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 水煮肉片

一個小時後,被吓哭的石嘉榮同學連同吓哭他的阮陵一起站在了辦公室裏。辦公室裏除了班主任羅翔,其他老師都去上課去了。

現在辦公室裏就只有羅翔、石嘉榮、阮陵、一個揭發校園霸淩的正義男同學,以及接到電話後立即趕來的年輕女性。

辦公室的氣氛靜到可怕。

羅翔小聲沖那名男同學說:“你先回去上課吧。”

一個小時前,下課鈴剛剛打響。這名男同學憋了一節課的尿,聽到鈴聲立即像野狗一樣奔向廁所,哪知道一進門就看見坐在地上哭的稀裏嘩啦的校霸,和另一邊彎着腰神情痛苦的阮陵。

男同學震驚,男同學握緊拳頭,心中的正義感像火山一樣爆發,連憋了一節課的尿都不管了,連忙跑去喊老師,剛巧下一節是數學課,喊來了一頭霧水的羅翔。

聽到這男同學的話,羅翔的第一個反應是“石嘉榮又去欺負阮陵了”!進而想出了一百八十種懲罰手段,沒承想進了廁所,才發現看起來像是被欺負的居然是石嘉榮?!

腦袋連同半件衣服全濕透了,雖然現在天氣回暖,也保不齊會生病,還來不及理清整件事情的來龍去脈,羅翔就把兩人帶到了辦公室,擦頭發擦衣服,開上暖氣。

石嘉榮手臂、脖子上細小的傷口不少,濕了的衣服更是确鑿的證據,相比阮陵全身整整齊齊沒看見傷口,明顯石嘉榮是弱勢的一方。

可是這不應該啊。石嘉榮,奇裝異服翹課打架,通報批評的單子都印出一疊了,之前還總愛找阮陵麻煩,為這事,羅翔明裏暗裏說了他不下十次,還費盡心力調座位,力圖讓兩人少碰面。而阮陵呢,雖然成績不算拔尖,但至少能考一個重本,平時也很乖巧,老師和同學都挺喜歡他。

要真欺負,也應該是石嘉榮欺負阮陵啊!

問了将近四十多分鐘,石嘉榮愣是不肯開口,嘴硬的跟葫蘆一樣,也不知道是不是被人看到狼狽模樣傷了自尊心。

阮陵倒是很乖的,直截了當告訴羅翔:“我打了他。”

羅翔:“??”

你打了他,那你為什麽打他?

前因後果又是什麽?

阮陵不是那種無緣無故就動手的人,石嘉榮一定做了其他的事情,才會激怒這個平時脾氣都很好的孩子。

可是石嘉榮愣是不說。

無奈,只能各打二十大板,叫來家長。

石嘉榮的家長倒是來的很快,不過看着不像他媽媽,穿着裁剪合身的西裝裙,臉上畫着淡妝,有股子知性美,說話的語氣也很平和,只是話不怎麽好聽。

她開口第一句就說:“我是嘉榮的小姨,看着嘉榮長大的,他從小家教就嚴,怎麽可能欺負同學呢。”

言下之意,就是阮陵這個家教不好的學生才會做出這種事情。

羅翔的臉色被她這一番話說的,變得有些不好。

女人看着渾身是水跡滿身傷口的石嘉榮,很是心疼,拿出紙巾來想要為他擦血:“怎麽身上到處都是口子,小姨給你擦擦……”卻被石嘉榮一掌揮開。

女人也不覺尴尬,順勢收回了手。

她看向另一為外貌俊秀的男生,掩蓋中眼中的嫌惡,語氣輕柔:“其實這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阿姨懂你們,年輕人總是會沖動一些——”

“這樣,我也不追究了,只要你向我們家嘉榮道歉,離開這個學校,就行了。C市除了三中,不是還有一個一中嗎?阿姨也不是為難你,只是怕你們湊在一起,再起矛盾。”

滿嘴的為對方着想,實際上居高臨下,頗有一種看不起人的自傲。

慕紹匆匆進門後,聽到的第一句話,就是這個。

“也可以讓你家小孩離開啊。”

慕紹推着輪椅進門,唇角含笑。

他很有禮貌地沖羅翔點點頭:“您就是阮陵的班主任吧,我是阮陵的哥哥。”

阮陵的家庭情況,羅翔還是知道一些的,父母雙亡,也沒有親生的姐姐哥哥照顧,孤苦伶仃一個人。他不想讓阮陵面對別的家長處于下風,因此好說歹說才讓阮陵打電話叫人。

但沒想到來的竟然是這樣一個人,說實話,有點怪異的感覺,這位哥哥看着還比較溫和,但羅翔總有一種他很危險的感覺。

錯覺嗎?

女人笑笑:“這次可是你家孩子欺負了我們嘉榮,怎麽說責任也在你們。”

慕紹不動聲色:“是麽?”

他推着輪椅到石嘉榮面前,很誠懇地詢問:“請問是阮陵欺負了你嗎?如果真是他欺負了你,我也不會偏袒阮陵。”

石嘉榮始終垂着頭顱,咬緊牙關不肯說話。

慕紹又轉向阮陵:“是你欺負了同學嗎?”

