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原以為只是應付了事,誰知陸戟當真将那蛋絡子随身攜帶,一帶就是半月有餘。

弄得虞小滿羞愧不安,某晚趁陸戟先睡,偷摸把綁在四輪車上的絡子摘了,修修補補看着沒那麽粗陋了,再綁回去。

次日用早膳時,陸戟放下筷子,将那絡子撈起來捧在掌心端詳,半晌不言語。

虞小滿如坐針氈,最喜歡的菜包子也吃不香了。到底沒憋住,在陸戟即将出門時跟在後頭說:“絡子我昨晚打理過了,這樣帶出去不至……丢人。”

說着瞥了一眼陸戟劍柄上拴着的梅花絡子,心裏直冒酸水。

按陸戟的性子,虞小滿猜他多半會道謝,或者應一聲表示知曉,總之不會讓自己難堪。

果不其然,陸戟轉過身,薄唇輕啓,說的卻是虞小滿沒想到的話:“原先的,也不丢人。”

轉眼進了六月,盛夏酷暑,烈日當空,別說人受不了,虞小滿作為一條冷水魚也熱得夠嗆,凡有空閑便溜到池塘邊泡水納涼。

他給兩條鯉魚取了名,一條叫小甲,一條叫小乙。自他吃了魚之後,小甲和小乙就不怎麽愛搭理他,說他滿腦子陸郎,都不管它們的死活。

“我怎會不管你們?”虞小滿委屈,透明尾鳍在水裏甩來甩去,“吃魚是迫不得已,一小口,就一小口,回頭就吐掉了……”

小甲離得遠遠的:“哼,明明就是為了你的陸郎!”

小乙幫腔:“總有一天,你的陸郎會把我們倆抓去殺了吃!”

虞小滿連連擺手:“不會的,陸郎不是那種人,你們先前還幫他找絡子,他會記得這份恩情的。”

“他又不曉得絡子是誰尋的,若是知道了,說不定以為我倆是鯉魚精更想炖了吃呢,你也小心點吧。”

這話提醒了虞小滿,陸戟雖知道他是男子,卻還不曉得他是條魚。

縮起脖子環抱住自己的身體,虞小滿驚恐道:“我的肉很柴,不好吃的。”

小甲小乙載歡載笑,在水中濺起一串串水花:“你可真好騙啊真好騙。”

虞小滿懵懵懂懂。

“陸大少爺我們從小看到大,他一向不愛吃魚。”小甲說。

“不過你這條小笨魚白白嫩嫩又好欺負,指不定哪天他就換了口味,把你就地正法拆吃入腹呢。”小乙說。

即便不通人情世故,兩條臭鯉魚的話虞小滿還是能聽懂幾分。

吃什麽的……陸戟不是早就吃到嘴了嗎?

雖說是虞小滿自兒個送上門的,對方一萬個不願意,不然也不會避而不談。

想到這裏,虞小滿撇嘴,心道你當時不是挺來勁,親了我,還掐着我的腰這樣那樣,塞了我一肚子魚寶寶。

腦海中不期然憶起新婚次日奉茶的場景,“生養”二字冷不丁冒到嘴邊,虞小滿倒吸一口氣,險些咬了自己舌頭。

三伏天,恰逢陸戟休沐,虞桃張羅着在院裏的槐樹下鋪了蕉葉讓主子納涼歇息,虞小滿盤腿坐在上頭,壯着膽子又瞧向坐在不遠處的陸戟,視線比平時往下那麽一點點,不偏不倚落在腿間。

然後從臉到脖子霎時紅了個徹底,好似變成一條在烈日下呲出火星子的烤魚。

沈寒雲進到院子裏,看見的便是相敬如賓的夫妻倆,一個蹲在樹底一個坐在屋檐下,一個面紅耳赤一個氣定神閑,怎麽瞧都不像一對兒。

“喲,出來納涼呢?”沈寒雲亮了亮手中的東西,“有吃有喝有地兒坐,可不就缺一只紅瓤黑籽的大西瓜麽!”

