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 死亡重放

在衆人心目中, 卞陽絕不是一把省油的燈。

就算其實他只空有一副外表,內裏全是已經腐爛,一碰就散的枯草。

在路上, 他們的生活環境比未入京時都不如, 就算擁有了更多的銀錢和糧食,他們卻連稍稍穩定一點的生活都得不到。

剛剛适應錦衣玉食生活的卞陽猛然又進到了這種比之從前還不若的狀态,心裏的落差根本無法在短時間內調整過來。

他心中憋着一股氣,想找個人發洩一下,可卞柱卞王氏他是不敢的, 在慢慢知道了卞小萍顧楷都有多麽厲害後, 他更是不敢再對着他們兩個人大聲喊叫了——雖然在他的心中,一直先入為主一樣地覺得顧楷只是個沒用的小白臉。

還是個不太白的小白臉。

至于那些下人們……卞陽瞄了一眼他們結實的手臂,再想了想那能輕易搬動好幾個大箱子的體力, 默默地将嘴閉嚴實。

連續日夜不停的奔走讓衆人都精疲力竭,吃飯什麽的, 也當然就随便吃兩口了事了。

卞陽坐在卞王氏的懷裏, 看着周圍的人來來往往,他的表情與單純或者清澈沒有一點兒關系,裏面只有一派的冷漠, 乍望去競與顧楷的某時某刻不謀而合。

可他的表情卻不如顧楷那般有吸引力, 他的所謂冷漠也不過是因為他此時懶得浪費表情。

怪累的。

現在正是夏日, 正午的陽光烘烤起來,好像根本不打算給這一行人留下幾條茍延殘喘的命,一群人或坐在馬車裏, 或騎在糧草上,和快要精疲力竭的馬匹一起緩緩行走。

可飲用的水剩下的不多了,分水的幾個仆人謹慎地分配着每一滴水。

主子們得到的必然比奴才們的多,而一直在賣力氣的馬匹也不能被斷了活路,所以水資源越發匮乏。

卞柱和卞王氏疼惜自己的兒子,見他此時臉蛋發紅,整個人被汗水包裹起來,心疼極了,急忙将他們的水給了卞陽。

卞陽扭頭問他們渴不渴,也喝一點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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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兩口被他這句話感動得幾乎淚流滿面,連忙搖頭說他們不渴。

卞陽看了卞柱和卞王氏幾眼,接着扭過身子,把囊裏的水倒了一大半到口中。

這一口喝下去實在清爽,卞陽滿足地抹了抹自己的嘴唇,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只覺得整個人都被這水流淨化了。

喝夠了水,身體裏的燥熱暫時消退,其他被渴意壓制住的欲望也終于一個一個地在水流的沖洗中,慢慢去掉身上的泥土,展現出自己的光芒。

饑餓和勞累。

勞累的确是一個無解的難題,畢竟他已經是所有人中最清閑的一個了,就算是個女孩子的卞小茹,也去幫忙擺了一下糧食。

卞陽捧着自己的肚子,隐約能夠在車轱辘碾壓地面的吱呀中,聽到它不住叫喚的聲音。

原本被忽略的餓感,終于鋪天蓋地地湧了上來。

他左右顧盼了一下,正好看到卞小茹正坐在不遠處,躲在車廂投射出的陰影中,不住地抹着額頭脖頸處的汗水,偶爾因吹過的一陣小風舒爽。

卞陽眼睛一亮,急忙叫了一聲:“卞小茹!”

在極度缺水的時候,幾乎沒人會大聲說話,平時的交流也多以精簡輕快為主。

在這時,卞陽這一聲,透着一股飽足的清亮感,和衆人嘶啞的聲線不只是格格不入,甚至可以說是背道而馳了。

在大家的目光中,卞陽絲毫不見任何異态,繼續大聲對向他看過來的卞小茹喊:“我餓了,要吃肉!”

“啊?”卞小茹一時之間沒有反應過來,或許是因為她實在想不到卞陽在這種時候竟然還會要求吃什麽東西。

可他習慣了聽卞陽的話,更何況父親正在旁邊靜靜地看着她,眼中帶着讓她望而生畏的光。

所以她只能低下頭,伸手扶着車旁邊并不堅固的欄杆,想要一用力,從上面跳下去。

旁邊的廚娘其實早就聽到了少爺的這個“想要吃肉”的請求,但這大熱天的還要做肉實在是讓她有點想罷工。

反正他們是在逃亡,又不是出去度假,小少爺應該也不用這麽慣着吧。

廚娘這麽想着,默默低下頭,假裝正在擺弄車廂旁邊的小穗子,沒有理會卞陽。

可這回卞陽沒有空泛地提出要求,而是把它套在了一個特定的人的身上。

看到小姐已然打算去為少爺做飯,廚娘忍不住在心中嘆了一口氣,上前攔住她,說:“小姐,還是奴婢來吧。”

