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

檐雨滴更殘,待段衡慌裏慌張地攜傘趕到,天上烏雲已散,冒出零散幾顆星鬥。

段衡悄悄對虞小滿說:“将軍走得火急火燎的,客人都沒顧上送,我說回去拿傘再來,他等不及,拎了件披風就先行過來了。”

瞧一眼執筆垂首在河燈上寫字的陸戟,虞小滿也壓低了聲音:“他……原本沒打算來?”

“不曉得。”段衡攤手,“沒跟我說晚上有約,見着下雨才出門,許是忘了吧。”

虞小滿沒再多問。

他知道陸戟并非忘了,如今出現在此處,才是意外。

仰頭望天,月朗星稀,虞小滿在心裏無聲道謝,謝方才的一場及時雨。

雨後的空氣沁人心脾,可身上還濕着,不宜在外頭多逗留。

虞小滿抱了自己的燈坐在橋下臺階上,沾了墨的筆懸于半空,猶猶豫豫下不去手。

實在好奇陸戟寫了什麽,虞小滿伸長脖子張望,不知陸戟有心還是無意,拂了衣袖将腿上的蓮花燈遮去大半。虞小滿一個字都沒看到,撇嘴暗說小氣,到底不強求,也圈了胳膊護住自己的河燈,低頭一筆一劃寫了起來。

寫罷,橋頭又聚了一群年輕人,收攤半個時辰的老叟也回來了,正忙着做買賣。

趁無人注意這邊,兩人将河燈沿岸邊放了下去。紙為瓣,燭做蕊,兩朵蓮花你推我搡地順流向東,照亮一片清淩淩的水,如同裹在黑暗中的兩只燈籠。

奈何天太黑,虞小滿睜大眼睛使勁兒瞅,眼眶都瞪酸了,別說看不清陸戟那盞,自己那盞上頭的字也瞧不清晰,待到它們在護城河最東頭拐個彎,便徹底看不見了。

段衡催着二人回去沐浴更衣,虞小滿一步三回頭地走着,被那賣燈的老叟瞧個正着,喚他道:“這位夫人,燈可放了?”

虞小滿扭過頭,見是送等給自己的老人,粲然笑道:“放了,這會兒指不定已經游到最南頭去了。”

老叟聞言颔首微笑,又四下打量一番:“夫人盼着的那位呢?”

“來了。”虞小滿說,“來了有一會兒了。”

見虞小滿身上的披風,老叟便有了數。再看他身旁坐在四輪車上的男人,眼中閃過一抹驚異,随即便是了然:“想必官爺要事纏身,能趕來已是不容易。”

偏頭看向陸戟,即便他未着官服,依舊擋不住通身的貴氣。虞小滿點頭,剛要說是,垂在身側的手忽而被牽住。

“多謝這位老先生贈予的河燈。”陸戟說。

老叟擺擺手:“兩盞紙燈罷了,你們年輕人拿去随便玩吧。”

瞧着虞小滿此刻既無措又羞赧的面孔,與約莫一個時辰前雨中等不到情郎的落寞神色重疊,老叟笑眯眯地添了句:“天亮了可以加衣裳,心涼了可就焐不熱了,忙歸忙,莫要再讓夫人等這麽久啦。”

一路無言。

手倒是一直牽着,坐在搖晃的馬車裏,虞小滿垂頭看着藏在袖口下交握的兩只手,忽而想起那日在馬場,陸戟也主動牽了他的手,許久未曾放開。

到陸府門口,巧遇不知從哪處喝完酒回來的陸钺。他搖頭晃腦地走過來,癡笑着喚了大哥大嫂,虞小滿全當沒聽見,推着陸戟往裏走。

陸钺面上挂不住,三步并作兩步追上前,臨到門口腳下打滑摔了一跤,下人們呼啦啦圍過去扶,無人得見虞小滿上揚的唇角和眼中一閃而過的狡黠。

回到院中,得了通知的虞桃早将熱水備好,浴桶擡進屋,陸戟讓虞小滿先行沐浴,自己換身衣服便好。

隔着一道屏風,虞小滿褪了濕噠噠的衣裙,擡腿小心翼翼地跨入浴桶,大半個身子埋進溫水裏,雙臂攀着桶沿,望着屏風上勾勒出的模糊人影出神。

方才他見陸戟身上近乎濕透,想着沐浴頗費工夫,邀他一道洗。

理由也很充分:“反正都是男子,一起洗也無妨。”

說完便後悔了。他是鲛人,有下半身碰了水便化魚尾的本能,雖可自行壓制,到底有疏忽的危險,若是讓陸戟發現了他的秘密,當場吓暈過去也未可知。

好在陸戟拒絕了他的邀請,堅持讓他先洗。

想到這裏,虞小滿又有些喪氣。

他不願與我共浴,是嫌棄,還是因為不久前的肌膚之親,令他覺得有必要回避?

