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黃沙無際,肅殺蒼涼。

殘陽如血,朔風如刀。

這邊塞苦寒之地,與京城的軟紅輕翠相比,簡直是兩個世界。

副将段淩峰走上,拱手道:“将軍,已經攻上山腰,但那裏布有陣勢,機關消息厲害,是硬攻,還是?”

顧惜朝仍然一身青衫,他想可能确實像趙佚說的,自己骨子裏還是個江湖人,要他馬上學會官場裏那一套做派,恐怕比那晚彈完一曲廣陵散還難。他拔出佩劍,這柄劍是臨行前趙佚所贈,乃大內所藏寶劍,名為湛盧。乃上古神兵利器,鋒銳無比。此劍太過名貴,顧惜朝本不願收,但想自己與戚少商武功本有差距,再在兵器上輸于他就不劃算了,于是便接了下來。想起趙佚一邊打哈哈一邊說“寶劍贈英雄”的話,他心想總有一天會在趙佚的胸口上個窟窿眼,方能消心頭之恨。

“我要的人捉來了嗎?”顧惜朝好整已暇地把劍還入鞘中。他不急,沒有什麽可急的,急的應該是戚少商。

“已經照将軍吩咐,安排好了。”

顧惜朝唇邊露出一絲陰冷的笑容,笑得段淩峰心中打了個突。顧惜朝每次露出這種笑容時,總會讓他不寒而栗。這跟對着趙佚的感覺無異。這個将軍太年輕,生得又太過俊美,趙佚又對他可說是破格提拔,委以重任,他們這些副将難免不會有想法。只是一路上看顧惜朝确實深谙兵法,段淩峰也慢慢心平。只是這連雲寨上高手衆多,關卡道道,易守難攻,他心裏也存了個念頭,要看這個書生般的青年将軍如何把它攻下。

顧惜朝上了馬,與段淩峰并肩而行。他笑道:“你心中一定好奇,我會如何攻下這連雲寨?”

段淩峰料不到他竟會直截了當說出自己心事,面上一紅,道:“末将确有此意,将軍休怪。”

顧惜朝搖頭笑道:“為什麽要怪?這地方本來就不好攻。我在上面住了那麽些時日,難道還不知道?若要簡單的法子,拿人去堆不就行了,你連雲寨再固若金湯,也不過小小一個山寨,又不是什麽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天險,千軍萬馬沖上去,你抵擋得住嗎?大宋要什麽都沒有,要人可是一抓一把,直接上不就是了。”

段淩峰心中暗驚,這人好毒的心腸。雖然他說的辦法确實是最簡單也最有效的法子,但也未免太不把人命當一回事了。

顧惜朝斜睨他一眼,道:“怎麽?嫌太狠麽?我跟你們不一樣,我沒那麽多婆婆媽媽的戒條。只要能達到目的,手段倒是其次的。不過,說說而已,這次不一樣,我要親手攻破連雲寨,正大光明地破它。”最後幾個字他拖得特別慢,聽得段淩峰心中冒上一股寒氣。

段淩峰道:“從剛才我們突襲,抓了他一大批連雲寨的人,裏面就安靜得出奇,不再有動靜,也不知道怎麽才能把人誘得出來。”

顧惜朝嗤地一笑:“這個你就不用擔心了,只要我一到,戚少商自己就會乖乖地出來了。”

他睨着楚峰,“你不信?好,我馬上證明給你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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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催馬上前,揚聲叫道:“戚少商,我已到了,你還不出來?”

陣後出現了戚少商的身影。相隔甚遠,顧惜朝看不清他的表情,卻看到他身邊有個身形苗條的女子,心知是息紅淚,朗聲道:“戚少商,你一個人死也罷了,還要把你的紅顏知己也拖着一起死,你也真不夠意思。”

息紅淚大怒,喝道:“你這小人,兩年前戚少商饒了你性命,現在你又恩将仇報!你當真是卑鄙小人!”