卞小茹對于下廚這一行并不了解,她最多能把菜飯做的可以下咽,若要要求其他的,可就無力達到了。

所以此時看到專業的廚娘要過來代替她做飯,卞小茹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放松了身體打算把自己再縮回陰涼的車邊。

可她剛剛做出這個動作,就感覺肩上一涼,側頭望去,果然卞陽正盯着她不說話,眼裏全是對他的不屑。

以往的記憶全數湧上她的心頭,卞小茹咽了下口水,又把腳放了下來,面對着廚娘疑惑的,目光,她搖了搖頭:“弟弟說了要我給他準備,我也不能裝作不知道。”

說罷,她還是跟着廚娘一起去了後面的車子上,選了幾塊肉,小炒了一番。

雖然只有卞陽說了要吃肉,但主子們都在,她們也不好只給卞陽做了肉吃,卻讓其他主子仍和原來一樣就着被曬熱的水吃窩窩。

最後,等顧楷和卞小評從忙碌中歸來,一面走着一面笑談隐約有肉味傳來,估計是産生了幻覺的時候,他們就看到了擺在桌子上的、一盤盤的、香味撲鼻的肉菜。

卞陽正坐在桌前,左手握着一只饅頭,右手捏着筷子不停地夾菜,肉的香味随着他吧唧嘴的聲音,從關得并不嚴密的車簾中飄出,在所有人的鼻邊環繞。

卞柱和卞王氏看到顧楷他們兩個過來,急忙招呼他們也過來吃點兒好的。

卞王氏同時還伸手拍了拍卞陽的後背,安慰他:“別吃這麽急,你要是愛吃,咱以後天天都吃肉。”

聽了這句話,卞小茹想要反駁,可她剛将雙唇微微張開,就看到卞王氏幹脆利落地應了卞陽的探問:

“真的?”

“真的!”

把這句話抛出去後,卞王氏還特意回頭看了顧楷一眼,接着轉身過去小聲對卞陽說:“娘看到了,他們帶了可多肉了。”

“這些肉不是用來吃的……”卞小茹想起剛剛廚娘和自己說的話,心裏有些發慌,連忙解釋:“這肉是有用的。”

卞王氏平時對誰都是溫溫柔柔甚至低聲下氣的,但不知為何,她對卞小茹的态度卻沒有好過。

這次也是如此。

她伸手撫着卞陽的後背,擡起頭來看着卞小茹,寡淡的眉毛輕輕地抖了起來,好像是氣得不輕:“你就是嫉妒陽兒!這肉不是用來吃的,難不成是要扔的?”

卞小茹明明可以解釋,可還是被母親的氣勢壓得恨不能鑽到泥土中去,原本含在嘴裏的話也跟着飛到了不知哪兒去。

這時顧楷已經大步走過來,皺眉看着滿是豐盛肉菜的桌子,還有這個一直坐在桌子死命吃肉的孩子。

氣氛有點兒不對勁。

當顧楷和卞小萍走過來的時候,車門的門簾已經被人掀開,所以車內發生的事情,在車外的下人們也都能明白得差不多。

現在顧楷已經走了過去,可是從他們的角度,根本看不到顧楷的正臉,大家都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想要看看一直比較公正溫和的顧楷應該用什麽态度來對待卞陽。

