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 【雙更】

這個年代下的感情總是單純卻充滿着強烈, 還沒踏進遠門,萬幸就已經遠遠地看到了坐在院子裏面曬太陽的女人。

和她記憶當中所謂的‘瘋子’大不相同,面前的女人長得極為漂亮,卻不帶侵略性。

如果說陳曉白的美是不染世事,對一切都尚且還抱有着最初的企盼, 還保留着少女天真的美的話, 那眼前的秦千汐, 則真正诠釋了什麽叫做困在淺灘的游龍, 和尋不到良木的鳳凰。

她很漂亮, 也十分的時髦,自小家庭熏陶的關系,使得她哪怕精神狀态極為不正常,可一眼看去,第一個看到的,也還是她。

秦千汐的頭發此刻披散着,正由後面的婦人一下一下的給她梳着頭,模樣乖巧無害, 神情恬靜的很。

如果是不小心踏足到這裏的外人,任是誰都不會想到,這個女人現下的狀态究竟是什麽樣子的。

萬幸忍不住從心底嘆了一聲可惜。

這一路上,前面的長輩們說了很多關于秦千汐小時候的事情, 這讓秦千汐在萬幸心中的形象更是陡然高大了起來。

她是這個時代之下的高知分子, 更是書法、繪畫和樂器樣樣精通, 且還懂得四門外語, 出事之前,似乎主要是在外交部門工作。

萬幸對于外交部認識不多,但也大抵知道這裏面的人一個個的都是有着七巧玲珑心的,且一個個的全都能說會道,現在變成這副樣子,難免讓人唏噓。

沈榮思走到女兒身邊蹲下,仰着頭看着秦千汐的臉,然而秦千汐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只愣愣的盯着手中的一雙還沒有她巴掌大的小鞋子靜靜地出神。

那是一雙紅色的虎頭鞋,看得出是靜心做出來的,一絲一毫的針腳線都看不到,老虎旁邊還帶了下追着的流蘇胡須,更顯得活靈活現。

萬幸感受到了手背上有陳曉白落下的眼淚,她擡頭看了看,摸了摸陳曉白的臉,小聲的說,“娘,別哭了。”

陳曉白哽咽着點頭。

雖說已經十幾年沒見面,可幼時的感情最為濃烈,她深切的急着在她小時候,秦千汐會把她當成自己的親妹妹一樣打扮梳洗,會帶着她一起和大院的孩子們在一起玩。

也因為她的年紀最小,更是大院孩子們都争着保護的小公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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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小時候最濃烈熾熱的情感,印象之中的秦千汐是那麽的開朗明亮,整個人都像是一團夏日的太陽,濃烈鮮明。

萬幸被陳曉白放到地上,看着幾個大人彼此相顧無言,又陷入了一陣沉默,也犯了難。

她懂得一些病理知識,但是那都是經由大夫診斷過後的病症,像是秦千汐這種的,她還是在是沒見過。

萬幸并不太懂得後天自閉是什麽模樣,只是看着秦千汐這個樣子,她又只能想到這個詞語。

如果秦千汐一直都要把自己給這麽封閉下去的話,時間越久,就越難治療。

也不知道這年頭有沒有醫療犬……如果有的話,憑着秦家和沈家的關系,搞來一只應該也不是什麽難事。

萬幸腦子亂糟糟的一片,正要上前的時候,卻發現從門裏走出來了一個女人。

哪怕是冬天,都能看出女人的身材十分的傲人,胸大腰細皮膚白皙,烏黑的頭發盤在後面,更顯得她氣質尤為出衆一些。

然而那種氣質,卻讓萬幸下意識的覺得有些不喜。

總有一種畫虎不成反類犬的滑稽感,這個女人的長相和身材,似乎更适合濃烈一些的顏色,而不是穿在她身上的那種恬靜的藍。

“秦叔叔,沈阿姨,您來了。”方玉雅手上拿着一塊毛巾,正踏出門檻朝外走來。

冷不丁的看到這麽一群人突然出現在院子裏,她楞了一下,旋即打量了一下衆人,沖着所有人笑了笑,說,“我過來陪千汐姐姐說說話。”

“你是個好孩子。”沈榮思嘆息點頭。

方玉雅搖搖頭,收斂了眉眼,唯唯諾諾的說,“這都是應該做的。”

