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虞小滿久久不曾言語。

許是還沒從方才的驚險一幕中脫離,又或許不知該如何作答,他望着陸戟出了會兒神,忽而清醒過來般地撇開目光,垂眼不做聲。

旁邊被紮了手的孫木匠嚎得撕心裂肺,還嘴臭罵罵咧咧,陸戟嫌他吵,一掌将他劈暈了。

重歸寂靜,借着頭頂的探出雲層的月光,陸戟靜靜看着虞小滿,纖長睫羽覆住了他黑亮的瞳,陸戟上前一步,試圖将這張月餘未見的面孔瞧清楚,虞小滿卻再度受到驚吓似的撤身後退。

“這裏就是我的家。”他開口有些急,險些被吸氣嗆到,“你來、來幹什麽?”

聽了這話,陸戟反倒放了心。

還願意過問,就代表自己在他心裏仍有分量。

“來接你。”陸戟重複一遍,而後說,“家裏都處理妥當了。”

虞小滿大致曉得處理的什麽事,梗着脖子點頭:“恭喜了。”

這句恭喜聽在陸戟耳中很不是滋味。他自知欠虞小滿一句承諾,于是沉聲道:“以後不會讓你再遇危險。”

虞小滿卻蹙眉,眼中迷茫更甚。

須臾便明白過來,清了清嗓子,道:“幫你是我自願的,你不必有負擔。”

過分冷淡的反應令陸戟措手不及。

策馬趕來的路上,陸戟在腦中做了許多假設——他的小滿受了心傷,可能會怪他,會責罵他,說不定還會掉眼淚,無論如何他都該哄着,用比拔劍任憑處置更低的姿态受着,讓小滿發洩完消了氣便好。

因此他壓根沒想過眼下的情況該如何應對,虞小滿像是渾然不在乎了,連看都不願意擡頭看他一眼。

陸戟難得猶豫,想說的話太多,反而不知該從何講起:“先前……是我的錯。”

虞小滿聽了心中卻更酸澀。他最不想見到的就是陸戟在他面前低頭,仿佛他借報恩之名産生的貪婪之心終是給陸戟造成了困擾。

他分明只有一個心願,就是希望陸戟過得好。

“不,不是你的錯。”虞小滿搖搖頭,“起壞心的是他們,你才是受害者,現下既已解決,你便早些回去,安頓好接下來的日子吧。”

即便遠離北地,海濱冬日的陰冷也足令虞小滿的沉疴病體十分難熬。

翌日一早,那幫小孩倒是沒來擾人清夢,聽說村裏演武場來了軍隊駐紮,大家都跑去看熱鬧了。

開門沒見外頭有人,虞小滿松了口氣,打盆水清理昨天那老流氓留在門板上的血污,邊擦邊想要不要去村裏走一趟,瞧瞧那家夥怎麽樣了。

畢竟租着人家的屋子,弄傷了人家幹活營生的手,怎麽也該賠個禮。

然昨夜留下的陰影猶在,虞小滿一面忖着吃了那麽大個虧,孫木匠八成不敢再輕舉妄動,一面還是小心為上,将自己捂得嚴嚴實實,左右打聽挑了個孫木匠不在家的時候,揣着銀子往他住處去。

孫木匠的媳婦兒在家,出門見是虞小滿,白眼險些翻到天上去,腿抵着籬笆門不讓進,聽他說是來給租金的,才勉為其難撤身讓他進屋,嘴上還是不客氣:“總算交租了,看來昨晚碰上好主顧了?”

虞小滿生得美,就算換了男裝,出衆的面孔往那兒一擺,進到村子裏仍是男女老少争相矚目的對象。尤其是孫木匠,每每見到他就挪不開眼,口水都要流下來,如此明顯的垂涎,他媳婦兒自然不會察覺不到。

因而對虞小滿的态度就不太客氣,收了錢還臉不是臉嘴不是嘴的,寫房契的時候将那幾錠碎銀數了一遍又一遍,生怕被虞小滿撿了便宜。

孫木匠常年在外頭幹活,他媳婦兒在家做點販賣糕餅的小生意。大清早正是送貨的時候,夥計扛着面粉進了門,放下東西休息一會兒,見孫木匠媳婦兒在撥算盤,笑說:“今兒這麽早就開張了,看來老孫治手的銀子有着落了。”

虞小滿暗說不妙,果不其然,孫木匠媳婦兒不算賬了,算盤一扔,揚聲問:“治誰的手?”

