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萬金鳳淚眼婆娑的一擡頭, 看到的就是萬幸這一副明顯算不上是好意的笑容。

她一愣,一瞬間甚至都忘記了要繼續哭泣, 抽噎的聲音都停頓了一下,只眼淚還跟不要錢一樣, 拼命的往下掉。

瞅着她臉上挂着的眼淚, 和哭的都有點發幹的嘴巴, 萬幸都替她覺得口渴。

甚至還有點佩服——畢竟真讓她自己哭,她還真不見得能掉下來幾滴眼淚。

畢竟哭是弱者的武器,她不需要哭。

她心念一轉, 無辜的眨了眨眼,說道,“我不相信你,你上次讓我替你去下河摸魚的時候, 也跟我說是最後一次, 結果還不小心害狗蛋哥哥掉到水裏了。”

旁邊聽見的張敏靜眉毛一皺, 倒豎起來, 疑惑的說道, “狗蛋?是李老二家那黑瘦媳婦家的狗蛋?”

萬幸點點頭, 仰起臉看張敏靜。

萬金鳳大概是一時之間沒想起來狗蛋是誰, 甚至都沒有反駁出聲。

萬幸挑起唇角,說,“是李嬸子家的狗蛋哥, 上次鳳丫說想讓替她摸小魚, 她和狗蛋哥在岸邊上玩老鷹捉小雞, 鳳丫力氣太大,不小心把狗蛋哥哥給推下去了,冰太薄撐不住,狗蛋哥就掉水裏了,李嬸子就在邊兒上,姐後來還說是我推得狗蛋哥哥。”

張敏靜臉色徹底黑成鍋底,冷眼看着萬金鳳。

她也想起來這事兒了,畢竟就發生在前不久!

聽見萬幸這麽一說,萬金鳳也終于想起來了這件事情,自然也注意到了旁邊老太太一瞬間冷下去的表情。

萬金鳳有點慌了——她可不想在這濕冷的地上真的跪上個兩三個小時啊!這要是再站起來,膝蓋都得廢了,起碼得十天半個月的疼!

寒氣如果真的浸到骨子裏,她這輩子都得一直腿疼。

然而她也是絕對不可能承認自己才是罪魁禍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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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在狗蛋落水了之後,李嬸子就直接找上了門要說法,和在大門口就和王秀英打了一架。

而且不光如此,還找來了趙建國評理,弄得全村人都知道了,最後讓王秀英給賠了足足五塊錢,和好些的糧票、雞蛋才算是作罷。

那一次,才算是讓萬幸在整個村裏都出了名。

後來,由李翠花做個牽頭的,成天四處說萬幸的壞話。

如果萬金鳳承認,那件事情是自己幹的,那她可就完了!

想到這裏,萬金鳳眼淚流的更兇,哭喊着說道,“寶丫,你可不能血口噴人,我啥時候說是你推的了,明明是狗蛋自己掉下去,怕被他娘發現,才故意污蔑你、說是你推的他的!”

萬幸也沒打算讓萬金鳳承認——不過這麽也夠了。

果不其然,聽到了這話的張敏靜一咬牙,說,“鳳丫頭!你既然早就知道,當初狗蛋娘找上門來的時候,你啥都不說!看着別人跟你老娘打架,看着你妹子讓人扭着胳膊打,你就開心了?!”

萬金鳳臉一下子就白了,她怎麽把這個事情給忘記了!

張敏靜因為早年喪夫,因此對一家人之間的關系看得尤為重要,且極其的護短。

她這種行為,在張敏靜眼裏,那就是十惡不赦的吃裏扒外,就是幫着外人坑騙自己家裏人啊!

可惜萬幸等的就是她這一句話,聽見萬金鳳已經說出來了,她便當機立斷的扯着張敏靜的手,說道,“奶,你不是之前問我,要不要原諒她嗎?”

張敏靜和萬金鳳同時看向萬幸,只是一個目光複雜,一個目光怨毒。

萬幸表情認真,幾乎是咬着字眼,一字一頓的說,“我不原諒。”

說完這話之後,她眨了眨眼睛,把臉重新轉向萬金鳳,在老太太看不見的地方,沖着萬金鳳勾起唇角,“之前,‘老學問’跟我們說,我們做人的,如果做錯了事情,就要接受懲罰,就連國家主席都不例外,不想接受處罰的,那都不是人,都是‘牛鬼蛇神’,都要被關進牛棚的。”

老學問在村裏地位十分高,尤其是在很多人不上學的情況下,這種每天都能給孩子們講點見聞的老人,更是最受歡迎的對象。

所以,萬幸用‘老學問’當話頭,把這句話說出來,既合情合理,也能讓張敏靜重視起來。

張敏靜的的确确是重視起來了。

萬幸說的沒錯,‘老學問’說的更沒錯。

雖然現在因為政策原因,有好些還沒有平反的人,被戴上了大帽子。

可也有更多的人,都是小時候不學好,長大了步步出錯,最後還得累及家人,讓子女後輩跟着一起受苦。

那些‘黑五類’的子女,在現在這社會,生活困難,寸步難行,還要受歧視,不就是因為他們的父母遺留下來的問題嗎?