在他們的想象中,顧楷或許會溫柔地勸卞陽下次不要再犯,或許會罰卞陽一個月不許吃肉,或許他還會下令讓廚房再做些葷菜,給下人們食用,算是對他們的補償和歉意。

可他們沒想到,顧楷最後的解決方法,完全違背了他的人設。

他的面部表情接近于無,比起往日的淺笑模樣,現在倒是更加了幾分可怖的色彩。

在所有人的目光中,在衆目睽睽之下,顧楷伸手,揪住了卞陽的頭發。

他用的力氣實在不小,卞陽頭皮發疼,只能順着顧楷,将頭顱仰起。

入目的便是顧楷緊抿着的嘴唇,在劇烈的日光下顯得微幹,發白。

但那弧度還是讓卞陽有些驚恐,再加上這讓他極度不舒服的姿勢,他便忍不住縮了縮脖子,這個日常嚣張跋扈的小胖子,在顧楷手下,也終于顯出了幾分難得的弱勢。

他本就長得白胖,此時擺出一副委屈模樣後,看上去仿佛只是一只白白軟軟的小團子,完全沒有了之前嚣張跋扈的架勢。

旁邊的幾個下人見小主子一直緊抿着嘴唇,看起來很疼,便都有意上前一步,替他說幾句好話。

可顧楷卻好像已然知曉了他們的心思,目光如電一般扭轉過來,牢牢地定在他們身上,讓本來想要向前邁一步的腳不由自主地停了下來。

見這群人都被自己震懾住了,顧楷輕點頭,然後繼續低下頭,看着卞陽。

這孩子的眼眶已輕微突出,看起來好像再用力,他的眼眶就會炸裂開。

顧楷倒是沒有活活把人掐死的惡趣味,他只是想要讓卞陽對他的恨,積累得更多一點……再多一點兒……

孩子的仇恨容易積攢起來,也更容易爆發,不想大人,經歷了生活的洗禮,無論做什麽都要好好地思量一下。

就是因此,顧楷才選擇了卞陽,而非他那對重男輕女思想嚴重的父母。

想着這些,顧楷笑了一下,接着将卞陽的腦袋,狠狠地向桌面壓過去。

桌子上的碗盤噼裏啪啦地翻了起來,甚至還有一道湯菜,也跟着蹦起來,肉湯撒了卞陽滿臉。

還好這菜已經做過一會兒了,否則卞陽的臉絕對會被燙傷。

肉的味道突然劇烈起來,小胖子的半張臉貼在桌面上,覺得入鼻的盡是油膩的肉味。

這種感覺讓他有點兒難受,他梗了一下脖子,想要把腦袋擡起來,可顧楷手上一用力,剛剛擡起不到半寸的高度就又降低成零。

這次他與這堆湯湯菜菜的接觸面積更大,直接就淹死在了肉味裏面。

“我們這是逃難不是出去玩,這些肉也是要用來與人換東西的,你憑什麽吃了這麽多?”

顧楷微微彎下腰,把這些話輕緩而又不容拒絕地吹到卞陽的耳邊。

卞陽掙紮着想要為自己辯解幾句,可他剛把一個字蹦出來,就看到顧楷直起身子,側頭環視了一圈站在下面仰頭看着他的下人們。

接着,他像是在宣告什麽一般,說出了一句話:“卞陽做一個月的體力活,不許多吃任何東西。”

伴随着這聲音響起的,是此起彼伏的吸氣聲音。

卞陽自小就是被嬌慣的大少爺,這些事情下人們也都清楚。

所以這對于普通下人們來說,連處理都不算的幾件事,對于卞陽來說,就是很嚴重的懲罰了。

在衆人的目光中,原本掙紮力度已經微微減弱的卞陽,忽然又開始激烈地揮舞着自己的手臂,他這次的力氣出奇地大,甚至有兩下真的砸到了顧楷的身上。

旁邊的卞柱握着手裏的煙槍,說着“打一頓讓他聽話也好”;卞王氏卻心疼極了,一直在顧楷身邊為卞陽求着情,卻不敢去阻攔他的舉動。

已經打定主意要離開的顧楷可沒再理會卞王氏哀求的眼神,看到卞陽似乎有些不服氣,顧楷扯起嘴唇笑了笑,再次拎着他的腦袋狠狠撞了一下桌面。

聽聲音應該挺疼。

卞陽小小地叫了一聲,但他很快把叫聲咽下去,不敢再在顧楷面前發出這類聲音。

熊孩子在武力壓制下,選擇了乖乖聽話。

顧楷露出滿意的神色,放開卞陽的頭發,轉身離開了車廂。

他的身影剛一消失,卞王氏和幾個下人就都圍了上來,有的幫他擦衣服,有的收拾桌子,竟還有幾個身材健碩的侍衛,站在卞陽身邊,看樣子是要執行顧楷的命令,看着他做活。

卞陽低頭看着自己狼狽的樣子,心中的怒火又熊熊燃燒了起來。

在另一邊,顧楷和卞小萍正坐在一輛馬車的後緣,他們肩并肩坐着,雙腿耷拉着,随着車子的行動微微搖晃。

“我剛剛是不是太魯莽了?”過了一會兒,顧楷輕聲詢問。

卞小萍想了想,搖了搖頭:“不啊,你只是太生氣了。”她側過頭,對着顧楷莞爾一笑:“以後別這麽暴躁就好了。”

“卞陽雖然有許多做的不對的地方,但只要有時間,我們一定能讓他變好的。”

聽着卞小萍有些天真燦漫的話語,顧楷沉默着,深深凝望她。

最後他說:“嗯。”

