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柳暗(六)

鐘止離點頭道:“是。”

洛介寧繼續在紙上寫下“艾”字,道:“那位行醫自稱姓艾,來了這裏一日,翌日便走了,幾日後,這些人臉上均出現了紫斑,不,我這麽說不準确,是那些男人臉上出現了紫斑,但是女人,老人,小孩并沒有,對吧?”

鐘止離兩手端起茶杯道:“是。他們一樣被藏了草藥。”

“那麽,”洛介寧将毛筆指向鐘止離,問道,“假使就是這個姓艾的,他是怎麽做到一夜之間将所有的男人控制住的?那些草藥又從何而來?監獄裏那麽多人,他是如何掩人耳目的?又或者,他根本不用掩人耳目,是光明正大地給那些人下毒的?”

鐘止離看他又在紙上邊寫下一個“臭”字,倒不明白這是何意了。洛介寧道:“村口那幾個人死之前,我聞到了他們身上腐爛的味道,但是我們進監獄的時候,并沒有一絲這種味道,對吧?”

鐘止離喝了口茶,露出一雙眼睛看着他點了點頭。洛介寧的思緒如泉湧般,竟一時沒有注意到此刻鐘止離的表情是多麽的引人憐愛,只顧自道:“那麽,這是為何?”

鐘止離将茶杯遞給他,從他手裏接過那只毛筆,蘸了蘸墨,在那紙上寫下“村長”二字,字跡竟是和洛介寧如出一轍,相比于他的狂放,鐘止離的字體更是如狂草般野性,若是一般人,還看不懂他寫的到底為何,只洛介寧看了他的字這麽多年,早已經熟悉了。

他道:“為何官府朝我們求救了,到了之後又不歡迎我們?”

洛介寧方才只注意到那瓷白茶杯杯沿上的一點水漬,想也沒想便将唇覆了上去喝了一口,沒接他的話,便又聽鐘止離說道:“并且,他說的那句,因為有用而存在,是什麽意思。”

洛介寧眼神示意他繼續,鐘止離便在那紙上又寫下“倭”一字,道:“那些倭人,既不是來此的商人,會是什麽人?就連當地的居民也不知其身份?”

洛介寧接上道:“是否真是他們帶來的瘟疫?他們為何沒有中紫斑的毒?又是誰,殺了那些倭人之後暗裏給我們通消息,要我們去追霍白?”

鐘止離的手頓了頓,一滴墨凝于筆端,就快要滴在白紙上,洛介寧眼疾手快抓住了他的手,往旁邊一挪,道:“殺了倭人,可以理解,沒有料到嫣嫣這個女孩子聽得懂倭國話。”

洛介寧的手覆在鐘止離的手背上,一股暖意通過他的手心傳了過來,鐘止離又是一愣,便又聽他說道:“那麽,那些倭人一定是知道什麽隐情。最後的那句話,反正都是要死的了,出不出去也沒什麽。你覺得是什麽意思?”

鐘止離看了看他,默不作聲地把手從他手心下移開來,那滴墨便正好滴在了白紙的正中央。他道:“他們知道是自己傳播的瘟疫。”

洛介寧瞅了瞅那紙上的一點黑點,點頭道:“姑且這麽以為。那麽,這些倭人年紀都不小了,你覺得會是什麽職業?”

鐘止離收起毛筆,道:“或許是倭國沿海的漁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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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介寧接過那毛筆,撐着頭道:“嗯。既然是漁民,被虎峰鎮的官府關在此,怎麽自己國家沒有派人來接?”

鐘止離搖搖頭,想喝口茶,這才發現他的茶已經被洛介寧喝光了,只好作罷,道:“不知。”

洛介寧忽的将自己手邊沒喝完的茶遞給他,看着他喝了一口才道:“你看,你覺得,後續是什麽?”

鐘止離垂下眼眸道:“等染了瘟疫的人全部死光了,再讓原本那些村民回來。風波便定。”

“嗯。”洛介寧轉着手裏的茶杯,道,“可我不明白,給我寫信的是誰。又是以什麽方法,在桌案上寫了字的。當時的那封信,是有人寫在書案上,顏色卻是在慢慢變淡,我看的時候,都快要消失了。”

鐘止離等着他接下來的話,卻不料洛介寧忽的轉移了話題,道:“再往前,便是鐵棍李了。”他擡起頭,雙眸裏有什麽在閃爍着,仿佛黑夜下明亮的兩顆星,看得鐘止離有些神游其外。

鐘止離道:“他就更奇怪了。”

“是啊。”洛介寧笑着看他,“關于這個,之前我們就讨論過了,但是現在我倒是覺得,那諸葛行水和諸葛行之也是很奇怪的。你想想看,為何那諸葛行之的哥哥在他們師尊逝世過後是以那樣的面貌來哀悼的?你記不記得,那個人當時穿着一身黑,連臉都看不到的。”

鐘止離點點頭道:“記得。”

“是也,當時那諸葛行之跟我說諸葛行水侍從兖州來的,我當時大抵是覺得,這人該不會是在兖州的讀心術的後人吧,畢竟諸元如是隐居在那裏,但是你看,那九明山的那群人明顯也是讀心術的後人,只為何會隐居在那處?是多少年前便有的事?我看他們師尊寫的那本卷宗,應該是有一些年頭了。”

說罷,洛介寧便覺鐘止離的目光有些不對勁,這才恍然想起來之前因為這事還生過他的氣的!果真,那鐘止離淡漠道:“什麽卷宗?”