小時候不學好,長大以後又怎麽能好?

說不定,還會連累家裏人,跟着一起受苦!

想到這裏,張敏靜再也忍不住,将萬志高放在地上,走到了二房屋前,‘哐哐’的拍起了門。

“老二,開門!”張敏靜沉聲喊。

裏面傳來了一陣慌亂的腳步聲,接着門被打開。

張敏靜進到屋裏,往裏張望了一瞬,恰好看見鼻青臉腫的王秀英,正坐起來穿衣裳。

瞅見她那張臉,張敏靜就忍不住生氣。

大晚上的,她說話聲音也不好太大,壓低了聲音,說道,“老二,有些話,我可只跟你說這一次,對婆娘好是該的,王秀英咋說也給你生了三個兒子。可你心裏總得有點數,上頭有一個這麽當媽的,下面的孩子都不能學好。”

“我也是剛知道,年前李翠花家裏那狗蛋掉水裏的事,跟寶丫可是一點關系都沒有。不過至于到底是鳳丫推下水的,還是狗蛋自己掉下水的,你可得自己好好問問鳳丫頭。”

張敏靜說到這裏,擡起頭,用她那雙已經有些昏黃的雙眼盯着萬忠軍,說,“大人是個混種,那沒辦法,根深蒂固改不了,可孩子可都是清清白白的,你想清楚了,将來鳳丫真要做了壞事,你這個當爹的可是第一個丢人的!”

萬忠軍冷不丁的聽到這麽一段話,受驚也不小。

他驚疑不定的看了幾眼張敏靜,大約也知道了張敏靜的來意。

他确實是看不住婆娘,這才讓王秀英三天兩頭的鬧騰。

打也打過,罵也罵過,可他又不是天生好打老婆的那種混球,又愛面子,不能總是打。

王秀英就是吃準了他這一點,才敢這麽肆無忌憚,打了一次之後消停兩天,沒過一段時間就又變成原樣了。

他下意識的想摸煙抽,卻發現煙槍在炕上,沒拿在手裏,只能摸了摸嘴唇,聲音也有點發沉,說道,“哎,娘,我曉得了。”

張敏靜這才又看了一眼坐在那連頭都不敢擡起來的王秀英,冷哼一聲走了。

這王秀英,被打之後總會消停上兩天,認錯的時候,那态度也好得很,說啥都點頭能聽進去。

可過不了多久,就又原形畢露,比起從前更是過之而無不及,也就更讓人生氣!

張敏靜想到這幾天發生的事情,不由還是恨得牙癢癢。

那邊的萬幸正捏着萬志高的臉蛋,給他醒神。

農村的晚上太安靜,更何況現在是冬天,連個蟲子叫聲都沒有。

所以,饒是張敏靜那邊聲音已經壓得夠低了,她和萬志高這裏也還是聽得一清二楚。

不想看萬金鳳的萬幸開始蹲下來和萬志高講道理,說道,“小高聽見寶姐剛才說話沒?”

萬志高特別認真一點頭,小臉可嚴肅,“聽見了!”

瞧見他這模樣,萬幸挑眉笑了笑,說,“那聽懂沒?”

“沒聽懂!”萬志高聲音铿锵有力,眨巴着星星眼看他寶姐,“不過寶姐厲害,沒聽懂寶姐也厲害!”

萬幸失笑,穿過腋下抱了抱萬志高。

可惜兩人歲數差距不大,不然她倒是挺想把這個小團子揣在懷裏抱着玩的。

她笑着說,“以後寶姐教你,肯定讓你能聽懂。”

在一邊一直暗暗觀察着她們的萬金鳳,卻莫名的松了一口氣。

看來,萬幸也不過如此,就是一個裝作學問很大的小姑娘,聽見什麽就是什麽。

她一開始,還以為能說出這句話的萬幸是不是也帶着上一世的記憶,甚至比她知道的東西還要多。

可看這個樣子,她還是多慮了。

萬金鳳暗暗咬牙,摸了摸自己腿上厚厚的棉褲,心想:只要她有機會,絕對不會讓這個萬幸好過!

讓她死了,那簡直是太便宜她了。

她就不相信,憑她帶着上輩子的記憶,還不能讓這個萬幸過的更生不如死!