其實很多人看到了卞陽殺死顧楷的第一現場。

卞陽在做了小半天的活後,去找了顧楷。

他們兩個站在草叢旁邊,好像是在談論什麽東西,卞陽的情緒十分激動,然而顧楷的神色還是那麽冷淡,甚至稍稍帶了一點兒嘲諷。

最後,不知道顧楷說了什麽,卞陽大喊了一聲“都是我的!”,接着從懷中突然抽出一把尖刀,毫不猶豫地刺進了顧楷的胸口。

一群人尖叫着圍攏上去,卻發現,老爺已經死了。

卞陽好像沒意識到自己究竟做了什麽,在一群人挾住他的時候,還不舒服地甩了甩胳膊。

卞小萍聽到不遠處有嘈雜的人聲,她皺了皺眉,剛打算呵斥幾句,卻聽到有人氣喘籲籲的跑過來,語帶驚慌地喊道:“夫人,老爺……老爺去了!”

“你說什麽?”卞小萍不知是沒聽清還是不敢相信,下意識地反問。

“老、老爺……”侍女剛想重複一遍剛剛的話語,卻看到卞小萍正睜大了眼睛,眼中殺氣騰騰,好像她再繼續說下去,她就會把她剁了一樣。

面對着這樣的眼神,侍女總覺得心中酸楚,話也說不連貫,幹脆上前幾步,拉着卞小萍就往後面跑去。

當卞小萍看到顧楷屍體的時候,她十分冷靜,甚至還可以叫人去看管住車隊裏的所有人所有東西,千萬別因為混亂丢了什麽。

看到有人領命過去後,卞小萍将視線從顧楷的身邊匆匆掠過,然後吩咐采取一下急救手段,看顧楷能不能活過來。

往日總是笑着和大家說話,從來不發布命令的卞小萍,她此時的語氣十分堅定,讓聽到的人的心都安穩了下來,有條不紊地處理各項事務。

等到大家都各自去做事情後,卞小萍挪動身體,坐到旁邊的石塊上。

然後,她的身體突然塌了下來。

就好像原本支撐着天空的柱子,猛地坍塌。

可她……本來就不是頂天立地的柱子啊。

卞陽被人按着跪在不遠處,他好像現在才明白自己究竟做了什麽,哇地一聲大哭出來,哭得哽咽、哭到嘶啞。

還一面哭着一面含含混混地說他害怕。

他這幅模樣讓卞柱卞王氏心疼壞了,過來繼續以“小孩子”“失手”等原因,祈求卞小萍的原諒。

卞小萍已經原諒過他們太多次了,甚至最後她還和顧楷說“他只是孩子”。

她扭頭看着他們。

她忽然覺得很累。

她說:“他害怕,可我也害怕啊。”

卞王氏看着卞小萍的模樣,這個剛懂事就離開了她的女兒,此時已經長成了她看不懂的模樣,連笑容都帶着一種漂亮的疏離。

她還想替卞陽解釋幾句,卻聽到卞小萍奇怪地笑了一聲,接着說:“他是你們的兒子……可不是我的弟弟啊。”

其實她對顧楷的感情,她也不知道是什麽,她相信顧楷,情願和他安安靜靜不吵不鬧地過一輩子。

可惜,只能想了。

她轉身,踉踉跄跄地走遠。

皇宮裏起火了。

火光鋪天蓋地。

顏雪亦端坐在正廳的高椅上,她的衣衫比外面揚起的火焰還要鮮豔。

小宮女們慌亂地跑着,還有幾個在不停地尋找值錢的東西,希望一會兒能夠帶着它們跑出宮,發一大筆橫財。

她身邊站着她的大宮女,大宮女已經被煙味嗆得不停流淚咳嗽。

最後她還是沒忍住,不好意思地叫了一聲“娘娘”。

顏雪亦知道她想離開,她點點頭,說:“好。”

大宮女仿佛得到了赦令,急忙把自己的裙擺掀起來系在腰上,然後頂着愈發厚重的煙霧,跑出了雪亦宮。

坐在椅子上的顏雪亦,覺得自己的視線和嗅覺都已經被剝奪,她隐約聽到耳邊有劈啦啪啦的聲音響起,卻無法确定是有東西掉了下來,還是什麽被燒得炸開了。

已經要接近死亡了,她感覺自己在靠近。

她在此時,第一個想到的竟然不是路修傑或者路修容,而是卞小萍。

上輩子卞小萍也經歷了這件事情吧?

她是怎麽做的呢?她心裏在想什麽呢?她會埋怨路修傑出外應對即将到來的戰争卻不理會她嗎?

剛開始顏雪亦還能幻想出卞小萍坐在椅子上的樣子,但随着時間的推移,她感覺思維已經逐漸凝滞,大腦越發暈沉。

耳邊隐約有什麽聲音響起,好像是“任務失敗”一類的話語。

畫面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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