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目的

槐序先一步, 火急火燎地出了東府。

路上只剩魏潛姜與倦,與身後的白妗。

等到真的走上去,看到姜與倦那張冷臉, 白妗又不想同他多費口舌。徑直擦過他的肩,向魏潛走了過去。

姜與倦蹙眉, 卻見她斂起裙裾,向魏潛盈盈一拜:

“方才大人替妾身說話, 妾身還未謝過大人。”

魏潛垂目, 她每每喚大人,都令他想起一個身影, 甚至莫名地重合。

可她們的容貌全然不似。

“大人,若不嫌棄,妾身手中有一塊烏金墨硯,改日送到侯爺府上,聊表謝意。”

他沉默了一會兒, 卻點頭道:

“…好。”

一頭烏發只用一根木簪绾起,此刻風吹碎發, 少女沖他彎唇淺笑, 頰邊兩個梨渦,似能盛酒一般甜美。

他有些不自在, 眸光轉到別處,又轉了回來,落到她肩頭兩瓣雪白的杏花。

袖中手指微動,到底是顧忌有旁人在場, 只向她颌了首,便告辭離去。

姜與倦看着二人,而她望着魏武侯離去的身影。

然後,就像完全忘了他的存在,白妗折身便走,他終于隐忍不住,伸手拉住了她,聲線平穩道:

“我們談談。”

背後打起手勢,揮退所有明裏暗裏的幽均衛。

白妗扭頭,秀眉中無情緒:“我跟你沒什麽好談的,也沒有談的必要。”

說罷,将他的手從胳膊上甩開。

“太子殿下,萬望自重。”

姜與倦被她甩開,竟是踉跄了一下。

那句“自重”像針一樣刺來,刺得他臉色發白。

苦肉計?以為她還會上當麽?

白妗混不在意地移開視線,去看頭頂簇擁成一團一團的杏花。

姜與倦穩住有些過急的呼吸,同她溫和地解釋:

“這些事不像你想的那麽簡單。事關亂黨餘孽,京中皇子,你知道太多反而不好。孤瞞着你是孤不對,這一點孤向你認錯,好不好?至于…玉宅,裏面一早便安插了孤的人手,務必會保證你的安全。”

白妗卻是一字一句道:

“妾亦是殿下口中的亂黨餘孽,殿下怎麽不将妾一并處置了?”

她在試圖激怒他!

姜與倦閉了閉眼,想到妗妗正在氣頭上,而他是男子,不能與她一般見識。

于是仍舊溫和着眉目,柔聲道:

“你是孤的人,孤會保全你。”

白妗一哂。甜言蜜語?她不會再信。

誰知他忽然道:“你說孤欺瞞于你。可是妗妗,你是不是也該給孤解釋一下,為何要裝失憶騙孤?”

他都知道了?

白妗扯了扯唇角:“妾何曾裝作失憶騙過殿下?那個時候,妾是真的沒能想起殿下,這才一時把殿下認作了生人。若因此事,當真傷了殿下的心,那實在是對不住了。”

狡辯,狡辯。

卻字字句句如一柄尖刃,毫不留情地戳入肺管,令人難以呼吸。

她果然知道怎樣才最傷人。

姜與倦眉心深蹙,唇角漾動着溫柔的笑意,勾過她鬓邊微卷的發絲:

“不說這些。你閉門多日不肯見孤,此次是否為孤而來?這才在東府獻舞?”

白妗與他對視,瞳孔中澄然一片:

“太子殿下,您的宴會,可不止有您一人。”

姜與倦手指頓住,笑意終于淺淡,幾乎消失:

“妗妗難道忘了。你是孤昭告天下,名正言順的昭媛。”

“呵…”白妗笑了笑,“殿下,如今妾已經有了另外一個名字,您方才在宴會上,不也承認了麽?”