秦千汐不能說話,一群人總不可能圍着她一個人幹坐一下午。

“你父母最近身體怎麽樣了?”沈榮思看了一眼那邊。

劉國有沒有進來,坐在廊下一根根的抽着煙,低着頭也看不見他的神情。

如果秦千汐現在還是好的,她也一定會想辦法說服秦千汐能和劉國有在一起,也算是良配。畢竟嚴樂明已經去世多年,秦千汐總不能守一輩子活寡。

可秦千汐現在這個樣子,就算是劉國有帶着劉念白一起過來,要求娶,她都不能放着孩子,去拖累人家。

想到這裏,沈榮思忍不住又是一陣哀傷。

“我父母身體還好。”方玉雅的聲音将沈榮思的神智喚了回去。

沈榮思一愣,才想起來自己剛才問了什麽,便跟着笑了笑。

“有什麽難處,你盡管開口。”沈榮思淡淡的笑着,雙手矜持的交疊放置在腿縫,更有一種雍容華貴的感覺,“你父母早年被誣陷下獄,回來後身子便一直不見大好,你從小也算是在我家長大的,我拿你就當是自己的親生女兒看待的一樣。”

方玉雅聞言感動的紅了眼眶,連忙低下頭,遮住了臉上的表情,像是擦拭眼淚的模樣。

半晌,她才哽咽着擡起臉,說道,“是,我知道,謝謝沈阿姨。”

“這麽多年,你陪着千汐也不容易。”沈榮思語帶憂愁,話裏話外全然都在秦千汐的身上。

衆人看不到的地方,方玉雅暗暗的咬了咬牙。

遠道而來的老人們之中總會提起新話題,雖然話題間總在秦千汐身上打轉,可話題一會兒是小時候,一會兒又是秦千汐的現在,和他們能想象到的未來能夠給予秦千汐的規劃。

然而萬幸卻看出了陳曉白并不是那麽想參與進去,甚至總是會若有若無的看向方玉雅。

于是她想了想,只是陪着她坐在秦千汐邊上,看着陳曉白接過了保姆的動作,給秦千汐擦手和臉。

陳曉白和方玉雅之間如何她不知道,但是她知道陳曉白如何。

陳曉白不說是個善人,可卻絕對是個好人。

萬幸自認不瞎——畢竟她初見方玉雅的時候,也覺得渾身不自在。

那是一種天然面對小白蓮時會生出的雷達反應,靠着這個反應,她都不知道避過了多少次暗傷了。

上一世的專業演員在她面前都無法徹底的藏頭藏尾,更何況是方玉雅?

萬幸從兜裏摸出一把瓜子,開始慢悠悠的嗑起來,翹着個小二郎腿,曬着太陽,還怪美滋滋。

秦千汐似乎也并不是全無反應,在陳曉白給她擦到臉的時候,還沖着陳曉白笑了笑。

陳曉白一愣,下意識的升出了一陣喜悅,然而正在她想開口叫人的時候,卻見秦千汐裂開嘴,傻呵呵的喊了聲,“冬冬、冬冬。”

牢記陳曉白說的話的萬幸下意識回頭,含糊不清的吐出瓜子殼,再用腳把散落一地的瓜子皮收攏在一起,沖着秦千汐說話的方向應了一聲,“哎!”

小孩子脆生生的聲音突然出現,引得在場的大人們忍不住側目。

萬幸後知後覺的摸摸臉,察覺到了些許的不好意思,裝傻笑,從兜裏又摸出來了一小把,“嘿嘿……你們吃瓜子嗎?”

衆人哭笑不得,大多都搖了搖頭。

萬幸遺憾的把瓜子收回去,心想回頭得去找那個小販問問他的瓜子是怎麽炒出來的,怎麽這麽香。

就在所有人不以為意,覺得秦千汐仍舊會和以往一樣,喊着‘冬冬’的名字轉過頭的時候,意想不到的事情卻發生了。

只見秦千汐看着萬幸,突然的流下了眼淚。

可即便是流出了眼淚,她的表情也都是愣愣的,嘴裏還在不停地喊着‘冬冬’這兩個字。

這個反應,讓在場不少人都慌亂了起來,劉國有更是一個箭步沖了過去,把萬幸先提着領子給拎到了一邊去。

萬幸跟個小雞崽似的被扔到了陳曉白懷裏,抓着瓜子,自己都還在懵圈的過程當中,卻見劉國有已經擋在了秦千汐面前,不停的安撫着她。

“千汐,千汐,好了好了,沒事,沒事……”劉國有寬厚的肩膀擁着秦千汐跟他一比更顯得嬌小的身軀,不斷柔聲安撫着。

然而秦千汐卻并沒有像是所有人表述的那個樣子,和從前有類似的暴力行為,甚至也沒有尖叫,只是雙眼還不停的看着萬幸的方向,目光呆滞卻帶着一種前所未有的執拗。

見狀,所有大人都不由互相對視一看。

“難不成……”沈榮思壓下了心中的激動,說道,“難不成,大夫說的那個法子真的有用?”