阮陵想了想,伸手踮腳拍拍石嘉榮的頭:“沒有啊——我只是在和石同學玩鬧而已。”

眼角彎彎臉帶笑顏,這幅親切的模樣,好似真的跟石嘉榮關系很好。但是在被他拍頭時,石嘉榮微微顫抖的身體可說明了不是這樣。這股顫抖非常細微,羅翔和石嘉榮的小姨并未發現,但卻确确實實被慕紹看在眼裏。

阮陵原來也不像外表那樣弱小。

慕紹:“那就只是誤會。既然是這樣——”他對着羅翔,“老師,我先把阮陵帶回家了,家裏出了點事情,實在不好意思。”

說着,他便推動輪椅向外走去,經過阮陵時停頓一小會兒,示意他跟他出去。

女人卻不樂意了:“什麽誤會!哪有玩鬧會是這樣的?”她指着石嘉榮脖子上的傷口。

“哦,這樣啊——”阮陵說,“這只是不小心蹭到的。石同學,你應該很清楚吧?”

“你——”

女人的聲音被打斷,一直低頭的石嘉榮終于擡起頭來,嘴角帶着僵硬的笑容:“就是阮陵說的那樣。”

出來的時候天已經灰蒙蒙的,下起了小雨。

阮陵幾步就走在了慕紹前面,置身雨中,朦朦胧胧的細雨将他的黑發打濕,更軟更柔。

兩人一路沉默。

等到走回街上,雨勢愈大,原本還能接受的小雨眼看着就要演變成傾盆大雨。

慕紹:“阮陵,過來我這兒拿傘。”

阮陵其實很瘦,雨水浸濕校服,才顯出一些輪廓來,尤其那蒼白不似活人的肌膚。但他此刻的神情很安靜,雙眼霧蒙蒙的,就像雨中沉默的花。

慕紹的傘放在中空的扶手裏,他按了一個按鈕,扶手頓時分開,露出其中的小花傘來。

阮陵撐開花傘,一朵朵豔麗的紅花撞入眼簾,他面不改色撐起,很謹慎地将雨水隔開。

慕紹卻有些尴尬,解釋道:“這是別人硬要塞給我的。”

這柄傘其實不大,撐開來勉強能遮住兩個人,阮陵放慢了步伐。慕紹注意到,無論輪椅還是自己本身,都沒有被雨淋到,而阮陵有将近一半的肩膀露在外面。

他不動聲色地湊近了些,近乎閑聊地說:“我接到電話的時候,還以為你被打了,火急火燎地趕過來。”

阮陵:“結果沒想到是我打了別人。”

慕紹不會詢問阮陵為什麽要打人,雖然只是短短幾天的相處,他還是能看出阮陵并不是個品性惡劣沖動的人,對方一定是做了什麽特別過分的事情才讓他這樣。

阮陵卻接着說:“他跟我說起秋水——”

“慕哥,秋水真的是那樣死的嗎?”

語氣平淡,就好像是在問“今天中午吃什麽”一樣。

局裏不是已經對那群學生做了記憶睡眠嗎,怎麽還有人主動提起?!

慕紹在心中暗罵那群掉鏈子的,他剛剛看完監控時,還懷疑過阮陵——看得出秋水跟他關系很好,兩人是男女朋友,可是住在家裏那麽多天,他也沒見過阮陵有一丁點情緒上的波動,也沒有主動提起過秋水。

現在想想,應當是阮陵跟秋水的關系好過了頭,導致他一直認為秋水其實沒有死,自欺欺人。今天卻被人一下子戳破了幻想,換作慕紹也會把那人打得半死。

慕紹:“你別多想,局裏會調查的。”

阮陵不再說話了。

等到他們經過一家中餐館時,慕紹卻突然停下,一看手機,現在已經11點了。他看向阮陵:“今天就在外面吃吧,我請客。”

中餐館裏只有零星幾個人,環境還算清幽,慕紹拿了菜單随口念出幾道菜,然後将菜單遞給阮陵:“多叫一點。”

阮陵抿唇,卻只叫了一道木瓜銀耳羹和清炒蝦仁。

慕紹:“吃這麽少啊。”

之前就發現了,阮陵的飯量小得可憐,有時候連一碗飯都吃不到,吃的菜還都是清淡那一挂的,根本不像當代青年大魚大肉重鹽重油。

菜很快就陸陸續續呈上來,慕紹推着一道菜到阮陵面前:“嘗嘗這道,水煮肉片。”

肉片上浮着一層辣椒,看着就很開胃,阮陵伸出筷子謹慎攪拌了一會兒,夾出一片被辣椒油和湯浸得油亮的肉片。

肉片入口,起手就是無與倫比的爽和辣,激得口腔裏分泌口水。牛肉片一點都不腥,滋味極妙,不難嚼,幾乎是入口即化。

阮陵淡了将近八年的嘴巴,一碰上這樣濃墨重彩的菜肴,當即受不了,被辣出眼淚來。慕紹看着,掏出紙巾伸過去為他擦拭眼淚。

眼淚被抹開,留下一道水痕,濡濕長而翹的睫毛,留在眼尾,就像一道胭脂。

阮陵的嘴唇被辣的紅豔豔,襯着蒼白的肌膚格外顯眼,他吃完這一片肉後,擱下筷子喘氣消辣,“挺、挺好吃……”

“好久沒吃到這麽辣的東西了。”阮陵笑着說。

慕紹看着,心中驀然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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