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4
晚上, 帶着兩個孩子進了房間的張美玲便忍不住打開了陳曉白寫的那封信。
從一開始面帶笑容,到漸漸的開始捂着臉哭,再到最後的震驚以及不敢置信,終于回歸平靜,萬幸全都看在眼裏。
她以為張美玲總會問自己些什麽,然而她卻沒有。只是和陳柏同兩人一起, 把兩個孩子包在中間,讓他們睡過去了。
這個年代沒有暖氣,城市中分配的房子, 也因為七十年代‘割資本主義尾巴’的原因而生不起爐子, 這種屋子裏面也不可能跟農村一樣生碳火, 因此冬天冷得很。
也還好小孩子體熱, 萬志高又鑽到她懷裏,這才不覺得冷。
睡夢間, 萬幸能聽到張美玲擔心自己女兒的聲音,可提及王秀英時,她又忍不住感嘆。
“你明天, 見着那幾個老同學後……一定要找他們說說話。”張美玲雙眼含淚,忍不住握住了陳柏同的手,說道,“我就這一個女兒, 不想到老了, 這輩子都難見幾次面。”
陳柏同也是嘆了口氣, 沉默着點點頭, 沒有再多說什麽別的。
這件事情,他又何嘗沒想過呢。
“放心吧。”陳柏同說道,“政策一直在變,等今年過後,被困在鄉下的孩子們,說不定都能回的來了。”
第二天一早,萬幸就起來了。
她挺久沒有享受過在白牆房裏醒來的日子了,石橋村雖然好,可畢竟太貧瘠。屋頂是用許多巨大的圓木撐起來的,有些三角頂,有些平頂,還有些是斜坡頂,家庭條件好的用些青磚瓦片,條件不好的,用的就是稻草泥巴,每逢下雨下雪,絕對要漏水。
雖然屋子裏面冷,可好歹窗戶不用釘死也不會往裏透風了,甚至還有專門分出去的廚房,只不過衛生間是公用的,在走廊的盡頭。
但這也比村裏露天随便找地方的好多了,萬幸抽抽唇角,憋着氣從裏頭出來,就被陳曉白抓住,按在了房裏好好一頓梳洗。
今天她要跟着陳柏同一起去會見他的幾個老朋友,帶着倆孩子一起去,也能熱鬧熱鬧。
萬幸眨巴着眼睛說,“媽媽,你不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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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不去了。”陳曉白摸了摸萬幸的臉蛋,說道,“我和你姥姥有好多話要說,你爸爸今天也有事情的。”
萬中華能有啥事兒?
萬幸有點茫然,她總覺得她這個爹不簡單,如果不是嗓子啞了,恐怕萬中華也根本不是能在石橋村閑下去的料子,早晚是會幹出一番事業來的。
關于萬中華那邊,萬幸沒得猜,只能由着陳曉白給她綁上了兩個粉色的頭花,又換上了一身嶄新的小衣服,跟着陳柏同蹦蹦跳跳的出門了。
很明顯可以看出陳柏同沒什麽帶姑娘的經驗,一路上擔驚受怕的,就害怕萬幸哪兒不舒服了。
好容易騎着車子七扭八扭的,穿過筒子樓走到了一片大院附近,陳柏同把車停在一邊,一個掃堂腿下了車。
——坐在後面睡的鼻子冒泡的萬志高冷不丁的被擊中,驚了一下,瞬間扯開嗓子開始嚎。
萬幸:“……”
這熟悉的過場,以前她讓院長爺爺踹的時候,估計哭的也不比這輕了。
陳柏同瞬間狼狽不少,剛敲了兩下門就趕緊回身去哄萬志高。
萬幸擺擺手,讓萬志高蹦下來,随後從口袋裏面掏出了一塊手絹,給他抹了抹眼淚,“小高不哭了。”
萬志高不聽。
“再哭晚上不讓你跟我睡了。”萬幸威脅。
萬志高又嚎兩嗓子,瞪着大眼睛看了萬幸兩眼,終于不哭了。
“呦,小寶丫!”正在這時候,一個男音突然從院子拐角響起,萬幸心一跳,下意識回過頭。
劉國有正捧着幾張照片,站在院子口朝他們打招呼呢。
剛叫完萬幸的名字,就見劉國有往這邊跑了一段路,揮着手說,“陳叔叔!您來了!”