顧惜朝也不生氣,笑道:“你說是,那便是罷,我不跟快死的人争執。只是說到此,兩年前我又何止救你一次,你怎麽就只記着戚少商救過我呢?”

息紅淚語塞,怒道:“你救我,也沒見得安好心!”

顧惜朝笑了,道:“沒安好心?對江湖第一美人的不安好心,不就是尤知味高雞血那等人的心思嗎?朋友妻,不可欺,我若對你有此心,倒是真的天誅地滅。要給我安罪名,也找個象話點的,如何?”

息紅淚漲紅了臉,無話可說。戚少商沉聲道:“顧惜朝,你這樣做,已經違了武林道義,我連雲寨既未叛亂,又未謀反,你為何一二再,再而三地相逼?”

顧惜朝笑道:“這才是我第二次來,何必說到第三次。何況,也不會有第三次了。老實說,官場上的事我也不想理會,他們說你叛亂,你就是叛亂,我管的只是鏟平連雲寨,取你人頭。這次比上次還要輕松,既無秘密,也無忌諱,我要做的,只是斬草除根,永無後患!”

戚少商喝道:“你逆天行事,絕無好報!兩年前的教訓,難道還不夠?”

顧惜朝冷笑道:“我已不是兩年前的我,已沒有晚晴的牽絆。現在的我,肆無忌憚,想做什麽便可以做什麽。傅宗書不信任我,那是他自己的失策。我敗在你手下一次,但,戚少商,決不會有第二次。”铮地一聲,長劍出鞘,劃出一道月華般的冷光,戚少商不由得暗贊一聲好劍。“殺你,已經成了我生命的一個組成部分了,殺不了你,我食不知味,夜不能寐!今日,就是你的死期!”

戚少商隔得如此之遠,依然能看到他劍尖隐隐有月華閃動,燦然生輝。光芒閃得他頭腦中有些發暈,那天晚上,琴聲铮铮和着刺目的鮮血,難道都只是自己的一個夢境嗎?如果是,為什麽那雙空空洞洞的眼睛和那雙鮮血淋漓的手無時無刻不在自己眼前晃動?如果不是,面前那個滿身殺氣,笑容中有嗜血的戾氣的青衣男子,為什麽用劍指住自己?

顧惜朝收了劍,笑道:“不肯出來與我比試嗎?好,息紅淚,兩年前在毀諾城外,我險些在你的機關消息下送了命,今天我就要親自來破你的機關。”

息紅淚見到今天的陣勢,已知今天可能是有死無生,但,顧惜朝若要憑己一力攻破自己竭盡全力所布置的陣法,也是決不可能的。她深知顧惜朝狡狯,不由得起了疑心。心想他莫不是像鐵手那般,帶了什麽破陣的高手來。

顧惜朝看穿了她的心思,道:“我沒閑功夫去找什麽機關消息的高手,照樣能攻破你的防線。不信?好,咱們就試試,一個時辰內,我定為破了你精心設計的消息。”

轉頭喝道:“段淩峰!”

段淩峰應了聲“是”,揮揮手,一隊兵士帶了一批人過來。戚少商大驚,原來竟是一批他連雲寨的弟兄,大約有百餘人,想來必是一路攻上山腰時被抓的。

顧惜朝笑道:“你也不必懊惱,反正今天你們都要死。抓這些小兵小卒,百餘個也不是難事,我一個人要上你連雲寨,也不是難事,難的是如何讓軍隊長驅直入。”

戚少商大怒,正要開口,忽然發現那些人已經目光呆滞,随即明白顧惜朝已用九幽的魔藥控制了他們。息紅淚恨恨道:“又是這一招!把好好的人變成這樣!”她女子心細,定睛細看,那些人個個身上濕淋淋的,但仿佛又不是被水弄濕了,心下奇怪,瞪大了眼睛再看,覺得顏色泛黃,且又粘又稠,頓覺不妙。機關消息是她親手設計,她比誰都清楚它們的弱點,已隐隐約約想到了顧惜朝的計劃,頓時臉上變色。

她對戚少商道:“你細看看,那些人手裏都抱着些什麽?太遠了,我看不清楚。”

顧惜朝卻已笑道:“不用看了,我告訴你罷,是火藥。他們身上澆的,是油。火藥爆炸,再加上他們自己,足夠把你的機關消息給炸毀。如果這百餘個人還不夠毀完你的機關,沒關系,人我有的是,我一批一批地往裏面送便是,直到這些人的血肉,給我鋪好一條上你連雲寨的大路。”臉色一沉,喝道:“全部進去!”

