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身首分離

四月初清晨的暖陽,格外和煦,打在熬夜苦讀的學子身上,更是令人昏昏欲睡。三中的校貓小花臉伸了個懶腰,一躍而起爬上樹梢,壓在枝幹上,偷偷觀察房間裏的兩腳獸。

一只好高好大的兩腳獸在前面,拿着白色棍子砸牆,這只兩腳獸在幹什麽呢?想要引起其他兩腳獸的注意嗎?可是底下的兩腳獸要麽在吃東西,要麽一直揮動爪子磨來磨去,還有兩腳獸一直趴着呢!

——根本沒人理那只兩腳獸呀!他好可憐哦!

“喵~”小花臉動動尾巴,決定下次大發慈悲讓那只兩腳獸摸摸自己,這樣就不會傷心啦!

“……石嘉榮。”

“石嘉榮——”高二三班的教室裏,講臺上的班主任拖着長長的尾音,“回神!貓有什麽好看的,函數它不優美嗎?”

正沖外頭的小花臉作鬼臉的學生一個激靈,趕忙轉過頭來,端正姿态盯着黑板上的雙曲線,用行動表明自個兒的選擇。

班主任羅翔滿意了:“這就對了——來,大家看看這支雙曲線……”

早課,是無數高中學子的溫床,而早上的數學課,更是學子們一聽就倒的安眠藥,效用之強,上則睡覺。可是到了高二,各科老師都強調一定不能上課睡覺落後課程,變态的教務處還專門出了一項規定——上課睡覺被逮到的人,要被請家長教育!

此令一出,所有高二學子登時打起十分精神,扇耳光塗清涼油掐大腿肉,各種手段盡出,就是為了不在早課上睡着。

因此高二三班的數學課上才是這樣一個景象,根本就沒人趴下睡覺——不對,還是有一個人的。

年紀前十的學霸,秋水,數學課代表,班主任羅翔的掌中寶、心頭肉。秋水是标準的好學生,從沒見過她上課睡覺的,今天可能是身體不舒服吧,所有老師連帶學生都這麽想。

“把解析式算出來,再把值帶入……”

突然地,一直趴着的秋水猛擡起頭來,神情慌張像是被噩夢驚醒一般,一頭長發皆被汗水打濕。

羅翔見狀,親切詢問:“秋水啊,是身體不舒服嗎?”

秋水好似根本沒聽見他的話,一反常态将教室打量一遍,幾乎掩蓋不住的驚喜在她臉上迸發,她喃喃:“教室……上課……我回來了!我回來了!”

最後一句的聲音尤為大,羅翔察覺了其中的異常,擔心學生是出現了幻覺,忙放下手中的粉筆,往她座位走去。

“秋水,你說什麽?”

哪知秋水神情立即由喜轉悲:“不要過來!”

她雙唇顫抖,眼眶溢出淚水。像是想起了什麽,秋水向左後方轉頭——在教室的最後一排,靠窗的地方,空着一張桌子,桌子上擺滿了書,以及一杯已經被喝光的檸檬果茶。

“……我不甘心…不甘心……”

淚水止不住地流。

秋水深深地、深深地,向那無人處凝望,那也是她十七年生命中的最後一次注目。

——下一刻,她身首裂開,傷口平滑,像是被一柄極為鋒利的刀切開,鮮血迸濺飛揚,灑在周遭懵然的學生身上。

“噠——”

“噠——”

血珠順着學生蒼白的臉頰,順着棱角分明的課桌,順着寫滿筆記的作業本,一點,一點,落在地上。

“啊啊啊啊!!”

“姓名?”

“阮陵。”

“年齡?”

“剛滿十八歲,上周五剛過生日。”

……

C市槐花區公安分局中。

白熾燈直晃晃打在桌上,李成甩甩斷墨的中性筆,一邊詢問一邊記錄:“聽同學說你和秋水的關系很好?”