她緩聲道,“妾名今昔,乃是太常卿柳大人名下,今非畫館新招的一名畫師,确确實實的白身民女、自由之人了。”

她是想告訴他,今非昔比,今非昔比了。

白妗伸手,撫上愣怔的他的臉,白皙的手心緊貼他的皮膚,緩緩滑動。

紅唇裏吐出的話語像毒蛇又像罂粟,眼神誘惑:

“太子殿下,若想成為妾的入幕之賓,也未嘗不可。”

“只不過,得等妾心情好的那天,您才能排的上號呢。”

姜與倦眸光一暗。

一個瞬息,便将她狠狠地壓在樹上。

只是這一個動作,青年便氣喘得厲害,白妗聽着聽着,真怕他一不小心便斷了氣。

“你!”姜與倦在她耳邊咬牙切齒,極度壓抑地啞着嗓音說,“你不守婦道!”

指控她。眼角紅得委屈,又有幾分狠戾。

總算裝不成溫柔君子,原形畢露了吧。白妗冷冷看着他:

“妾聽不明白殿下的意思,妾尚未許人,哪裏來的婦道?又何須守婦道?”

聽完他盯着她沉默了許久許久,像是想要确認到底是不是出自她的本心。

長臂一伸,将她緊擁在懷。

一顆心忽然跳得厲害,反反複複地詢問:

“你不認孤了?”

“妗妗,你不認孤了麽。”

“你不是說,孤是你的夫君麽。”

沒有掙脫,白妗靠在他的肩頭,雙手卻平穩地垂在身側。

“殿下,您想聽真話麽?”

空氣中杏花香潤,洇入鼻腔。他忽然捂住她的唇,深吸一口氣,悲哀一笑:

“別說。”

而白妗睜着眼睛,就這麽無動于衷地把他望着。

那漆黑的眼瞳中,森然與暧昧交織。

姜與倦受不了這樣的眼神,于是捂住她唇瓣的手,去捂住了那雙眼睛。

黑暗乍臨。

手心裏,她眨了眨眼,長長的睫毛掃過,帶動微微的癢。

而他必須做點什麽,來緩解心口那股疼痛。

感覺到男子呼吸拂近,似乎想貼上她的唇角,于是偏過頭,輕巧地避了開來。

她的唇角抿成一線:

“如若殿下想以此逼妾就範,不如賜妾一死。”

“妗妗…”

他無力一喚。

這一次,是真的無能為力了。

弓下背來,将臉貼着她的脖頸。一聲一聲地呼吸着,由急促到緩慢,卻始終将她緊擁,用那種揉入骨血一般的力道。

白妗能清楚感覺到,領口有些濕潤。

“殿下。”她忽然柔下了聲音。

姜與倦霍地擡頭,眼神微微明亮。

“杜小姐昏迷許久,您該去看看她了。”

她笑靥如花,溫柔地提議。

“傷口怎麽會迸裂?”

“如此不愛惜自己,這些傷要到何時才能痊愈?”

“殿下,不可再做任何過激的行為,也不可提拿重物,這一個月最好勿碰騎射。否則筋脈徹底受損,便是永久創傷,饒是華佗再世也無能為力了!”

“多謝許大人。”崔常侍送別了老太醫,踏進門,太子正一圈圈解開繃帶,重新給滲血的手腕上藥。

他搖了搖頭,卻聽姜與倦問:

“東宮那人如何?”

“尚好,”崔常侍回,“只是不肯吃喝已有半日了。”

“她還不肯招?”姜與倦倒是心平氣和,聽不出情緒,“以為不說孤就不知道了麽。”

那幾日妗妗都與她待在一處,說不清楚一些內情,誰會相信?

“殿下,那丫頭如此嘴硬,何不用刑?”

“不到非常時期,孤并不喜動刑,”思及白妗與她的親密,還是加了一句,“吩咐下去,不要短了吃食。”

“是。”崔常侍此前挨了一頓板子,把什麽底兒都抖了出去,銀子也主動上繳了大半,此下倒是乖覺了許多。

“孤這幾日,暫時歇在東府。”

姜與倦纏好繃帶,去往屏風後更衣。

一切重新成為迷霧。

她的反應,令進宮的緣由成為笑話。那件宦官衣服的用途,因人為遮掩,幽均衛查不到她那日的蹤跡。

妗妗什麽也不肯說,與他的關系幾乎冰封。

而她重新靠近的目的為何?