這一次請陳柏同帶萬幸過來,也主要是因為大夫建議過,她們最好不要太過于強硬的幹涉秦千汐周圍所面對的環境。

包括孩子,這個存在在秦家幾乎快八年的禁忌的話題。

從一早嚴樂明去世的時候,沈榮思就已經提出過讓秦千汐打掉孩子。可那個時候的秦千汐已經有些抑郁不振,還在丈夫死後的悲痛當中,大夫給出的建議,最好是不要引産,否則對母體損害極其的大。

加上秦千汐後來一直堅持,沈榮思最終還是心軟了。

後來秦千汐幾乎拼了命的,在沒有打麻藥的情況下生下了孩子,險些難産,只來得及看孩子一眼,就匆匆睡了過去。

當時的冬冬作為一個早産兒,身體極度的虛弱,孩子在加護病房當中,被醫院一起看管,就連他們進去看孩子,都要定時定點。

誰也沒料到,孩子居然會在剛滿兩個月的時候,被偷了。

還是在秦千汐邊上被偷走的。

那人趁着秦千汐熟睡的時候,将躺在她旁邊的冬冬抱走,僅是一個晚上的時間便如同人間蒸發了一樣,遍尋不到。

一個兩個月大的嬰兒,換上一個襁褓,随便放在一個婦女懷裏,就是別人家的孩子了。

從那以後,秦千汐的精神狀态每況愈下,直到最後徹底不認人,真正的……瘋了。

而孩子這個話題,自然就成了整個秦家的禁忌。

直到前段時間,沈榮思去拜見了一位海外歸來的心理學醫生,那個醫生告訴她,最好不要再繼續過多的幹涉秦千汐的生活環境,要開始适當的,讓秦千汐逐步和外界接觸。

否則如果還是按照以前的封閉式隔離保護的話,秦千汐的後果,只有一條——郁郁而終,這輩子,都恢複不了正常,成為一個真正的精神病患者。

醫生話說的嚴重,卻打從心底裏讓沈榮思敲響了警鐘,這才求着秦國毅,去找了陳柏同來。

因為萬幸聰明活潑……而且,和冬冬一般大小。

知道了這麽個事兒,萬幸也點了點頭。

秦千汐現在并沒有什麽攻擊傾向,甚至在看她的時候,目光柔和的如同看到了自己的孩子一般。那種如水一般的神情,是萬幸在陳曉白的眼中都未曾看到過的。

陳曉白做母親做的太順利,反而可能比起痛失愛子的人,會少了一些銘記以及悲痛感。

秦千汐的雙眼,此刻就蘊含着這些複雜,卻晦澀難懂的情緒。

那份情緒實在是太濃烈,讓萬幸也覺得很不好受。

上輩子孤兒院其實也出過一次惡意的抱錯事故。

一對富人夫妻的孩子,被醫院的護士搞錯送到了孤兒院,等到兩年後終于找到了孩子時,丢了孩子的那個母親幾次哭的要昏死過去。

那也是萬幸印象之中記得最深刻的一幕,單單是對于母親這兩個字。

萬幸看了一眼陳曉白,小聲說,“媽媽,我能叫秦阿姨媽媽嗎?”

“可以!”陳曉白鄭重的點頭。

沈榮思忙不疊的沖上去,握緊了自己的雙手,雙眼熾熱的看着萬幸,說道,“寶丫,你、你願意叫千汐媽媽?你願意叫她一聲媽媽嗎?”

“願意呀。”萬幸時刻不忘要提及陳曉白,特別認真的說,“我娘來的時候就告訴我,秦阿姨小時候對她很好,讓我以後把她當成自己的另一個媽媽看。”

說着,萬幸呲牙一笑,說道,“我娘說以後就多了一個媽媽來疼寶丫了,寶丫以後不是沒娘的人,還有兩個娘了。”

“好、好。”沈榮思的淚水不斷的從眼眶之中流出,滾燙熾熱,萬幸說不出那感覺,只覺得這幾個女人對于自己孩子的愛遠遠的超出了她上一世認知的範圍。

這個時代之下,母愛似乎顯得更為純粹真摯,也更不需要因為物質原因而顯得淡漠。

“以後你不光多一個娘,你還多了新的奶奶和爺爺。”沈榮思激動的不知道如何是好,說出這話的時候,下意識看向了陳柏同。

陳柏同沉默了一瞬,過會兒打了包票,說,“我同意。”