對面的少年清瘦,套一件單薄衛衣,形狀優美的鎖骨暴露在空氣中。少年想了想,道:“秋水成績好,經常幫我補課。她性格也不錯,班上同學都很喜歡她。”

這名叫阮陵的少年剛被從家裏叫出,似乎還沒怎麽睡醒,內雙的眼睛裏霧蒙蒙的,他甚至還打了個哈欠。他長的極好,從骨相來看就是美人,皮膚是在水鄉裏養出的白,一頭黑發軟趴趴的,眉眼幹淨,撲面而來的少年氣。

只是安靜了些。

這樣的男生,在學校裏應該是不少姑娘們日思夜想的初戀。

李成彎彎眼角,細密皺紋壓在一起,不自覺帶出點慈愛來:“只是普通朋友,沒別的了?”

似是被說中了,阮陵抿抿嘴唇,眼神有些游離,半晌,只憋出一句話:“學校不允許早戀。”

這孩子。上了年紀的李成不由失笑,又想起他們口中的另外一個女孩,原本還算輕松的心情頓時沉重了不少。

他雖然沒有到案發現場,但聽同事的語氣,這姑娘死狀很凄慘。

“請問……”

阮陵鼓起勇氣:“請問你們把我叫來……是、是秋水出了什麽事嗎?”

是搶劫?還是出了車禍?

在單純的少年視角裏,世界上最令人難過的事情也許就是這些了。而他的小女友,說不定就在醫院裏,紗布把手腳裹得跟粽子一樣,眼淚汪汪等着男朋友來安慰。

可事情哪有這麽簡單。

李成有些不忍心,換了個話題:“今天怎麽沒去上學啊?不是星期一嗎?”

阮陵撓撓頭,有些不好意思:“熬夜補作業,睡過頭了。”

李成:“起來一看表,早就上課了,幹脆就不去了?”

阮陵乖巧點頭。

“你這孩子,”李成不自主操起了老父親的心,“我女兒也跟你一樣,周末瘋玩兒,晚上打着燈補作業……熬夜對身體不好,你們還在長身體,要少熬夜。”

“我知道的。”

沉默片刻,阮陵又問:“請問,秋水到底是出了什麽事?”

見阮陵眼神堅定,李知嘆了口氣,還是告訴了他:“秋水死了。”

阮陵:“……?”

他一臉茫然無措,似乎沒有聽明白李成說了什麽:“……抱歉?”

李成一字一頓:“秋水死了。”

……

“……事情就是這樣,你不要多想,我們呢,就是想找你了解了解情況……”

阮陵一臉蒼白,失魂落魄,被李成帶出來,沒有任何反應,只垂着頭,愣愣地順着走廊行走。

身旁經過了許許多多的人,黑色皮鞋,女靴,漁夫鞋……

還有一個銀白色的輪椅。

“回去呀,洗個熱水澡,好好睡上一覺,你才高二,要好好學習……秋水的事情……會給交代……”

阮陵停住腳步,回頭望去。輪椅上的人也停下來,轉過頭看他,蜜色肌膚,眉目俊朗,遙遙沖他一笑。

很奇怪,這人襯衫捋至手肘處折好,從那露出的半截手臂來看,肌肉線條流暢,看着就很有威懾力,不至于虛弱到坐輪椅……哦,也許是腳受了傷。

失去興趣,阮陵收回視線,被李成帶出了公安局大門。

“那誰?”慕紹看着那少年單薄的背影,饒有興趣問道,“長挺好。”

眉心還有一粒紅痣,是個美人。

蕭天瑞:“今天早上那案子,他是學校裏和小姑娘關系最近的人。你可別想些有的沒的,人家才剛成年!”

他推着輪椅,抱怨道:“這輪椅不是自動的嗎,怎麽還要我推。”

“這是組織給你的考驗,要好好把握。”

蕭天瑞翻了個白眼:“得,您就扯呗。”

慕紹:“他跟那姑娘談朋友?”

蕭天瑞:“又是幫輔導功課的,又是給買檸檬水的,不是男女朋友是什麽?純潔的友情?——也就騙騙年級主任。”

“不派人跟着?”慕紹低頭,理理腿上毛絨絨的毯子,“也不怕出事。”

蕭天瑞:“人不都跟學校那兒琢磨着嗎,要不您老人家出馬,保護祖國未來的花朵?”

他也只是玩笑一提,誰料慕紹竟真開始考慮這個建議:“也不是不行。”

“你禽獸嗎!”蕭天瑞才不信慕紹是真的想保護別人,只以為這厮喪心病狂到要對祖國花朵出手,“你可別動歪腦筋啊,我國這兒可有一套完整的刑法!”

