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湯斯年是個很聽話的孩子, 所以在姜望舒說出那句話之後, 她就乖乖地收拾衣服跑去浴室。

分明是炎熱的夏季, 湯斯年卻在浴室裏将水溫開得很高。熱水從花灑的噴頭淋下,滾過湯斯年的肩頸還有胸口,留下一片緋紅的印記。嘩啦啦的水聲中,湯斯年揉着自己蓬亂的頭發,站到洗手臺的梳妝鏡前,伸手抹掉了鏡子上濕漉漉的水跡, 探頭去看自己此時的模樣。

鏡子裏出現了一張年輕的臉,黑色的中長發,濕漉漉地堆砌在腦袋上。黑亮的發絲沾染了水,水滴從發梢滴落,嗒嗒嗒地滴在了湯斯年高挺的鼻梁上。

細長的眉毛,狹長的丹鳳眼, 過于挺直的鼻子,還有一雙唇瓣不薄的唇, 組成了青年時期她的模樣。

湯斯年湊到鏡子前, 很仔細地打量着自己, 看着自己泛紅的臉龐和通紅的肩頸, 一時之間分不清自己是被熱水燙的,還是因為過于害羞。

她心裏想,多半兩者都有。

她将毛巾挂在脖子上,看着鏡中的自己,挑起了長眉, 在心中做出評判。

她想,她的眉毛看起來過于平庸,遠沒有姜望舒的柳葉眉看起來精致美麗。

她的眼睛是單眼皮,看起來似乎永遠都在耷拉着雙眼,沒有活力,也有些不近人情。不像姜望舒,她有好看的雙眼皮,眼睛永遠閃耀着明亮的光彩。

鼻子太挺,嘴唇有些厚,怎麽看都不是一張能和姜望舒搭配起來的臉。

湯斯年捏着毛巾的一角,擡手擦了擦自己的眉毛,直到眼角緋紅才松開手。接着,她站起身子,對着鏡子打量着自己的身體。

她看着鏡子裏年輕人修長有力的軀體,挺胸收腹,有那麽一瞬間感覺自己回到八年前的秋日裏,自己站在鏡子前別扭地擠眉弄眼。

湯斯年仍舊記得,那時她似乎有着瘦猴子一樣幹癟的身體。站在鏡子前的時候,能清晰地看到自己一排排突出的肋骨。貧瘠的胸口,過于幹瘦的身材,還有臉頰冒出的紅疙瘩,剛軍訓過後看起來黑白分明的皮膚,看起來那麽的平庸又醜陋。

而十九歲的姜望舒,是如此的明豔。

她像是春夏之交初開的牡丹,沾上了清晨的露水,看起來沉甸甸,濕潤潤,美得讓人不忍心采摘。只想守候在她身側,看她一直綻放,綻放,綻放下去,永遠地展現自己的美。

因此,面對這樣明豔的姜望舒,瘦猴子一樣的湯斯年是自卑的。她的自卑,來源于自己卑微又隐秘的喜歡,來源于自己無知無畏的妄想,還有對于自己內心肮髒觊觎的道德譴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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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失落又彷徨,仿佛墜入了一個永遠爬不上來的深淵裏,被泥濘濕潤的沼澤吞沒,逐漸失去呼吸。

十六歲的湯斯年在這樣的心境中煎熬了一年,一直到從姐姐那處得到了姜望舒終于有了戀人的消息,才感覺稍稍解脫。湯斯年不太記得當時的情形了,但永久地記得自己的心境。

那一刻,她就像是一個被羁押許久的囚犯,終于在法庭上聽到了命運對她的判決。命運像是宣告了她在這份無疾的暗戀中,終于獲得了自由。又像是對她觊觎長姐朋友這件事,進行了最終的道德譴責并施以刑罰,把她推上斷頭臺,斬斷一切妄想。

那一個瞬間,湯斯年只覺得自己如墜冰窟,靈魂都被斬斷了一截,整個人變得空空蕩蕩。

這個空蕩的過程,斷斷續續了一年。最終,她決定徹底拔除對姜望舒的喜歡,重新找回自己失去的另一半靈魂。

為了達到目的,湯斯年那兩年裏,在所有姜望舒出現的場合,都會自覺避開她。她自顧自地喜歡一個人,自顧自地開始逃避她,然後也自顧自地開始認為自己已經徹底放棄她,忘記她。

可湯斯年沒想到,那個夏天的夜晚裏,她會聽到姜望舒的哭聲。姜望舒失控的哭聲,就像是一擊沉重的錘子砸在她硬邦邦的胸膛上,震出沉悶的回響。

那些被封閉在胸膛的激烈言辭,在那一夜迅速複蘇,叫嚣着自己妄想。那時,湯斯年就意識到,她可能永遠沒辦法從這份喜歡裏抽身。

只要姜望舒再一次出現在她面前,她一定又會愛上對方。

所以湯斯年接受了這個事實,并且開始尋找自我告解的途徑。既然她無法不喜歡姜望舒,那她決定努力和對方在一起。

可瘦猴子怎麽能配得上白牡丹呢?能配上牡丹的,只有一樣嬌豔的鮮花。

湯斯年是只猴子,永遠不會成為鮮花。但是她可以穿上衣服,裝的人模人樣,将花抱回家裏,自己仔細養着。

湯斯年想到這裏,伸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低低道:“想什麽呢,你是只猴子啊。”