早在前兩日就約了今日一聚,本言定去沈家在京郊的避暑山莊,那邊挖有冰窖,夏日裏最是涼爽怡人。後來聽聞沈家二老和即将出嫁的女兒沈暮雪也在那處,陸戟便拒絕了這番好意,說在府上聚也無甚區別。

于是過了午時,虞小滿站在井邊目不轉睛地盯着沈寒雲把木桶拽上來,鎮得冰涼的西瓜被取出,也不怕把衣服弄濕,抱起瓜就跑:“我去切了給你們端出來!”

沈寒雲看了直樂,問陸戟:“他多大歲數了,跟小孩兒似的。”

想着虞小滿嫁過來那會兒剛滿十七,陸戟答:“十八了。”

“那倒是差不多。”沈寒雲望着虞小滿蹦蹦跳跳的背影,“我初見他的時候他還沒長開,細胳膊細尾……呃細胳膊細腿的,也不怎麽會說話,問什麽都不吭聲。”

陸戟想了想,說:“他在我面前很愛說話。”

沈寒雲看了陸戟一眼,意味深長地笑了笑,到底沒再說什麽。

雖是官宦世家,陸家留有衣食從簡的古訓,是以明面上并不饫甘餍肥,新鮮水果偶爾供應,納個涼還要幫着曬書。

陸戟的書是上午虞小滿親自搬出來的,聽虞桃念叨“曬書書不蠹曬衣衣不蛀”,他忙着将先前打好的幾條絡子也搬出來曬,連同那件绡紗制成的衣服,生怕陸戟瞧見不高興,藏在偏僻角落裏,盼它們跟着書一起沐足陽光。

這堆五顏六色的絡子,原本打算在節氣小滿當日送給陸戟,順便再問他是否還記得八年前在東海漁村海岸邊見過的一條小魚。

後來出了雲蘿那檔子事,一折騰就過了時候,時過境遷,這會兒虞小滿已然失了勇氣,不敢送也不敢問了。

虞小滿怕疼,拔鱗之痛尚可忍耐,若是陸戟勉強收下卻不珍惜,又或是不記得當年那條小魚,他光想着都痛極了。

聽聞腳步聲漸近,虞小滿忙扯了本書蓋住那堆絡子,擡頭見是沈寒雲,松了肩膀:“沈大哥你不在那邊吃西瓜,跑來這兒作甚?”

方才三人一起閑聊,沈寒雲說不愛聽人叫他沈公子,讓虞小滿換個稱呼。思來想去,虞小滿叫了聲“沈大哥”,沈寒雲很滿意,眼睛都笑得眯起來,瞧着陸戟的表情也不似反對的樣子,便這麽叫上了。

“吃撐了都,”沈寒雲找了塊空地坐下,屈起一條腿與虞小滿同坐,“你也不過來同我們聊天,陸啓之那家夥無趣透了,三棍子打不出個悶屁來。”

虞小滿曉得他倆關系好,打趣對方常有的事,聽了只咧嘴笑笑。

沈寒雲是個話痨,閑來無事給虞小滿講他這些年在外游歷的見聞,從漠北大雪到塞外風霜的豪邁,再到江南小橋流水蒲深柳密處的惬意,虞小滿聽得入神,心緒也跟着飛往他不曾去過的遠方,流露些許向往之情。

“待暑熱過去,你我可結伴出行。”沈寒雲忍不住發出邀請,“你想去哪兒,我便帶你去哪兒。”

虞小滿毫不猶豫地搖頭:“不行呀,陸郎還在這兒呢。”

似是被這親昵的稱呼弄得怔然,沈寒雲忽地反應過來自己方才說了什麽,措辭補救道:“我僅是覺得,你不該被困在這裏。”

你原是蔚藍海裏自在游曳的魚兒,不該被困在這狹小的方寸間。

“哪有什麽該不該。”虞小滿捧腮往陸戟所在的方向張望,眼中再容不下其他,“他需要我一日,我便在他身邊守一日。”