陳柏同背着手,看着劉國有過來,打開身後的門。
萬幸突然升出了一種預感——七十年代的京城,似乎并不算大。
不,不是京城不算大,而是人不算多。
兜兜轉轉,結果居然都是熟人啊。
萬幸跟在陳柏同後面,看着抱頭痛哭的老哥幾個,默默的從口袋裏面拿出了陳曉白出來時,塞給她的一沓子手絹。
真沒給錯。
年紀最長的,就是先前從石橋村被迎回去的老人,萬幸剛才聽到了,他的名字叫秦國毅,是京大的歷史學教授。
而一旁的劉念白,則是退伍軍人,也是剛被摘下‘歷史事實不清’的帽子。
至于她自己的姥爺,則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初中老師,雖然是平平無奇,可也是當年正正經經的大學生,據說有很多中學都向他抛出過橄榄枝,然而老人沒什麽特別遠大的志向,便一直在任。
“可惜了,可惜老賀還沒能被放出來。”劉念白和老賀關系最好,畢竟是一起吞過槍子,戰場生出生入死過的兄弟。
提起他,不少人也有些唏噓,尤其是秦國毅。
老人們一時間陷入了沉默,桌上的茶和酒一杯接一杯的轉換。
劉國有後來幹脆就帶着兩個孩子出去了。
“叔叔,我看看照片。”萬幸扯了扯劉國有的胳膊。
本身是指望着能和這二位留下個善緣,卻沒想到家裏老人和這幾位本身就認識。
這一下,萬幸不由對陳柏同的上一輩更加好奇起來了——據說人家本身也是大院的孩子,後來才當了老師,分配了筒子樓的。
然而古早的過往,她一個小孩子也沒法追問,否則就太奇怪了,只能從一些蛛絲馬跡裏面尋得到。
劉國有說着,便從口袋裏拿出了照片,遞到了萬幸手裏。
這年代下黑白照片為主,萬幸看了看他拍的,不由露出了個滿意的笑。
起碼比陳柏同家裏壓在桌子玻璃底下的那幾張要生動不少——陳柏同家裏面的照片,一個個人物表情都僵硬的不行,看着像是個木偶人。
到底京城比石橋村,甚至比整個縣城都要大上太多。各種的百貨商場琳琅滿目,萬幸眯着眼睛看着,算了一下現在的時間。
再過不久,□□結束,國家就開始允許小買賣,此後二十年,便是中華經濟體系飛速發展的時段。
那個時候的京城,恐怕短短幾年間,就會直接翻新一遍,和現在會有更大的不同。
把照片收回去,劉國有帶着幾個孩子在院子裏面轉了轉,笑着說道,“你們姥爺那距離這邊不遠,到時候如果沒事幹,可以跟着多過來轉悠轉悠。”
兩個孩子一個聰明伶俐,一個虎頭虎腦,看着就喜歡。
這幾個老人,最小的是陳柏同,也已經有了自己的孫子。
而最大的秦國毅,卻孑然一身,就連唯一的女兒,也……
提起往事,劉國有自嘲的笑了笑,。
“叔叔你怎麽了?”萬幸搖了搖劉國有的手。
劉國有搖了搖頭,臉上帶了些萬幸不懂的苦澀。
只見他苦笑一聲,說道,“沒事,叔叔想起了個朋友。”
“嗷。”萬幸應了一聲,從口袋裏頭摸出個糖來,說道,“給你吃糖,吃糖就不難受了。”
在他手裏的是個大白兔奶糖。
糖紙很白,更襯得劉國有手部漆黑無比。
他看着萬幸,捏了捏他的臉,笑着說,“謝謝小寶丫,給你壓歲錢,來。”
一早就聽說陳叔叔家裏有個外孫和孫女兒這兩天會跟着長輩過來探親,所以老早就準備好了,只是萬萬沒想到,來的居然是這兩個小家夥。
劉國有帶着兩個孩子出門溜達了一圈,可兩個孩子看歸看,卻什麽都沒要求要。
這讓他對萬家的教育比了個大拇指,再看着倆孩子身上幹幹淨淨的模樣,也覺得心裏舒坦的很。
劉國有把萬幸和萬志高一起抗在了肩上,走路十分穩當,隔着一層軍裝感受到下面緊實的肌肉,萬幸不由伸手拍了拍。
夠結實。
也不知道這年頭缺衣少食的,這些人又是怎麽練就這麽身肌肉的。
