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
張開眼睛已不知是何時,我麻木下床,漫無目的地往前走。
“公子你要去哪?”
聽到月綢急促問我,我回過頭告訴她:“我要去找池臨。”
她的眼圈一下子紅了,“池臨他……他死了……”
我扭回頭,“別說笑,我剛才還見過他……”
“公子!”她沉痛喊我,“池臨真的死了,不信月綢帶你去找他。”
我複回頭,雙唇顫抖,望着她卻不敢直視內心的恐懼。
風鳴葉落,孤寂蕭索,一個寂寞的身影守在孤墳旁,手微微一擡,将落葉從墳頭上掃下來。
月綢說,那是池臨的衣冠冢,季洌特地求王爺準他在無人居給池臨做一個衣冠冢。
我有很多話想問,但我不知道該從哪裏問起。抖着腿掙紮了半天,讓月綢先回去,我有話想和季洌說。
月綢眼圈更紅,但她還是聽了我的話。
我一步一步向季洌走去。
季洌拂下葉子,突然道:“現下才五月,怎落葉這麽多?難不成這裏的樹都和你一樣未老先衰?”我猛然停住腳步,不再靠近他。
他看着孤墳又道:“池臨,你選的地方不對啊,等到秋天,你的墳頭大概都被樹葉埋住了,先說好,我也是很忙的,別指望我替你守墳一輩子啊。”
聽到這句話,我的腳就像被地底下的樹根纏住了一樣,走不動了,在季洌身後不遠處聽他自言自語。
“你說你啊,死前還不忘讓我給你立個衣冠冢。我知道你是怕株幽那小子受到太大刺激才給他一個可以慰藉的地方,不是我說你,你對他那麽好幹嘛?我就沒見過你對我這麽上心過。”他幹巴巴道,默了一會兒,終是嘆了一口氣,“你自己的屍身恐怕在亂葬崗已經被野狗撕咬幹淨,哎……你應該能理解,王爺就是我們的天,忤逆誰我都不能忤逆王爺,我懸着顆心求王爺讓我在院後弄這個衣冠冢我容易嗎我?你要記得這份恩情不是白給的,下輩子可是要還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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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愣愣的看着墓碑上刻着的池臨二字,刻的拙劣且十分深。
季洌拿起小酒壺灌了一口。
“畫眉瘋了,不過她要是不瘋,也心裏清楚她活不了多久。皇上的眼線,王爺怎麽可能放過。”
“我之前特地去調查了畫眉的身世,她和你一樣,都是姑蘇的。你說巧不巧?皇上派細作還喜歡叫上老鄉。”
什麽?畫眉也是細作?我如置深水,滿頭冷汗,強迫自己理清紊亂的思緒,渾身一激靈,瞬間如同被千萬根銀針同時刺在身上。
疼得我使勁扒住旁邊的樹。
“雙面細作不好當,你既然想呆在他身邊,王爺這邊才是最好的選擇。王爺給了你兩次機會,那個時候你要是答應我加入親衛隊那有多好,我們還能切磋,不至于變成現在這種局面。”他嘴對着壺口,“還有你是榆木腦袋嗎,走了就走了,還回來做什麽?留着一條命,說不定以後還能遇到,命沒了,就什麽都沒了……”
命沒了,就什麽都沒了……
我搖搖晃晃的轉身,我都明白了,池臨死了,畫眉瘋了,皇上從五年多前就知道我的存在,池臨是他們安排到我身邊的細作。
只有我一人被蒙在鼓裏長達數年。
原來,連我能活着都是一場陰謀。
我跌跌撞撞的往來路走,那邊是院子,池臨的衣冠冢立在廂房後面那片樹林之中。
我離開的太倉皇,以至于沒發現季洌回過頭來望着我,爾後倒酒在墳前,摸摸石頭碑輕聲嘆道:
“最後一次幫你了,兄弟。”
…………
知道池臨死後,我又發了回熱病,每日卧倒在床上睡到日上三竿才醒,醒來了也不動彈,人燒糊塗了望着床頂一句話也不說,盯得眼睛發酸了又睡着了,睡醒了懵然坐起,看殘陽落日,大雁歸來,心裏空蕩蕩的似被人剜走什麽重要之物,活得與行屍走肉無異。
只有月綢還盡心盡力的照顧我。
“公子,該喝藥了。”
月綢将藥碗放在桌上,掃了眼桌上放冷了的飯,倒了杯水遞過來,“公子,你已經一天沒吃飯了,吃一點好嗎?”
水從臉兩側流下,她慌亂擦幹。面對我的無動于衷她紅了眼,兩行清淚落下,“公子,求求你吃一點吧,你不要吓我。”
我終于擡手擦掉她的淚水,拍拍她的頭,“你怎麽又哭了。”
女人的眼淚是洪水猛獸,我終于明白為何以前每次老爹都奈何不了我娘。我這麽怕女人眼淚原來是随了我爹。
她抹着眼淚道:“公子這麽糟蹋自己的身子有什麽用,糟蹋了人就能回來嗎?”