用過晚膳,三人貪夜涼,到院中的石桌上喝酒。

酒是沈寒雲帶來的一壇青梅酒,自南方運來,酸甜可口甚是開胃,除陸戟外的二人都接連喝了四五杯,幸得酒勁兒上來得慢,倒是衣冠楚楚聊了半個時辰的天。

到了戊時,月上梢頭,不勝酒力的虞小滿雙頰酡紅,先頭暈腦脹地栽到桌上,又揉着額頭擡起來,咕哝着熱,擡手要将外衫脫了。

他自個兒醉醺醺忘了形,旁的兩個都曉得他是男子,對他這驚世駭俗的舉動按說無甚稀奇,可虞小滿堪堪解開衣帶,令外衫褪下露出修長脖頸,突然有一只手便伸過來按住他的腕。

陸戟将虛挂在臂彎的衣裳扯回去,說:“起風了。”

此話猶如聖旨,方才還動若脫兔誰也管不住的虞小滿立刻坐直身體,搖頭晃腦地拖長語調重複:“起——風——啦!”

陸戟未下命令,只将酒壺拿開,虞小滿便乖乖不喝了,攥緊衣襟趴在石桌上打瞌睡,陸戟和沈寒雲的對話聲一概被他過濾在外頭。

“上回說想與你讨樣東西,”沈寒雲晃了晃杯中清酒,“不知你考慮得如何?”

看着虞小滿支棱在暖風中的泛紅耳尖,陸戟道:“他不是物件。”

沈寒雲哈哈大笑,自懷中掏出一條火紅的如意絡子:“說的是這東西,他做了一堆沒處送,我拿一個不打緊吧?”

眼前精致的如意絡子與挂在自己身邊那個從形态上看相差甚遠,陸戟甚至不明白自己為何要将兩者放在一起比較。

末了,陸戟淡聲道:“他做的,你該問他索要。”

不知沈寒雲這家夥是否故意,待虞小滿醒來,非但問他讨要絡子,還熱情邀請他去沈府做客,說馬車就停在門外,即刻趕回去還能在府中的池塘邊捉到螢火蟲。

虞小滿天性 愛玩,聽了這話似有動搖,扭頭說了聲“我送送沈大哥”,便同沈寒雲一道出門去。

陸戟腳程沒他們兩人快,跟了幾步被甩在後頭,索性不出去了,差段衡幫忙送客。

一切安排妥當,他卻待在門廊下遲遲不想回去。

他坐在原地,面朝陸府敞開的漆紅大門。

直到馬蹄聲漸遠,又有輕快的腳步聲往這個方向來。

俄爾,虞小滿修長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一手舉燈籠,一手拎着沈寒雲方才拿走的絡子,擡腳跨進門內,歡快地沖陸戟揮手,陸戟才忽地松了口氣,反身回院。

夜深,陸戟梳洗完畢回到卧房,見虞小滿尚未歇下,以為他酒沒醒,随手挑了本白日裏曬得清香幹爽的書,坐在他對面看了起來。

閱得三兩頁,擡頭見虞小滿直勾勾地望着他,複又看幾頁,再擡眼,虞小滿仍是那副專注神情,令陸戟險些以為自己臉上有字。

挑了本書遞過去,不接,問是否熄燈歇息,也不理。想着同醉鬼沒什麽道理可講,陸戟耐着性子問:“身上可有哪裏不适?”

虞小滿驀地回神,噌地站起來,扭身小跑到門外,未等陸戟詢問出去作甚,又急匆匆跑了回來,在門檻邊止了步伐,雙手扒着框,紅撲撲的臉蛋綴在夜色裏,一雙含了水的目光落在陸戟身上,似在期待什麽。

然陸戟并不明了他此舉的目的,不明所以地與他對望。

等了一陣,大約是沒等到想要的,虞小滿垮了嘴角,輕咬紅唇:“你怎的不笑啦?”

陸戟參不透,猶疑地問:“……笑?”

虞小滿點頭:“方才我送走沈大哥回來,你就對我笑啦。”

陸戟還愣着,虞小滿走進屋裏,在他身前慢慢蹲下,仰面看他:“陸郎笑起來真好看……以後多笑一笑,好不好?”

言罷羽睫低垂,半掩明眸,不知幾分醉意幾分羞。

作者有話說:

陸戟:我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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