不管是什麽,他都不會放手。

馬廄外,幽均衛牽着馬立在一旁,斬離則彎下身去,檢查馬鞍破舊程度,是否需要換新。

白妗不多廢話,上前去直截了當地問:

“杜相思在何處?”

斬離是見過她真容的,聞言頭也不擡:

“并未有恙,娘娘放心。”

“她上次被流矢所傷,當真無事?”

“娘娘放心,無礙。”

豈止無礙,活蹦亂跳好得很。

見她還要問,斬離聲冷,“至于其他,請恕屬下無可奉告。”

不愧是姜與倦的親信,一樣的氣人,白妗扭頭便走,她憋了一肚子火,路過回廊,卻見杜茵那個貼身侍女端着一碗東西敲開了房門。

白妗看了看,那是…太子的寝室。

走進其間,果然,桌面上放置着一碗熱氣騰騰的湯水。

“這是什麽啊。妾可以喝一口嗎。”她走過去,問了一句。

姜與倦從書卷裏擡起頭來。

“你敢!”被此人的輕率妄為所驚,石榴舌頭打結,“這可是杜杜杜夫人精挑細選,獻給太子殿下的血燕!你是什麽身份,也敢染指?”

卻見案前的太子殿下一笑,将湯盅推到白妗手邊。

白妗面無表情,又給他推了回去:

“如此珍貴之物,殿下還是自己享用吧。”

“你下去吧。”姜與倦忽然道。

白妗轉身便走。

身後一道涼涼的呵斥:

“站住,”姜與倦揉揉眉心,“孤沒說你。”

再看,石榴果然沒影兒了。

白妗假笑道,“殿下還有什麽吩咐麽?”

“孤手傷不便,勞煩今昔姑娘了。”

他說着露出手腕上的繃帶來。

白妗端起湯盅,也不給吹,就往他嘴邊送。他只好自己細細地吹涼了,再一口一口地吞咽,倒是滿足。

他吃得香,她不免也有點饞。

不然真試試什麽味道?

姜與倦笑看着她半路轉了方向,将勺子湊到唇邊,忽然又擱下了。眼風掃過桌面上一柄小刀,跟她那柄丢失了的月牙刃極像。

“斬離最近正研究暗器,手癢做了一個,不知怎麽便落在孤這裏了,”姜與倦道,“妗妗若是喜歡,拿走便是。”

白妗笑了笑。

将刃放了回去,咣當一聲。

“如此粗糙,妾不喜。”

姜與倦眸光一閃,垂下了眼去,布滿傷口的指節微動:

“改日…”

她打斷他:“殿下,杜小姐似乎醒了?那是不是可以放妾回去了?”

姜與倦攏眉,“醒了?”起身,“你随孤去看看。”

杜茵仍在卧床靜養,見太子親臨,也只是勉力坐起身來,見了一禮。

美人病體,如弱柳扶風,嬌柔可憐。目光看來,竟含了幾分哀怨。

“是妾自己不慎,與今昔姑娘無關…”

即便對白妗惱恨交加,可現下局面,只能打落牙齒和血吞。

在男子面前,争得你死我活,不過是失了體面,能夠引得他的憐惜,才是上上之策。

石榴特意遣散了無關人等,給殿下與小姐騰出獨處的空間。

剛想把白妗這個礙事兒的也轟走,豈料此人只看了她一眼,便利落地離開了。

姜與倦說了兩句話,忽然覺得不對勁。

那血燕…有問題。

姜與倦走到門邊,推了推,卻紋絲不動。

“妗妗…?”

外邊傳來淺淡的呼吸聲,幾不可聞。

…是她麽?是她将房門鎖了?

頭腦愈發昏沉,小腹有火在燒。

他将手指攥得死緊,掌心血跡淋漓。

心中只有一個念頭:

她來東府的真正目的,竟是撮合他與杜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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