是猴子,就要用猴子的辦法。

冷靜下來的湯斯年,将熱水切換到冷水模式,直到将臉上身上緋紅的痕跡沖掉,她才刷了牙,穿上睡衣,擦着頭發走出浴室。

她從浴室出來的時候,姜望舒正在接電話。湯斯年見她似乎沒空注意到自己,于是加快了腳步,一溜煙鑽進自己的卧室,将門帶上,将頭發吹幹。

将頭發吹幹之後,湯斯年很認真地用梳子,将自己頭發梳成了一個她覺得還不錯的模樣。待一切做完之後,她開始處理自己的指甲。

湯斯年常年待在實驗室,所以手指甲從來不會留長。饒是如此,她還是認真修理了一遍,甚至将腳指甲也認真整理了,這才跑去廚房洗了手。

到了廚房之後,湯斯年狠了狠心,給自己灌了半杯紅酒。因為喝得太快,她甚至被嗆了一口,佝偻着背脊狂咳嗽。

捂着嘴咳嗽的時候,湯斯年覺得自己狼狽異常。偏偏她又怕姜望舒聽見,只能憋着聲音,瘋狂拍自己胸口順氣,雖然這個方法并沒有什麽用。

半杯紅酒下去,湯斯年覺得自己整個人都飄了起來。她走到了沙發上,仰頭看着天花板,眼神渙散,腦海裏不斷浮現一二三四的步驟。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姜望舒穿着絲質睡袍擦着自己濕漉漉的頭發,從浴室裏出來。她見湯斯年坐在沙發上,看着她說道:“斯年,能幫我吹頭發嗎?”

紅酒酒勁沒有那麽厲害,緩過來的湯斯年聽到了姜望舒的聲音,支支吾吾地應了聲好。

湯斯年從沙發上起來,去房間拿了吹風筒,讓姜望舒坐在沙發上給她吹頭發。電吹風嗡嗡響,湯斯年坐在沙發扶手上,一手握着姜望舒的發絲上,一手持着吹風筒給她吹頭發。

熱風穿過發絲落在湯斯年的掌心,湯斯年居高臨下看着姜望舒隐藏在黑發下的雪白脖頸,艱難地說着話:“望舒姐姐,你頭發好黑好軟哦……”

姜望舒應道:“是嘛?我覺得你的也很軟啊。”

湯斯年聽她這麽說,就笑着道:“雖然是這樣子,但是我頭發沒有你的黑。我的看起來有些泛黃。”

說到這個,姜望舒贊同地點點頭:“這倒是有點,有時候在陽光下看你,總是蒙上一層很柔軟的金黃色,看起來特別有活力,特別陽光。

湯斯年掩飾地笑笑:“現在是在陽光下看起來像是金黃色啦,小時候看起來更明顯呢。”

“我聽我爸媽說,我三四歲的時候,頭發絲就是金黃色的,看起來像個猴子。”

姜望舒聽她自己這麽自黑自己,當下就笑出聲:“哪有人這樣自黑的。你三四歲的照片,我其實有看過哦。”

湯斯年拿着吹風頭的手抖了一下,“我姐給你看的?”

姜望舒點頭:“嗯,以前看的,她給我看小時候的照片,就看到了你們的合影,就記得你滿頭金發,長得白白淨淨的很可愛,像個外國小孩,哪裏是個猴子。”

湯斯年笑了下:“望舒姐姐還記得啊,我小時候瘦瘦小小的,沒有我姐白淨可愛。”她沒有再說自己,轉而問姜望舒:“望舒姐姐小時候是什麽樣子的?感覺望舒姐姐小時候,一定是超可愛的小公主。”

姜望舒背對着她,笑着說:“你這麽恭維我,是想看我的照片?”

湯斯年點點頭,應道:“是啊,想看看你小時候是什麽樣子。不只是小時候,小學啊,初中啊,高中啊,大學,工作之後,所有關于你我不知道的事情,我都很好奇,都想知道。”

姜望舒吐槽:“斯年你好奇心這麽旺盛的嗎?這些話聽起來,總讓人覺得有點變态。”

湯斯年并不覺得,将吹風筒在她頭上繞過一圈,說道:“會嗎?這不是很正常的想法嗎?”

姜望舒搖搖頭:“正常人會這麽想,但是不會這麽說出來的。大多數人只會說,你的過去我不知道,你的未來有我參與之類的話。”

湯斯年失笑:“這話聽起來好老土啊。”她攏了攏姜望舒的長發,見還差點,就繼續吹了會:“可是你的過去,是組成你現在生活避不過去的一部分。我要了解你,自然要知道這些事情。”

她說着,将吹風筒關掉,和姜望舒說道:“望舒姐姐,好了。”

姜望舒擡手,捋了捋自己的長發,仰頭看向湯斯年,笑道:“謝謝你啊,斯年。”

湯斯年放了吹風筒,對着她笑的溫柔:“真要謝我的話,就親親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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