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門外的小狗
老鮑走後,霍子安回到廚房,開始收拾和清洗。
魏國恩呆呆坐在料理臺邊,一見到子安,立即站起來,學着歐吉的樣子鞠了個躬,讪讪道:“老師,對不起!”
霍子安哭笑不得,拍了拍他的肩膀,“對不起什麽啊,你今天做得很好。”
“啊?”魏國恩臉上潮紅,看着子安說不出話來。
霍子安一堆煩惱,但他覺得有必要先安撫這問題青年。
他坐了下來,溫聲道:“就這道菜來說,完成度很高了;就新人的能力來說,你很出色了。這就可以了。”
“可是客人不喜歡。”
“老鮑是行家,要求自然就高。每個新人都有這個過程,被人不喜歡。不喜歡你的人,通常對你的評價是最誠實的,所以遇見越多不喜歡你的人,你就會聽到越多誠實的聲音。這是好事啊。”
魏國恩的頭垂得更低了。
子安想了想,魏國恩自尊心太強,這樣的人大概不喜歡誠實的聲音。所以他換了個角度勸解:“國恩,你很勤勞,我剛入行的時候,也跟你一樣。我第一份工作,是在芝加哥一家三星餐廳,主廚Kurk Jenson已經成名了二十多年。我沒有人推薦,也沒打電話詢問,直接就摸上門去。在門口,我見到一老頭在門口掃地,就問:我想見Kurk Jenson,請問他在嗎?那老頭說:'當然在,如果你眼睛沒瞎的話。'他就是那個名廚,每天一大早會親自在門口掃地。”
魏國恩點點頭:“所以你也學他的樣子,每天都親自打掃廚房。”
子安笑了笑:“嗯,我那時候是這樣想的。進了那間餐廳後不久,我六點出門,在他還沒來之前,就搶先打掃。做了幾次,有一天,他找上了我,很生氣地說,打掃是他的工作,我不能搶了他的活兒。我聽傻了,幫他幹活兒還不對嗎?他說不對,他每天在那個時間掃地,就是想讓對面肉店的意大利女孩注意他,現在地被我掃了,他還怎樣去勾引人家姑娘?”
魏國恩睜大眼:“那……那你以後就不掃了。”
“不掃了,沒必要,我直接跟那姑娘約會了。”
“啊?!”
“那個女孩做了我的女朋友,過了半年,我升了做副廚。”
魏國恩接受不了這麽大的信息量,一臉當機的樣子。
霍子安輕松道:“所以呢,掃地不重要,你明白嗎?要做個好廚師,不是要學你師傅,而是要敢跟他搶女朋友。”
“啊?!”
“開玩笑的。在我的廚房,就別一副苦瓜臉了。你不用天天看着我,多看看你自己,”他把魏國恩轉向牆上的不鏽鋼板,熾亮的燈光下映出了他們倆模糊的臉孔:“放輕松點,跟自己說,我很厲害的,我不但很會做飯,還能搶霍子安的女朋友!”
魏國恩迷茫地看着他。子安一笑,“不過,雖然你很厲害,你最好別這樣做,我可沒Kurk那老頭那麽好脾氣。”
魏國恩不知道說什麽好了。他覺得子安是在安慰他,又像在調侃他。不過,他看着自己的臉,突然間心情沒那麽郁悶了,仔細看自己,确實也蠻帥的嘛,比霍子安是差點,但也沒差多少……
安慰完魏國恩,霍子安無可避免地又看到了連通着由良辰房間的木板。這一天,他都不知道已經多少次把目光停留在那塊板上。
他強忍住不去移開木板,但此時忍耐力已經到了極限。
他在牆前停留了十幾秒,然後兇惡地把板掰了開來。洞口大開,感覺裏面似乎幽深無比。
霍子安低下頭,朝洞口看去。他只見到由良辰的架子鼓,安安靜靜地倚着牆。換個角度看,床、櫃子和地板一目了然。沒有由良辰,一個人也沒有。
霍子安被當胸打了一拳似的,覺的呼吸不了,因為他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如果由良辰這次真的脫離了他這個“籠子”,那麽他一定會跑得更遠,躲得更深,讓孔姨夠不着他。那就是說,他以後要見由良辰,就很難了。
他知道由良辰在外面擺攤時,孔姨是怎樣等着他的。她經過由良辰的房間時,會放慢腳步和聲息,傾聽裏面有沒有人。她會查看棉簾外的鞋子,或者院子的水池有沒有使用過的痕跡。有時候她淩晨四點就起床,在院子忙進忙出的,随便找些什麽事情做,因為由良辰在酒吧有演出時,就是這個時間回家的。
難道他以後也要像孔姨那樣,眼巴巴地守着、看着、等着,就是為了見由良辰一面?
不能夠!他又不是他兒子!
霍子安心亂如麻,感覺不知道該怎麽安置自己。
這一晚上,霍子安都在廚房裏,只要有一點聲息,他就拿塊抹布去店裏,或者拿個掃把去院子,準備一看見由良辰的身影,他就埋頭幹活兒,然後淡淡道:“回來了,去哪兒啦?”
可是他把桌子擦一千遍了,還是沒有見到由良辰。
就在他準備關門回家時,由良辰走了進來,經過子安的身邊,穿過桌椅,直接走進了院子。
霍子安僵住了。過了好一陣,他才如夢初醒,轉身去追由良辰。他也顧不得裝腔作勢了,在由良辰房門外喊道:“由良辰,你出來!”