屋內的陳曉白小心翼翼的扒在窗戶上,也在眯着眼打量外頭。

她看見老太太抱着萬志高和萬幸出門了,也是因此,才一直在炕上盯着看。

只可惜北方冬天太冷,窗戶都是用塑料布、報紙啥的給糊住的,用來擋風,所以只能從小角落裏看着外頭。

她當然也聽見了萬幸說的那麽一段話。

對于萬幸講的,是從‘老學問’那裏聽來的消息,陳曉白是深信不疑的。

她對于這個曾在城裏教過書,老了之後卻想落葉歸根的老人也是很尊敬的。

一直看到外頭那一大一小在那互相刮鼻溝,陳曉白才笑了笑,回頭對旁邊的男人說,“寶丫真是個聰明孩子。”

萬中華雖然不能說話,但是基本的‘嗯、啊’的聲音卻可以發出,聞言就低低的‘嗯’了一聲。

在這夜裏,這一聲充滿着磁性又沙啞的聲音,莫名讓陳曉白的耳朵紅了一瞬。

她不由又想起了那天,她被鄰村幾個小流氓調戲,眼見是逃不了,毅然決然跳下了冬天冰冷的河裏的時候,那種深入骨髓的絕望和冷寂。

那個時候,旁邊有路過的,村裏曾經追求過她的小夥子,可他們卻裝作是沒看見一樣,走到一邊繞過去了。

還有的,看見了,上來也說過兩句,沒一會兒就被吓跑了。

可只有萬忠軍,雖然啞巴,卻在看見她跳河之後,毫不猶豫的脫了棉襖,把她救了上來。

那些小混混,也是他上岸之後,把人給打走的。

當時上岸的自己幾乎沒有意識,只知道一個勁兒的捶打、掙紮着,每一拳都能砸在男人的身上,次次到肉。

可那時候的萬中華,一言不發,只有被打疼了,才會發出一聲悶哼,就是和現在這種很像的‘嗯’聲。

也說不上那一刻是怎麽想的,那之後,陳曉白就會開始有意無意的觀察起萬中華來了。

雖然他不會說話,可卻和村裏的漢子關系都好,就連趙建國這個大隊長,和書記都對他态度不一般,顯然是個能幹的。

書記都不止一次的感嘆過,說如果萬中華會說話,他那個書記怕是也坐不久了,畢竟都是民衆選舉,全部都公開透明的。

她當時想着,左右回不了城,也要在當地結婚生子,與其找那些看着正常,卻是個窩囊廢的男人,不如找一個疼她、能護着她的頂天立地的漢子。

想起以往的甜蜜,陳曉白臉上紅暈更是加深了一瞬。

萬中華正起身也要湊近窗戶看一眼,卻借着月光冷不丁的瞧見了臉色紅潤的妻子,一時之間有些愣住,過會兒不知想到了什麽,臉也有點紅了。

“哎,中華。”陳曉白想起了晚上那陣子,和王豔紅說的事情,推了推男人。

“嗯。”萬中華又是應了一聲,随後清了清嗓子,盯着陳曉白多看了幾眼。

陳曉白被他看得莫名的頓了頓,臉一紅,小聲說,“你看我做什麽?”

萬中華目不轉睛的看她,卻不說話,只是手卻不老實的摟上了陳曉白的腰,閉着眼就親上了她的嘴。

陳曉白一下子軟了,羞澀的閉上眼睛,不好意思的向後倒去。

男人手臂的力量很大,雖然他不能出聲,可粗喘的聲音在耳畔響起,一直都沒斷過,每一聲都帶着記憶最深處的悸動。

至于剛才要說的事情,早就已經被陳曉白忘到了十萬八千裏之外去了。

這陣子,因為忙着萬幸的事兒,也、也确實是沒咋親熱過了。

加上又是農閑,萬中華白天發洩不了的力氣,可不就逮着陳曉白,沒過一會兒,從陳曉白口中就傳出了細細的、瑣碎的輕哼聲。

萬幸及時的撈住要沖進屋裏的小炮彈,順帶捂住了他的嘴巴,把他往院子裏拖。

萬志高不明所以,直到被萬幸撒開了,才瞪着大眼睛說,“寶姐,你幹啥?”

萬幸一頓,“咱倆比比,看誰能在奶出來之前不說話,一二三開始!”

最後一句,萬幸幾乎是一秒鐘就念完的,萬志高頓時閉緊嘴巴,瞪大眼緊張的看着萬幸。

萬幸嘴角一抽,好歹是糊弄過去了。

她不由看了一眼關着門的三房,摸了摸鼻子——也确實是,冬天地裏也沒什麽活幹,這正值壯年的男人,成天活力滿滿地跟個活驢似的。

白天沒地方使力氣,晚上又沒有什麽娛樂設施,除了努力造人還能有點樂趣之外,還能幹啥?

她在屋裏睡了這幾天都沒動靜,讓她都把這茬給忘記了。

那邊張敏靜也終于結束了萬忠軍的對話,回到了院子裏面。

她的腳步頓了頓,看着還在門口站着,朝着這邊張望的兒子,清清嗓子說,“這次害了寶丫,你得跪兩個小時,上次的事情既然被我知道了,那你就繼續多跪兩個小時。”

萬金鳳聞言臉色唰白,哭着喊,“奶,我疼,我腿疼,再跪下去,我的腿就不能要了……”

“腿不能要了?”張敏靜冷下了臉,“你扯寶丫讓那蛇咬的時候,咋不想想,寶丫連命都不能要了?!你勝利哥上山的時候,你咋不想想,他的命也不能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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