想來那孫木匠幹出那等龌龊事,萬不敢回家讨打,只能夜裏爬起來就偷偷溜去鎮上,找了家醫館治手。

誰想竟被這送面粉的夥計瞧見了,還大嘴巴告訴了自家母夜叉,真真是偷雞不成蝕把米,倒大黴了。

人已經在趕回來的路上,孫家媳婦氣不過,拉着虞小滿不讓他走,跑到院子裏又哭又鬧,讓走過的路過的都來瞧瞧勾引自家相公的狐貍精。

虞小滿本想趁亂離開,想着房契還沒拿到,眼下走等于白搭那麽多銀子,咬了牙非要孫家媳婦要麽給房契要麽退銀子。

孫家媳婦借題發揮,哭喊道:“大家快來看吶,這小狐貍精多猖狂,勾得我家老孫夜不歸宿不說,還有臉跑我這兒來要銀子!”

氣得虞小滿脖子都紅了,心想人壞起來怎的臉皮都不要,真該把她發配去京城和馮曼瑩互相惡心。

好在不是所有人都是非不分,有個過路者幫虞小滿說話:“明明是你家老孫瞅着人家生得俊俏,動了歪念頭吧?”

還有人聽說孫木匠的手挨紮了,不由得好奇,問虞小滿:“是你紮的不?看不出來,小兄弟有兩手啊。”

虞小滿被弄得哭也不是笑也不是,還是心系房契,杵在那兒盯着屋裏猛瞧。

到底是拿到了。

這邊正鬧着,忽然來了一隊手執長槍的銀甲士兵,邁着整齊的步伐在孫木匠家門前一字排開,打頭的那個在衆人的注視下抱拳上前,彎腰鞠一深躬:“屬下來遲,讓夫人受驚了。”

不出兩個時辰,新搬來的标致小哥有個軍爺夫君的的事,就在虞家村上下傳開了。

傍晚回到小木屋,虞小滿從裏頭把門栓卡緊,窗戶也關嚴實,将房契收好,便吹滅蠟燭,早早躺床上醞釀睡意。

陸戟還沒走這件事令虞小滿心神不寧,想到昨夜拒絕和他回家時他落寞的眼神,虞小滿又無端地揪心。

捂着胸口側過身去,眼皮不停打顫,挺屍半天還是睡不着,肚子也咕嚕嚕叫起來。虞小滿暗自埋怨自己最近越來越能吃,到底還是不委屈自己,爬起來把蠟燭又點上,出門尋東西吃。

外頭屋檐下就挂着璧月姐姐上回送來的饅頭,凍得梆硬,泡過熱水才好下嘴。

虞小滿捧着燭臺推開門,正為如何點着柴火犯愁,擡頭見到立于屋前約兩丈遠的人,扭頭就要回屋。

被一道聲音喊住了。

“我買了些吃食。”陸戟說,“還熱着,将就吃點吧。”

近來虞小滿身子虛得厲害,之前尚能忍住餓,如今竟到了看見好吃的就挪不開眼的地步。

忖來想去,還是要了陸戟手中的紙包,掂量之後悄悄算了賬,自懷裏掏出銀子遞給他:“夠嗎?”

陸戟神色複雜,到底怕被拒絕,還是伸手接了,指腹搓了搓那幾錠帶着虞小滿身上溫度的碎銀,說:“夠。”

虞小滿便安了心,回屋打開紙包吃了起來。

陸戟買來的是熟食,燒雞鹵得很透,肉質幹而不柴,配着新出爐的燒餅別有一番風味。虞小滿吃東西小口,仍是沾了一嘴碎屑,舌頭一舔卷入口中,散開滿嘴芝麻香,心想這“将就”好生奢侈。

美味需得用心品嘗,虞小滿吃得認真,擡手擦嘴時猛然想起還有位來客,将口中的食物咽下去,水潤的眸子望向門口:“你要吃嗎?”

陸戟守禮慣了,屋主不讓進他就一步也不跨進門,聞言只答:“你吃,我不餓。”

夜裏北風刮得兇猛,震得窗紙嘩嘩作響,終歸怕肉體凡胎經不住凍,虞小滿還是将客人請進來小坐。

屋子裏頭狹小,唯有一張木床可以坐人。陸戟坐于其中一角,看着虞小滿一口一口将半只雞啃完,說:“白日裏料理旁的事去了,未能及時趕到為你解圍,抱歉。”

虞小滿心道幸好你沒來,不然替嫁這事非但要鬧得滿京城皆知,連虞家村這邊也躲不掉了。

況且虞小滿最怕陸戟向他賠禮,這本就不是陸戟該做的,他受不起,便“哦”了一聲,表示曉得了。

口腹之欲得到滿足,虞小滿打了個小小的哈欠,揉着額角開始犯困。

落在陸戟眼中,便是趕他走的意思。

不想此行一無所獲,陸戟再次主動尋話題:“今日,我見了你姐姐。”

虞小滿一愣:“璧月姐姐?”