他又掃了一眼京城的街上,大多都是面容樸素的人們,和後世那種衣着華麗,帶着光線明亮妝容的人們到底還是有本職的區別的。
萬幸笑了笑。
老友相聚,一直堆在屋裏喝茶也不是個事兒。
最終劉國有做東,帶着幾個老人和小孩兒去了飯店。
萬志高還有點小怕生,緊緊地貼着萬幸身邊,目光有天然的害羞和略微的害怕。
萬幸摸了摸萬志高的小臉,一直跟他說話。好一會兒,萬志高才丢掉了拘謹,露出了孩子天然的笑顏來。
頭一次到這麽大個飯店,親爹親媽不在身邊跟着,旁邊還有一群陌生人,萬志高能不哭都已經很厲害了。
是個讓她覺得自豪的小寶貝。
萬幸毫不猶豫的低頭親了口萬志高的大腦袋。
一頓飯吃的美滋滋的不能行,萬志高開始還不好意思吃,到後面在萬幸的投喂下吃的肚皮溜圓。
幾個老人說話間,便不由扯到了孩子們的身上。
陳柏同說,“老秦,你閨女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秦國毅儒雅的臉上泛起了些許的苦澀,沒有停滞的淚水又一次湧下,搖搖頭,說,“還是老樣子,我前陣子,去過老宅一趟,胡阿姨說她對外界有些許的反應了,可……唉,還是認不得人。”
想起女兒整日抱着襁褓的模樣,秦國毅就忍不住老淚縱橫。
想起這個老夥計艱苦的這一生,其餘幾人也不免有些沉默。
“算起來,也就老陳你晚年享福啊。”劉念白看了一眼自家自打聽到秦千汐名字後就沒什麽表情的臉,也在心裏嘆了口氣。
說到底,都是孽緣啊。
陳柏同聽這話,完全無法自豪的起來。
當年四個光着屁股一起長大的老夥計,年輕時候簡直是風光無量,混便這四九城,漢子硬剛,書生靠嘴。他們四個人當年,也算是叱咤風雲。
可一轉幾十年過去,各自雖然成家立業,然稱得上是幸福美滿的……卻只有他一個人。
老秦家的女兒,早年間丈夫戰死沙場,只留下那一個遺腹子,可偏偏孩子一出生便讓人給偷走,至今都找不到一絲一毫的蛛絲馬跡。
劉家的這小夥子,長了秦千汐七八歲,偏偏疼人疼的像是個眼珠子一樣,這麽些年都沒找人結婚,一直苦苦等着。
幾個老人不是不知道,也不是不想撮合。可就看着秦千汐如今這模樣……也不知道能不能好轉起來。
至于他,想到自己的女兒在鄉下受到過的苦處,陳柏同也着實是笑不出來。
萬幸啃雞爪的動作不由停頓了一下,由幽幽的嘆了口氣,只覺得自己來京城這幾天,恐怕都要老好幾歲。
人啊,老了之後總喜歡懷念當年。
這和小年輕喜歡追憶上學時期的自己還不一樣,老人不想回到幼年,卻喜歡追溯幼年的時光。
然而就現在這情況看,不管是情傷還是歲月給他們留下的傷疤,怕是都不輕。
然而也就是這時候,萬幸突然想到了遠在石橋村的張敏靜。
這年頭,誰都不必誰活的容易,幾個老大的爺們了,在這傷春悲秋的。
萬幸白眼一翻,戳了戳萬志高的小肚子,說,“小高還吃不?”
“不吃了。”萬志高搖頭,咬着手看桌子上那些沒動過多少的飯菜,眼巴巴的想着自己爹娘,說,“寶姐,吃不完咱們把這些給帶回去吧,爸爸媽媽和姥姥還在家等着呢。”
吃不完當然要打包的——不然不是平白便宜飯店的工作人員了。
這年頭有點糧食可不容易,在村子裏吃個肉都得她上山去碰運氣,就算是抓到了,也得等到逢年過節的時候才能吃一口,多心酸啊。
萬幸想到這裏,不由悲從中來,心想一定得想想辦法,起碼得把一家人從村裏給挪出來。
她要頓頓吃肉頓頓吃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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