家裏幾方長輩都在,上至隔代也都聚在這裏,算得上是隆重。

再者,陳家和秦家本身關系就好,小一輩因為文1革的關系,四處下鄉,關系正淡薄一些,愁着無法挽回,這麽一來,也算是彌補了他們老一輩的遺憾。

萬幸摸摸鼻子,不知道怎麽就開始突然攀起了親戚了。

她戳了戳前面那個抱人抱的正起勁兒的劉國有,清脆的說,“劉叔叔,你快別抱我新娘了,你讓我抱一會兒。”

劉國有一愣,旋即臊了個大紅臉。

都四十多的人了,此刻被一個六七歲的小姑娘說的啞口無言,幾個長輩也沒覺得哪裏不對,含笑的看着。

劉國有臉一紅,耷拉着肩膀又重新回到了廊下悶頭抽煙。

那背風,煙氣飄不到院子裏。

萬幸被陳曉白放在地上,‘噠噠噠’的邁着小步子跑到了秦千汐面前,抱着秦千汐大腿,仰頭就露出了一抹極為燦爛的笑容,說道,“媽媽!”

秦千汐豆大的眼淚落下,砸在地面上就是一個深色的圓點,萬幸低頭看了眼,覺得女人真是水做的。

秦千汐太久沒有開口說過話,聲音嘶啞,只有‘冬冬’兩個字說的還算是順暢。

她長長的頭發還沒有綁起,有些落在萬幸的臉上,帶來了一種說不出來,卻似乎極為熟悉的幽香。

萬幸忍不住吸了一大口氣,冷不丁的撇到一邊站着的方玉雅時,卻不由頓住了。

方玉雅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處在了人群最後方,正沉着臉看着其樂融融的一家人,目光黑沉,不知道究竟在想些什麽。

——但絕對不像是好事兒。

萬幸唇角向下拉了拉,內心生出了某種被冒犯了領地的不爽。

她的目光也不閃不避,直勾勾的看向了方玉雅。

方玉雅似乎并沒有注意到萬幸這邊,目光盯着沈榮思看,裏面夾雜了太多萬幸看不懂的情緒,只是大概從對方的表情之中讀出了某些……

怨恨,委屈,不甘?

萬幸納悶了,這方玉雅在這委屈不甘怨恨什麽呢?

聽剛才他們談話的過程當中,萬幸大約也能記得,沈榮思對方玉雅一家不薄。

甚至在方玉雅的父母獲罪下獄之後,還顧念着舊情收留了當時還小的方玉雅,秦家的院子裏面,就在秦千汐房間的邊上,就有一個稍小一些的房間,是專門給方玉雅準備的。

秦家這麽對方玉雅了,方玉雅怎麽還能露出這麽個表情來?

——她還能有什麽不知足的?

這些東西萬幸也沒處追究,就已經被秦千汐跌跌撞撞又小心翼翼的抱到了屋裏去。

進門前的那一刻,方玉雅的視線終于落在了秦千汐的背上。

如果目光能化作實質,恐怕她的目光已經像是億萬根毒針一樣,全都要射到秦千汐的背上了。

萬幸一手環住秦千汐的脖子,極其護犢子的模樣,毫不退讓的直接瞪了回去!

兩人目光對接在一起,陷入自己思緒當中的方玉雅猝不及防被吓了一跳,整個人向後退了一步。

然而卻沒想到後面就是院子裏栽的大柏樹的樹坑,磚頭都是特意做成了三角形的模樣露在外面,她一腳沒猜穩,整個人都一屁股坐了下去,正好尖端對住了她的屁股!

“啊!”方玉雅頓時一聲驚叫,眼淚一瞬間就流了出來。

在場的所有人視線全部被方玉雅拉回,全都好奇的打量着方玉雅。

“哎呦,這是怎麽了?”一直坐在角落裏面,從來沒說過話,在默默做事的保姆趕忙過去,把方玉雅給扶了起來,看着她站都站不穩,只想往地上滑跪的模樣也慌了,說道,“磕着哪了?磕着哪了?”

方玉雅臉色漲紅,眼淚不住往下掉,卻根本羞于啓齒——轉頭對着那地方一屁股坐下去,怎麽說!

“沒、沒事!”方玉雅哭的表情猙獰,哽咽着拽緊保姆的手,對着在場衆人說,“我、我沒事。”

已經進了裏屋的萬幸忍不住咧了咧嘴,下意識的摸了摸自己的屁股。

噫,好疼,看着就好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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