陸戟點頭:“是。”

心猛然提起,虞小滿問:“她可傷了你?”

說着便端起燭臺細細打量陸戟的面容。

璧月姐姐讨厭陸戟入骨,一口一個“臭男人”地罵他,恨不能将他碎屍萬段似的,陸戟與她見了面,現下能好端端坐在這兒都是個奇跡。

陸戟說沒有,虞小滿不信,扯了他的衣袖要看,被陸戟制住手腕壓在胸前。

推搡間兩人距離倏然拉進,鼻尖幾乎碰到一處,視線相撞的瞬間,虞小滿在陸戟眼中看到兩個小小的人影。

“你擔心我。”陸戟說。

近乎肯定的語氣挖開了虞小滿費盡力氣藏在心底深處的隐秘。

虞小滿慌了,掙動手腕卻擰不過這個臭男人,一時羞憤不已難堪至極,仿佛自己的軟肋總能被他輕易找到,先動情的永遠只能甘落下風,任人拿捏。

“我自然擔心你。”虞小滿說,“既然見過我姐姐,應該知道,我将元丹給了你吧?”

這回輪到陸戟發愣。說到元丹,不知想起什麽,他的眼神忽然暗淡下去,低聲說:“知道。”

虞小滿不願在他面前失态,一心想要他走:“一顆元丹報你八年前的一場救命之恩,應當足夠了吧?”

陸戟不答,虞小滿便當他默認,眼一閉心一橫:“如此才算真正還清,今後我們橋歸橋路歸路,此生不複相見。”

海水無風時,波濤安悠悠。

陸戟離開時仿佛将凜冽的風也一并帶走,四下出奇寧靜,唯虞小滿心裏鬧騰不休。

這會兒一點都不困了,手腕隐隐發燙,似乎還留着被緊握的觸感。

将那處用水草纏好,衣袂蓋住,虞小滿捧腮望着桌上燒得只剩寸餘的蠟燭,眼眶一熱,吧嗒落下一滴淚來。

先前在陸府和虞桃一起背詩,不明白詩人們為何總将蠟燭燃燒比作流淚,現在卻有些懂了。

雖說已經做過一次告別,虞小滿現在才意識到這回是真的永別。

他狠狠将陸戟推開,拒絕他出于愧疚的憐憫,說了最狠絕的話,将自己的後路斷得一幹二淨,但凡有點骨氣的人,都不會再回來找他。

何況陸戟傲在骨子裏,千裏迢迢從京城趕來,卻一再被拒絕好意,怕是已經氣得在心裏怒斥許多遍不識好歹,甩起馬鞭奔跑在回京的路上了吧。

這樣好,虞小滿對自己說,這樣再好不過,待陸戟回到京城,便可迎娶沈家小姐,再無旁人敢指點說道。

這本就是虞小滿想要的,可他的心還是痛得厲害,比逼出元丹那日有過之而無不及。

他突然後悔方才沒有好好看看陸戟,他怕時間再久些,就不記得他的恩人長什麽模樣了。

他們之間的聯系自報恩者和施恩者展開,到頭來又變回最初的關系,一切都如同沒發生過那般,重新退回原點。

是以當虞小滿聽見門被推開的動靜,扭過頭去,看見不久前“憤然離去”的人又出現在門口時,整個人都呆住了。

陸戟同樣訝異,見方才還說着狠心的話讓他走的人坐在自己坐過的位置,鼻尖通紅,淚眼婆娑,一時慌了神,舉起手中的食盒,說:“湯,跟村口的婆婆約好了這個時辰去拿。”

一個站在門外,一個坐于屋內,兩人隔着不遠的距離,狀似遙遙相望,實則擡腳動幾步便可抵達。

比此處到村口的距離近多了。

紛亂的思緒擰作一團,虞小滿抓不到頭緒,吸了吸鼻子,甕聲嘀咕:“這麽快……”

陸戟被他孩子氣的感嘆弄得一怔,而後松了口氣。

“答應過你,不會再讓你等太久。”

所以擺平一切之後,便快馬加鞭趕來接你,一刻也等不及。

作者有話說:

小滿:啥時候答應過我? 小陸:七夕那晚。 小滿:??? 小陸:在心裏。 小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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