那些人果然抱着火藥,如傀儡般走進陣去。戚少商低聲問息紅淚:“會被炸毀嗎?”息紅淚點頭道:“短時間內倉促布就的機關,都是臨時的裝置,能有多牢靠?百餘人的血肉之軀,連同威力強大的火藥,足夠了。好狠的顧惜朝,居然想得出這種主意,還要連雲寨的兄弟去陪葬!”

戚少商又痛又悔,道:“我明知道他人已到了,就應該注意些的,這些兄弟的命,又是送在了我手中!”他怒視顧惜朝道,“我悔不該放過你,我早應該殺了你!”

顧惜朝從鼻子裏笑了一聲,道:“戚少商,這句話你已經說過不止一次了。不過,你等會還會說的,相信我。”

他喝道:“點火!”随即勒馬退後十丈,臉上挂着個冰冷的笑容。

段淩峰揮了揮手,一隊兵士将手中的火把盡數擲入陣中,随即迅速退後。

轟隆隆一陣巨響,猶如雷鳴,接連不斷,一直響了半柱香的時分。所用的都是威力極強的火藥,真可炸平一座山,不要說一個陣了。

黃沙飛揚,灰塵漫天。顧惜朝閉上了眼睛,耳邊隆隆作響,別的什麽都聽不到。想必那夜戚少商聽自己彈廣陵散時,本來就氣勢如虹的音樂在他耳中聽來,更是如同雷鳴吧?若不是自己的手還在隐隐作痛,若非那張琴還在帳中,他真的要懷疑那夜的錐心刺骨只是一場夢。即使不是一場夢吧,也已恍如隔世了。

救了你,卻要來毀了你。我們兩人,究竟在做些什麽?我們糾糾纏纏了多久?從旗亭酒肆的第一眼開始,就已注定了我們要相互糾纏。愛恨情仇,人生也不過就這四個字罷了,而你我把這四個字已經演繹到了淋漓盡致的地步。可是,再怎麽樣的糾纏,也終究會走到終結的那一天。你不忍殺我,我也不忍殺你,我們就在玩着這個追逐的游戲。現在,我累了,你永遠不會是我的全部,我也永遠不會是你的全部。所以,我棄權,我退出。然而,你是我永恒的羁絆,你的存在便于是我最大的痛楚,所以,我要毀了你。

今天,戚少商,我要親手斬斷你我之間的愛恨情仇,我讓一切都有個了結。就用我手中的劍,斬斷我長久以來的悲,痛,恨,怨,愁,還有——不,那是我永遠也不會明了的,也是我永遠不會說出口的。永遠……直到,地老天荒,海枯石爛,我依然不會說。就像你也永不會說出口一般。

“回禀将軍,機關已盡數攻破!”

顧惜朝深吸了一口氣,緩緩睜開眼睛。面前砂塵已漸漸散去,眼前,仍然是一天,一地。不禁奇怪,為何天永遠在變,又永遠不變?為何這片寸草不生的黃沙之地,卻是自己夢魂所系之處?為何自己有心,如果沒有心,那豈不是永不會痛,永不會傷?自己究竟得到了什麽,又失去了什麽?是從來沒有得到過,還是伸手放開了?

顧惜朝下馬來,抓起一把黃沙,慢慢松開手,看它自指縫中漸漸瀉出。攤開手,手掌中已什麽都沒有。

是,本來就什麽都沒有。

“攻寨!”

一聲令下,已再不能後悔了罷。我,永不承認我會後悔。因為,你是戚少商,我是顧惜朝。

斬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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