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衣上酒痕詩裏字(四)
這話一出後,整個書房中寂靜無聲,高景道:“什麽意思?”
“殿下,先下手為強。”賀蘭明月道,“豫王爺想一石二鳥,您又為何不可以?”
高景聞言,眉心深鎖良久才道:“你直說。”
賀蘭明月仍跪着,背卻筆直:“那毒是給高昱的,在此刻挑起二宮之争,縱然屬下以死明志,您也不可能全身而退。現在豫王爺安插慕容赟在昱殿**邊,動手的機會遠超過屬下。只要高昱死了,什麽慕容氏、淩家,四分五裂……”
“慕容氏能只手遮天?!”高景怒道,“玩弄權術就罷了,現在還想把手伸進東宮,是真不把皇家放在眼裏了!”
“殿下仔細隔牆有耳。”賀蘭明月輕聲細語,“您想想,如何才能破局?”
高景想端茶,可那杯子已被自己盛怒之下打碎了,只好悻悻地收回手:“孤明白你想說什麽,那是毒麽?吃多少會死?”
賀蘭明月知道他聰明,卻不想高景這麽幹脆,一時愣在原地。
高景不耐煩道:“你要孤先服毒,嫁禍給巢鳳館了,這會兒又愣着做什麽?”
“殿下,這不夠。”猛然有個女聲插進來,二人俱是一驚,扭過頭去,見是阿芒,這才松了口氣。
“姐姐怎麽看?”高景問道。
阿芒在高景摔杯子時就聽見了動靜,待在門外聽了個七七八八,這會兒高景問道,知他是信任自己,順從道:“奴婢以為,殿下出了事,并不會真正讓巢鳳館引火燒身,也不會動搖豫王多少——他如今娶妻想要綿延子嗣,觊觎的當真只是把持東宮?”
高景一個激靈:“你是說,他可能還……”
阿芒點頭:“殿下如果要做,就必須下狠手!兄弟情義、道德倫理統統抛到一邊,殿下,您真能做到麽?”
高景憤然道:“如今別人都要請孤入甕了,還留什麽情面!”
“那就坐實了淩貴妃與豫王有私。”阿芒幹脆道,“無論昱殿下是不是豫王的孩子,您要将這事做到最絕,讓陛下從此和豫王再也不交心。”
心腹侍女從不在政事上開口,一鳴驚人,居然還有幾分惡毒。高景看她的目光像打量一個陌生人,片刻後卻笑了:“阿芒姐姐,從前是孤看輕你了——此事要多想想,怎麽做才能減輕孤的損失。”
“殿下,時間不多。”賀蘭明月提醒道,“慕容赟不會坐着等您。”
“你有主意?”高景眯了眯眼,朱砂小痣仿佛有光一閃而過。賀蘭一點頭,站起身來附耳過去說了什麽後,坐着的人終是笑了笑。
“那就去辦吧。”
搖光閣的書房裏密謀良久,外間天光正盛。
入夜後,賀蘭明月打一壺酒,悄聲去到了巢鳳館。這時候月黑風高,身為搖光閣的人,他這一招走得險,要在高景那兒脫了自己的嫌疑就必須拿命去搏。
好在賀蘭明月運氣不錯,不多時便看見慕容赟。對方詫異自己此時前來,與交接班的侍從說了幾句,徑直出了巢鳳館。他往前走,賀蘭明月不說話,拎着酒保持不遠不近的距離,二人好似誰也不認識誰,走出老遠,才在一片花叢邊停下。
春夜,花開正豔,星光下又別有風情。
可惜誰也無暇欣賞,慕容赟并未轉身:“想通了?”
“王爺不信我。”賀蘭明月答非所問,“連大哥也不信我了麽?”
他語氣可憐,慕容赟不覺心軟:“先前……見你總是很關心那位殿下,莫說王爺,大哥見了都不免懷疑你是否真的對他上心……有這句話,大哥自然信你。”
“高景聰慧,我怕被他看穿。”慕容赟點了頭,賀蘭明月接着問,“王爺除了內宮,在外面可有布置?”