慕紹沒理他,摩挲下巴,若有所思。

C市氣候瞬息萬變,早上還是大太陽,現在天空卻已是灰蒙蒙的,像是下一秒就要落雨。

阮陵從公安局出來,和李成告了別,慢慢悠悠走上回家的路。

公安局這一條街上,還算是繁榮,一溜兒的面食小吃店,不帶重樣的。一路上香氣撲鼻,阮陵還沒吃午飯,嘴巴裏口水直冒,拐彎去買了袋豬肉餡的軍屯鍋盔。

外皮酥脆,內裏軟而香,一口咬下去,滋溜溜直冒油水。阮陵細嚼慢咽,好一會兒才吃了半塊。

卻沒了剛才的失魂落魄,整個人就像是被魂穿了一樣,神情大變,冷靜極了,還有閑心沖賣鍋盔的老阿姨微笑。老阿姨人到中年,擺攤讨生活這麽些年,還沒見過這樣乖的孩子,幹脆就沒收錢了。

路過花壇,餘光瞥見土裏埋着一枚一元硬幣,半截身子露在外頭,饞人。

見四下無人注意,阮陵食指微動,硬幣從土裏拔出,抖擻身子,顫巍巍飛至他掌心。

一塊錢,不要白不要。

阮陵的家在槐花區東邊,那兒挨着三中,學區房,地段金貴,小區環境優美、安保得力,一路上沒碰見什麽混混二流子,連溜的狗都穿着小裙子,矜持極了,主人一邊溜,一邊還跟着撿屎。

打開門,房子裏冷冷清清,沒有第二個人。他整理好一片狼藉的床鋪,又簡單燒了點菜填填肚子,這才有功夫坐下來靜靜。

沒有想到,他竟然還有回來的那一天。

他以為要在那個法度規則全無、強者至上的世界裏呆一輩子,卻沒想到真的在最終戰後回到了這裏,回到了翹課的早晨。

鐘,冰箱,電腦,桌子,手辦,游戲機……阮陵一個一個看去,在心中默默回想他們的用途——無限世界裏,下一秒就可能失去性命,整天打打殺殺,有些東西他還真就沒怎麽碰過。

一路走回來,出了一身汗。阮陵脫了衛衣,摸索着打開衛浴,痛痛快快沖了個熱水澡。

擦着頭發出來時,外面突然傳來了敲門聲。

咚咚——

一下一下,頗有節奏。

“誰?”

咚咚——

阮陵從貓眼往外看,并沒看到有人。

他又喊了一聲:“誰?”

咚咚——

仍是雷打不動的敲門聲。

他也不耐煩想些有的沒的,索性直接給開了門。

“是你。”阮陵有些驚訝,外頭是那個公安局裏坐輪椅的男子,怪不得貓眼看不到人。

“嗳。”男子應了一聲,手提了提,一個紙袋子,“給你帶的。”

他擡頭想沖阮陵笑笑,緩解少年的尴尬,孰料一大塊雪白的肌膚撞入眼簾——阮陵洗完澡後,還沒來得及穿上衣。男子頓時大驚失色,像是被惡霸調戲的良家婦女一般,迅速用紙袋子擋住眼睛:“你怎麽沒穿衣服!”

“快,快進去穿上——小小年紀,萬一感冒了怎麽辦。”這麽說着,男子一邊擋住眼睛,一邊推動輪椅,極為靈巧地進了門,“那沙發上不是有一件衣服,快去套上。”

語氣之熟稔,動作之流利,一點外來者的自覺都沒有。要不是阮陵前不久還跟個傳銷變态對剛,他簡直要以為自個兒其實有一個年紀輕輕身強體壯還坐輪椅的同居人。

話雖如此,阮陵還是很乖巧地穿上了衣服。

對方頓時自在了不少,這兒看看,那兒看看,不過視線很守禮,只在客廳裏轉悠,碰到卧室就飛快移開。

“時候也不早了,那沙發不錯,在上面鋪張毯子就成……”

阮陵打斷他意味不明的話:“你是誰?來我這兒做什麽?”

“我還沒跟你說吧,”男子懶懶一笑,手指漫不經心點着扶手,“今晚我就住這兒了。”

阮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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