他心急如焚,覺的自己像一只被關在門外的小狗。
棉簾終于打開,由良辰高大的身子在黑洞裏出現,戴着口罩。
“你去哪兒了?”子安管不住自己的怒氣。
由良辰靜默了幾秒,掀開了口罩,沉聲道:“我很悃,明兒再說吧。”
子安愣住了。由良辰的嘴角腫了一塊,眼睛紅紅的,看上去憔悴極了。
怎麽回事……
他沒來得及問,由良辰就落下了棉簾,回到黑洞裏去了。
子安再次變成被關在門外的小狗。他退後了兩步,覺得那不是棉簾,是千年的冰塊,萬年的石頭,他永遠闖不過去的坎兒。
他喪氣地回到了廚房,把木板放了回去。廚房已經關了燈,也是個黑洞,但這不是由良辰的黑洞,兩者隔了一億光年。
霍子安沉浸在自己的心事裏,過了大半個小時,他才走出店門,騎上自行車,準備回去公寓。
騎到廣場時,他習慣性地瞄了一眼老槐樹。
槐樹上有一雙腿,是由良辰。
霍子安猶疑了一陣,騎到了槐樹下。
“由良辰,你下來!”
“不下。”
“我有話跟你說。”
“那你上來吧。”
霍子安看着高大的樹,無奈坐在了樹根上。
過了好久,他才開口,“你今天去哪兒了?客人來了,我的廚師不見了,有這樣待客的嗎?”
由良辰輕聲“啊”了一下,“是今兒嗎?我忘了。”
忘了?!霍子安覺得今天真是開了眼了,有人忘了自己有孩子,有人忘了事關自己飯碗的比賽。對他們來說,這世界就沒什麽不可以丢的。
“你臉上的傷是怎麽回事?”
“跟人打架。”
“怎麽打起來了?”子安提高了聲音,擔心道,“還傷了哪兒?”
“沒事,小傷。”
“去醫院了嗎?”
“沒顧上,一天都在局裏了。”原來被拘起來了,難怪沒了消息。
“為什麽打架?”由良辰不小了,也不是一點就着的人,怎麽就管不住自己了?
“為了個妞兒。”
“……”
霍子安沒話了。他站了起來,感到了全面的挫敗。二十好幾的人,為了女孩争風吃醋,被逮了進去,還差點丢了飯碗!子安忘了自己也跟主廚搶過女朋友,心裏只想,他竟為了這樣沒出息的人懸了一天的心,他為自己的一天不值!
騎上自行車,他準備離去。
由良辰在樹上喊道:“霍子安!”
霍子安擡起了頭。
由良辰:“今天,對不起。”
霍子安聲音塞在了喉嚨裏,樹上的由良辰,看不清模樣,只見那雙長腿伸出了平臺外,就像兩支逆着生長的枝桠。霍子安很想夠一夠他,但他無能為力,他是真的畏高啊。
這一天到底怎麽回事?他搞不懂由良辰,現在連自己也搞不懂了。
于是,他決定把這一切當個屁放了,擺了擺手,騎車離去。
第二天,霍子安沒有叫由良辰。到那個點,由良辰倒是自己進來了。
他嘴角的傷口已經消腫,留下淡淡的青紫色。霍子安一見到他,就什麽比賽、什麽原則都抛諸腦後。他沒有主動跟由良辰說話,以示由良辰的不靠譜應該受些懲罰;但又忍不住給由良辰下了面條、煎了雞蛋,以示即便由良辰那麽不靠譜,一切還是不變的。
他沒有詳細詢問打架的細節,魏國恩卻放不下這事,盯着由良辰看了半天:“被揍了?”
由良辰混不吝的,把昨天告訴霍子安的話,再說了一遍。魏國恩不恥道:“都多大了,還為了姑娘打架。虧你還是本科生。”
由良辰沒有回答他,他不知道本科生跟打架有什麽邏輯關系,也不想多做解釋。他跟魏國恩本來就沒什麽話說,覺得他拘謹、無趣。雖然他們是親戚,生活也接近,但他跟霍子安反而更投緣。
霍子安卻抓住了這個機會——他一直沒法開口跟由良辰說話,此時順藤摸瓜道:“你是本科生嗎?念什麽的?”這無疑是廢話,現在大城市裏幾乎沒有沒念過大學的年輕人。
由良辰:“英語。”
霍子安大為震驚。他實在不能想象由良辰會看莎士比亞,研究英語的歷史變化、語言的傳播等。他的房間裏,別說英語文學,連一本漫畫都沒有啊。
魏國恩嘲道:“就是商務英語,用來接待個外賓、做個表啥的,好點能做翻譯。”
霍子安心想,這還需要特地去學嗎?對由良辰的前途,不禁又多了幾分擔心。他又想,所以一定不能放棄由良辰,把他扔出去社會,他能有什麽用呢?本着社會責任,他再辛苦也要收容他啊。
就這麽辦吧。
這麽一想,他心就寬了。心寬了之後,腦子一下子就活絡起來。
他突然想到了一個主意:也不是沒用啊,起碼由良辰有兩樣優勢了。做那樣的工作,說不定還挺勝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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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意:橫濱這麽小,世界這麽大,該走出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