“我也知道人死不能複生,但我也接受不了自己這麽窩囊。月綢,這些天來我一直在想,我拼命活下來到底是為了什麽?我什麽都做不了,只能看着他們接連死在我面前。”
我以為推開池臨能保他平安,沒想到反将他推進深淵。我又害多了一個人。
她兩只小手抓住我的手掌,迫切告訴我:“公子,活下來是為了能笑得更開心,去從沒到過的地方,吃好吃的東西,公子你看,你還有很多地方沒去,月綢聽說那些地方比京城還要美,月綢還要等公子帶我一起去呢,等公子身體好起來,月綢要當公子的跟班,還要為公子梳新近流行的頭發……”
我彈一下她的額頭,“傻瓜。”
她破涕而笑。
很多事不必明說我們都懂。
“只要公子好起來,月綢做一輩子傻瓜又有何妨。”她的眼睛閃閃發亮,笑着說。
我道:“你好像一夜之間長大了。”
她站起來去拿食盒裏的熱飯,“長大了,那我能當公子的姐姐了沒?”
我撐着坐起來,“還遠着,小月綢在我眼裏還是小月綢。”接過飯碗,草草扒了兩口。
沒什麽胃口,就是意思一下讓月綢放心。
她假裝生氣的哼了一聲,鼻音很重,“公子你等着,總有一天我會長得比你高比你壯能保護你,到時你可別哭鼻子了。”
我笑了兩聲,權當是她一時頑笑。
“好,我等着,把藥端來。”
她見我肯喝藥了,精神抖擻的端來碗熱氣騰騰的藥。
我喝了一大口,皺着眉頭問她:“葉神醫回來了?”
她懵道:“沒有啊公子,怎麽了?”
我盯着藥上的漣漪:“沒什麽,可能是我想多了。”
這碗藥的藥引開的很有他的風格。一樣苦,一樣黑,一樣臭味難聞。
葉神醫開的藥很生僻,應該很多都是藥谷裏才有的草藥。
但他離開多時,和二王爺關系鬧得僵硬,大約不可能會回來了吧。
可能真是我想多了。
幾口藥進喉,我問她:“季洌還在池臨……那裏嗎?”
“季洌已經走了。”
“他去哪裏?”
月綢瞟了眼我的臉色,斟酌道:“王爺讓他執行任務去了,他說以後也不會回來無人居了。對了,他還讓我把這個東西交給公子。”月綢拿來一把匕首,五寸左右長,我拔出匕首,發覺刀鋒已經有些鈍了。
剛來王爺府那會兒池臨天天揣在腰間的一把匕首,我甚至不知道他何時有這把匕首,正如他所說,我根本沒為他真心實意的想過。
匕首亮出寒光,我慢慢收合,撫着上面凹凸有限的紋路。
這也是池臨的心願嗎?
…………
烏雲蔽日,沒過多久一陣大風刮過,外面下起大雨。
大雨拍打在屋檐,激起數粒雨花。
雨下得毫不留情,仿佛要把世間一切污濁沖刷幹淨。可是就算沖掉地上的污濁,也洗不掉人心的龌蹉。
我隔空望着雨幕,院子大樹下插的梨枝花瓣被雨水沖掉,在大風下搖搖欲墜。
我找不到傘,冒雨跑出去,淋一身冷意的雨。
加固梨枝底下的土堆,想起廂房後面的衣冠冢,二話不說跑到那裏。衣冠冢又不像樹一樣喜水,這麽大的雨一時讓我亂了分寸。
我既害怕池臨受到打擾,又怕滲水進新墳。我沒有傘,用手擋了半天無非是螳臂當車,脫下外面一層衣裳披在墳頭,盡管如此也擋不了多久。
雨還是從衣裳滲透下去。
我依然如同過去的我一樣,無力阻止任何事。
我站在雨裏,怔怔看着池臨的墓碑上交錯的雨痕。雨打得我的眼睛生疼,閉上眼,眼前全是池臨慘烈的笑容。
“對不起啊池臨,連為你遮風擋雨這麽簡單的事都做不到。”我挺想蹲下去大哭一場,但我覺得很是矯情,池臨也不會樂意看到一個渾身淌着水的瘋子在他墳前痛哭流涕擾他安寧。
倔着脾氣淋了許多雨,無情拍打在我身上的雨停了,我睜開眼,頭頂一把黃紙傘。不是雨停,而是有人站在我身後。
我驀然回首,二王爺撐着傘,他的肩膀全被雨淋濕。
我很憤怒,推開他的傘,沒想到他沒拿緊,傘一下子甩到地上翻了個底朝天。
這下好了,兩個人一起淋雨。
反正我已經淋透不介意再站多久,卻不知他耍什麽脾氣,竟然跟着我一動不動。
好啊,那就比比誰是木頭人。
最先妥協的是我,我沒忍住先抹了一把臉,其實是我想咳嗽了,又拉不下臉皮在他面前敗陣,只好佯裝将臉上的雨水抹掉,順便咳了兩聲。
他突然橫抱起我,我怎麽掙紮都不放。
風雨凄凄,他一步步走得匆忙。
雨聲猶在,但我知道他聽得見我說話。
“我曾經以為我能化盡你眼底的寒意,到頭來是我癡心妄想。你需要的是能陪你指點江山的人,那個人不會是我。我很累了,放我走吧。”
“好。”
我失望的閉上眼睛。回答的如此幹脆,他果然還是不喜歡我。
作者有話要說:
爬上來更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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