無論何種,都不容樂觀。

熱氣蒸騰,熏得人昏昏欲睡,虞小滿想着想着,仰面打了個小小的哈欠。

昨夜未曾睡好,今日又奔波一整天,這會兒被熱水泡着,困意倒是上來了,輕盈尾鳍在水下小幅擺動,虞小滿腦袋一歪,眼眸半阖,不知不覺沒了意識。

醒來時,周遭阒靜無聲,睜眼的瞬間對上一張離得極近的面孔,虞小滿倒抽一口氣,矮身沉入水裏,只露半張臉在外頭。

見是陸戟,又松了氣,将另外半張臉緩緩探出水面。浸着身體的水餘溫無幾,虞小滿尴尬地說:“我、我睡着了。”

想來陸戟定是等了許久沒見他出去,進來看看發生了什麽事,湊近了也只是想叫醒他。

“嗯。”陸戟應了一聲,“出來吧,水涼了。”

言罷便斂眸轉身,忽聞嘩啦一聲,虞小滿聽他的話從水中躍身而出,剛變回來的雙腿着陸時打了個滑,身體直直向前栽去。

面對面跨坐腿上的姿勢,先前鬥膽試過一次。這回陸戟清醒着,下意識伸出手扶虞小滿的腰,掌心貼上一片細膩濕滑的肌膚,頓時屏了氣息,撤身後退。

卻被虞小滿攬了肩膀,失去退路。

似是覺得還不夠近,虞小滿又往前貼了兩寸:“為何要躲?”

許是方才動作太急,這會兒還在喘,虞小滿不管不顧地追問:“河燈都一起放了,為何還躲着我?”

他也不知自己哪來的膽子,就這樣望着近在咫尺的心上人,将壓在心頭多日的疑問盡數抖出:“為何為我撐傘,為我擋雨?還有……”

狠狠咬了嘴唇,虞小滿沉下一口氣,炯炯的目光不偏分毫,與陸戟對視:“為何牽我的手,又為何……親我?”

靜默良久,未得回應。

虞小滿不禁有些委屈,鼻子一皺,眼裏便噙了淚花:“就算、就算第一次你被下了藥,神志不清做不得數,那、那第二次,你總是清醒的吧,占人便宜還假作無事發生,算什麽正人君子?”

言罷又想到自己也是男子,稱不上被占便宜,改口嘟哝道:“反正,誰主動誰就是登徒子。”

聽了此話,陸戟抿着的唇微彎,片刻後總算開了口:“那你呢,為何約我放河燈,為何不掙開我的手?”

虞小滿有些不服,明明是他先問的。陸戟所問讓他更覺心酸,淚盛不住就要落下來:“我……我為何,你不知嗎?”

嗓音發着抖,連同寸絲不挂的身體,他斷斷續續地說,“你來赴約,牽我的手,我高興都來不及,怎麽會、怎麽會掙開呢?……我對你的心思,你當真不知嗎?”

眼底靜谧無波的深譚劇烈翻湧,陸戟怔住,似是不敢相信他會如此直白地表露心跡。

虞小滿亦知此舉唐突,這種話本該在花前月下訴之于口,眼下他從頭到腳滴着水,把陸戟剛換的衣裳都弄濕了,換作誰心情都糟透了,哪有閑情聽他說這些。

他扭着腰要走,視線也移了開去,卻被陸戟箍着腰,動彈不得。

虞小滿剛要叫他放手,後頸忽然被托住,緊接着,微張的唇覆上兩片溫熱柔軟。

陸戟又吻了他。

依舊是淺淺厮磨,唇齒相依,吐息交融,虞小滿腦中霎時空白,險些以為自己靈魂出竅。

分開時甚至牽出一條黏膩銀絲,虞小滿張着嘴大口喘氣,伸出一截紅舌輕舔唇角,固執而小聲地說:“第……第三次了。”

陸戟依舊面沉如水,細看才可窺見眸底深處呼之欲出的情動。

仿佛茕茕孑立的旅人,于貧瘠的沙漠深處發現綠洲。

擡手為虞小滿拭去眼角将落未落的淚,陸戟坦然道:“這是第四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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