”
顧惜朝面色由紅轉白,又由白轉青。他冷笑道:“王爺閱人無數,在下在王爺面前實在無所遁形。不過,王爺身在局中,看得再清楚又如何,還是一樣陷在局中,抽身不得。否則,顧惜朝現在早已身化飛灰,哪裏還能在王爺面前賣弄嘴皮子。”
趙佚一笑,笑得有點陰冷,看得顧惜朝心中打了個突。“我對你說這番話,是不想你把我當成個白癡看,以為跟了個豬一樣的主子。所以,你還是好好替我辦事,我不希望再發生那晚的事件。我可以饒你一次兩次,可不保證第三次。折磨人的方法很多,你不要以為我就真的不忍用在你身上。我再問你一次,你為什麽要放戚少商?如果你們真是恩多于怨,我絕不勉強你,我可以另外派人殺他,你就不要再管這檔子事,我要用你的地方還多着呢。”
“王府高手如雲,我若在那時攔他,勝之不武。他是英雄,我不願讓他糊裏糊塗死在這裏。要較高下,在戰場上一決高低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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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佚道:“你真決定親自動手?”
“是。”
趙佚緩緩點頭:“那麽,你聽好。如果你能平了連雲寨,殺了戚少商,你要什麽,本王全給你。”
“飛鳥盡,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王爺有無打算做這種事?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
趙佚笑道:“你明知道我不會的。你這等尤物,我怎麽舍得殺?我絕不會動你一根毫毛,最多不過金屋藏嬌罷了。”
顧惜朝臉色都變了,怒道:“請王爺再莫說這等話!”
趙佚見他急了,一笑道:“若你平不了他連雲寨,你又打算如何對本王交待呢?”
顧惜朝哼了一聲,道:“如果連雲寨還留下了一個活口,顧惜朝就拿自己的頭來給王爺謝罪。”
趙佚伸手撫着他的脖子:“真想再看一次那天你跪在地上,用力掙紮脖子後仰的樣子。美,真美,讓人有想看你哭泣的沖動!你聽好,如果你辦不好這件事,是天意便罷,若是你還像以前那般有意放水,你想死都死不了!我對你的過去,清楚得超過你的想像,你應該想得到。”
顧惜朝臉色不變,道:“自古艱難唯一死,只要想死,終究是攔不住的。我既無家人又無朋友,只有我自己,殺人不過頭點地,如此而已。不過王爺盡可放心,不殺戚少商,我也不會去死。”
趙佚皮笑肉不笑地道:“你莫嘴硬,你再聰明,在我眼裏還是嫩了點。你記好,我有能力強迫你,但我不想,我要你心甘情願。總有一天,我要你跪在我面前求我!”
顧惜朝眼中幽幽閃光:“那王爺怕要等到下輩子了。”
趙佚嘿了一聲:“話不必說得如此絕。我說了我不辱你,不強迫你,但若是你自己主動,可不能說我違背誓言。”
顧惜朝冷笑道:“山無棱,江水為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恐怕只有這一天,王爺才會等到我顧惜朝在王爺面前主動獻媚!”
“你不相信這個世界上發生很多巧合?”
顧惜朝扭扭嘴角:“那我至少可以用神哭小斧把我的頭砍下來。”
趙佚靜靜地瞅着他,眼中漸漸現出激賞的神情。“我有時候真的在想,是不是該趁現在我下得了手時殺了你。我發現我越來越欣賞你了。”
顧惜朝吃地一笑:“王爺,你會越來越欣賞我的。現在,還只是個開頭。顧惜朝不止有這張臉,我會向你證明這一點。”
夜已深。夜涼如水。
顧惜朝自夢中驚醒,窗外輕風,殘月,柳枝,靜得像天地之間只剩他一人。遠處,湖水輕漾,當真是吹皺一池春水。幾片花瓣飄入水中,輕輕旋轉,如舞蹈般順流飄下。
“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顧惜朝把頭埋在雙膝上,口裏模糊地呼喚着,“晚晴,晚晴,晚晴。”
不能忘,還是不能忘。天上?人間?你走了,把什麽都帶走了。陽光,春天,鮮花,還有心底的寧靜與和平。自己過的究竟是什麽日子?地獄吧。自己選擇的地獄。攤開雙手,灼熱燃燒般的痛。如果兩年前,能夠和晚晴抛棄所有,那麽,是不是會好一些。
或許會,但,自己不會滿足的。血液裏的叛逆與不安分,對權力的渴望。野心,欲望,這些都不是愛能消除的。愛,可以抑制野心,也可以催化野心。而如今,已沒有什麽可以控制自己的心了。所以……早已沒有選擇。失去了,才知道後悔,才知道最想要的是什麽。然而,如果得到了呢?得到了最想要的,又會去想其次想要的,得到了其次想要的,又會去要比較想要的。人,是最貪心的動物。
從踏進王府的那一刻,就注定了沒有回頭路。顧惜朝拿起枕邊的碧玉簫,眼中又出現了那種奇怪的神情。碧綠簫身把他的臉色映成一種既美麗又詭異的青碧色。他的眼睛仿佛也被這青碧色染上一種妖異的光彩。似恐懼,似期待,似喜悅,也似絕望。
“晚晴,晚晴,晚晴……”癡癡的呼喚,夾着低聲的、痛楚的嗚咽。
趙佚站在窗外,默默地注視着他。那咬了牙的死不認輸的倔強,那讓自己都佩服的張揚,都不見了。所有的僞裝都已褪去,眼前的只是個無助的孩子。再怎麽機智絕倫,才華橫溢甚至手狠心辣,他也畢竟是個人,就像自己也是個人一樣。一向認為自己夠狠,但,終于還是心軟了,沒有逼他彈完那一曲廣陵散。顧惜朝,外表再怎麽老辣,你還是孤獨的,寂寞的,無助的。
寂靜,可怕的寂靜。把人都要逼瘋的靜。顧惜朝拿起玉簫,吹了起來。
簫,恐怕是最凄涼的樂器吧。他吹奏起來,悠遠沉郁,當真如瘦月挂空,孤星泠泠,又如深秋薄霜,寒冬飄雪。簫聲一轉,卻如鲛人夜泣,宛轉哀戚,吹到後來,簫聲越轉凄涼,竟似幽冥森森,群鬼夜哭,趙佚聽得不由得發出一聲低低嘆息。
顧惜朝立時驚覺,簫聲頓止,沉聲道:“誰?‘
沒有聽到動靜,他又不便走動,也無法查看。顧惜朝皺起眉頭,漸漸又舒展開來,臉上現出了一個有些邪氣的笑容。 〔花無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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