慕容赟道:“原本是想扶持高昱上位,可淩貴妃三番五次地鬧,王爺如今娶了徐将軍,以退為進,就是想要并州的那一群人馬。”
與他所想基本一致,賀蘭明月又道:“不若再拖上些時候。”
慕容赟一挑眉:“為何?”
“我怕淩氏走了極端要玉石俱焚,這會兒北殿的防備心也強,高昱貿然出事,高景一下子就能明白過來。待過些時日……純如先生那邊不是也在向陛下進言嗎?不急。”
提及慕容氏的家主,慕容赟有些怔忪,半晌後卻問:“上回我給你的紙條子,你去找過他沒有?”
“這節骨眼上,我何時去都不對勁。況且現在對父母之事……我并未十分着急。”言罷見他神情有異,賀蘭明月微微蹙眉,“怎麽,應當去麽?”
“随你吧。”慕容赟道,不肯再說半個字。
他總不好自己搶白已經從徐辛那知道了個七七八八,見慕容赟的反應,拿出酒與他分了。二人又說了些少時閑話,慕容赟終是放松了警惕。
“你別怪我那天對你說話難聽,大哥日子也不好過。”他拍了拍賀蘭明月的背,像小時候練完功的親熱,“我爹娘都在慕容府中,不敢不聽家主的話……有時真羨慕你,孤兒這名頭不好聽,卻自由極了,孑然一身,什麽都不必顧忌。”
“大哥又在說笑。”賀蘭明月笑了笑。
“你……明月,倘若有一日,你忽然發現自己的身份并不如想象中那般卑微,你會怎麽樣?會覺得這些年都是恥辱麽?”
賀蘭明月一怔,随後道:“且看吧,我一個罪臣之後,能有什麽高貴出身?”
慕容赟目光微沉:“我同你說過隴西王,他……”
“大哥,隴西王已死。”賀蘭明月一字一頓,說得又極慢,“死了的人生前是善是惡,也早已歸為一抔黃土。”
慕容赟看他半晌後忽然笑了:“對,是大哥糊塗了。”
賀蘭明月擺擺手,他與慕容赟分別,獨自往搖光閣走。為躲避巡夜的守衛,他淨走偏僻小路,滿腦子都是同慕容赟說的話。
他已經死了。
一抔黃土,什麽都沒有。
心口猛然抽痛,賀蘭明月深吸一口氣,掐住自己掌心。這話他何嘗不是說給自己?旁人三番五次暗示,他再蠢,也該明白了。
但他們希望自己有什麽動作呢?他只是個笑話啊。
儲位像矛盾的引線,春日正濃時,前朝終于為這事吵了個天翻地覆。
北寧立國至今,列位帝王勵精圖治,但國家強盛依舊離不開各大世家的支持。當前朝堂,世家唯慕容氏馬首是瞻,故慕容詢領的是沒實權的職,在朝中仍能話事。
先敬文帝在位時曾提拔寒門士子,當今皇帝沿用考試選拔制度,除卻殿試,太師是接觸此事最多的人。元嘆為人圓融,長袖善舞,早早地窺見了這份機遇。各位寒門入仕的官員,身後沒有依靠的,大都以元氏為靠山。
慕容詢與元嘆出了名的不對付,在儲位意見上也争鋒相對。慕容詢說高昱少年英傑,元嘆便推舉高景德才兼備,慕容詢拐彎抹角罵獨孤家勢力過大恐外戚幹政,元嘆就陰陽怪氣淩貴妃族內寒酸慣了會假公濟私……如此吵了一通,直把皇帝吵得腦仁疼,匆忙罷朝,前去西宮的含章殿找稷王下棋。
高景下朝後,耳根還熱着,他第一次見當庭吵成這樣,見哪位朝臣都不舒服。腳步飛快,還沒走出多遠,高景卻聽見身後有人疊聲喊他。
“殿下、殿下!您等等老臣!”
殷切又熱情洋溢,高景嘆了口氣,轉過身後一臉客氣的笑容:“是元太師,這麽急着尋孤,是有什麽要緊事麽?”
元嘆早年做過羽林郎,半個武将出身。他本身一表人才,上了年紀體魄也強健,紅光滿面,連背也一點不駝,頗有塞北三衛的遺風。
見了高景,元嘆連忙行禮,末了自袖中掏出一封請帖:“殿下,下個休沐日,正是小兒生辰。說來慚愧,殿下尊貴之身,不必理會老臣,但小兒對殿下神往已久,倘若殿下賞臉去喝一杯生辰酒,定是元家之幸!殿下您……以為如何?”
高景沒接那請帖:“元太師明知此時朝中風聲,還來請孤,不怕被父皇治罪?”
元嘆笑道:“正是朝中風聲,衆人皆知老臣極力舉薦殿下,如此做才顯得老臣言行如一。何況生辰宴是私事,再有平城公主與犬子元瑛成婚在即,殿下去元家,是半個姻親了。陛下是仁德之君,此乃常情,又怎會怪罪?”
高景似笑非笑,任元太師舌燦蓮花,沒說去,也未拒絕。元嘆早料到這結果,并不沮喪,禮數周全道別後方才離開。
“你覺得這人如何?”高景偏過頭,問方才站在旁邊一言不發的賀蘭明月。
“世故。”
高景滿意地點點頭:“是啊,純如先生說一不二,是百煉鋼,元太師春風和煦,是繞指柔。父皇要他們互相制衡,他們才能在太極殿吵。”
賀蘭明月不解道:“為何要制衡?”
高景看他一眼,露出“你分明能領會”的神情,正要長篇大論,忽又有人前來。這次聽見聲音,高景便笑不出了。
“大哥!你在這兒,怎麽走得這麽慢!”高昱幾步小跑,在他面前站定。
“你剛從太極殿出來?”
高昱答道:“不是,我去了紫宸殿,父皇問了我一些事,答完出來後看見你在這兒發呆。正巧,我有事尋你。”
高景不動聲色,甩開他拉住自己的手:“何事?”
“大哥陪我去賞春吧!”見他面色微變,高昱忙道,“不出宮,只在壽山鳳池走走……或者你說個地方,咱們就看看雨,放風筝,吃點心,絕不亂跑!”
他語速極快,爆豆子一般地說完,期待地看向自己。高景與高昱對視片刻,忽然明白了什麽似的,擠出個笑容:“行,時辰你定,大哥陪你去。”
“明日午後我去北殿尋你!”高昱言罷,得了他點頭才歡歡喜喜離開。
看不見高昱的身影了,高景撤回視線,對賀蘭明月道:“回去。”
他們走得慢,過宮牆,穿長廊,高景突然問:“已經全部辦妥當了麽?”
賀蘭明月反問他:“三殿下這時約您去,您敢嗎?”
高景下意識道:“孤有什麽不敢,這不是你在……”未說完,他自行截斷了話頭,眉心那道惆悵的淺溝蹙着,輕聲道:“孤有時真願意相信昱弟是誠心的,可他不是晟兒,他不傻,也不好糊弄。一舉一動,昱弟有他的理由。這節骨眼兒,平白無故叫孤去和他喝茶賞春……鴻門宴啊。”
“萬一您想多了呢?”
“昱弟是皇家人,甚至得到過遠勝于孤的關注。若年歲再長,才不配名……他越壓抑,孤其實越擔心。”高景聲音越來越低,藏起了嘆息。
賀蘭明月見他情緒低落,猜高景或許不想兄弟阋牆的事真正發生,但如今箭在弦上,有了決心再不搶先,他将自身難保。
縱然兄弟二人都無心争奪,但早已身不由己,何況高景本就有心東宮之位。高昱現在不是高昱,他身後有無數勢力暗湧,有的想推他一把,有的想經他攪動萬丈深淵。
高景也不再是他自己了。
一将功成尚且萬骨枯,那麽若要問鼎天下呢?
慕容氏咄咄逼人,豫王府黃雀在後,巢鳳館這時就算拿刀逼他,高景也必須去。
這層關系連賀蘭明月都想得明白,高景身在局中,恐怕早已算計過千百次。果然,不多時他再擡起頭,已神色如常:“東西備好。”
“殿下,您真要去?”
“戲臺都搭完了,孤何苦掃了別人的興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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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