洛介寧嘿嘿一笑,企圖裝傻,那鐘止離卻緊跟上問道:“諸葛行水給你看了什麽?”

洛介寧見逃不過,便語氣暧昧道:“沒什麽啦,就是他們那些人喜歡把那些來過的人的過往全部寫進書裏,所以我就用我的過往換了藍暮林的過往咯。只不過,沒看完。”

鐘止離問道:“沒看完什麽?”

洛介寧道:“你記得吧,當初我跟你說過,藍暮林在那場大戰中死去了,聽南望講的意思,南淺思也是當時便死了,但是回憶中,寫到藍暮林帶着南淺思去九明山就中斷了。”

鐘止離忽的蹙眉問道:“為何?”

洛介寧點頭道:“我也在想,或許是後邊涉及到他們門派之事,所以沒記載,但是當時南淺思受了血蠱,藍暮林帶着他來九明山救命一事,本身就很奇怪不是嗎?且不說後來怎麽兩人都沒了,他們倆不過是相識一月餘,居然就能夠熟到以命換命的程度,你覺得正常嗎?”

鐘止離聽罷眉頭松了,露出一個淺淺的笑,道:“君子相交,不論年歲,只遇見了相知的人,即便是一日之緣,也願意為他赴湯蹈火。此般相知,便如高山流水伯牙子期。”

洛介寧被他說得一愣,随即問道:“你遇見過嗎,你的伯牙?”

鐘止離默不作聲地看着他,想必也是沒有了,他又不記得前世的事,回來之後還一直呆在玄天樓,哪有空閑去遇見他的伯牙?洛介寧想了一想,便自己笑了。

“那好,既然這樣,記載的和現實是有出入的,到底後邊去了九明山之後發生了什麽,導致這兩個人都沒活成?”洛介寧幹脆抛了那支毛筆,身體往前傾,對他道,“按理來說,讀心術不會有錯的,更別提諸葛行之的師尊,雖然我沒見過,但是若沒有此名聲也不會日日山下絡繹不絕。”

鐘止離點點頭道:“是。”

洛介寧沉吟片刻,道:“那麽再往前,我一直覺得很奇怪,為何當初白知秋會出現幫我們逃跑?或許,他根本不是來幫我們的?還有霍平生又為何襲擊清閣的門生?他們倆為何能走到一塊兒去?還有還有!那沉雲派又是為何成了如今這番模樣?”

鐘止離對于他一連串的疑問竟不知從何講起,便只呆呆看着他,一語不發。洛介寧看他那模樣,頓時心頭一顫,意動地伸出手掐住了他一邊的臉頰,細聲道:“你怎麽這麽可愛啊鐘笑哥哥?”

鐘止離默默地縮回了頭,脫離了他的魔爪,洛介寧嘆了口氣,道:“明年的話都說完了,累死我了。”他們暢談了一夜,只這些事情不全部梳理梳理,過段時間就要忘光了,洛介寧雖記性好,最近這麽多事堆在一處,難免有些力不從心,而若是說與鐘止離聽,便要輕松多了。

他說罷,便将那兩張紙盡數撕碎,知鐘止離也不知這是為何,又顧自道:“我說了,那劍譜是無塵軒的劍譜,掌門和兩位師兄竟無一位問我為何知此事,是否都以為是你告訴我的?”

鐘止離笑而不語,答案明顯。洛介寧又道:“為何那三位高人比那些高手晚來了一步,正好就碰上了我們?”

鐘止離明顯一愣,良久才開口道:“你懷疑是他們?”

洛介寧摩挲着桌沿,頗有些懶散缱绻的意味,笑着看他,道:“你看,若是無塵軒暗中在做手腳,那虎峰鎮一事是他們所作,雖然我也不知他們為何,但是勸我們別追查此事,并且,如此熟悉霍白兩人行蹤的人,除了他們還會有誰?”

鐘止離忖度片刻,直視他的雙眸,定然道:“沒有證據,不置一詞。”

洛介寧眸底笑意加深,笑吟吟道:“好啊,那我們商量商量明天一事如何?”

鐘止離搖搖頭道:“太晚了,去休息吧。”

洛介寧看了一眼空了的杯底,垂着頭嘆了口氣道:“好吧,我去休息。”

兩人這才散了,各自休息去了。只洛介寧躺在床上睜了半晌的眼沒睡着,翻來覆去輾轉難眠,想來是方才跟鐘止離談心談得有些血氣上湧,要失眠了,于是一不做二不休,一個激靈便竄了出去,要找鐘止離了。

前段時間一直在外,兩人都是同塌而眠,此刻忽然分別,倒是有些不習慣了,洛介寧對于夜裏的玄天樓最是熟悉不過了,連腳下的路都沒有看便一路偷到了方才出來的屋子裏。

鐘止離已經睡下了,洛介寧早多少年便已經練就了夜裏走路無聲無息的技能,只一路偷到了鐘止離房裏還一點沒有驚動其他人,連床上的鐘止離都沒有發覺門已經被人推開了。

洛介寧湊到跟前,瞅了一眼,他似乎已經熟睡了,心裏暗暗道這鐘笑是累着了嗎,怎的這般快便睡熟了。

他輕手輕腳脫了靴子,掀開被子從後邊上去,剛要伸出手去環住那人的腰,鐘止離忽的轉過了身,睜着明亮的雙眸盯着他,一字一句問道:“你幹嘛?”

洛介寧被人抓住了也不害臊,更是大膽地伸出手環住人家,笑嘻嘻道:“我睡不着,跟你睡習慣了。”

鐘止離似乎是猶豫了半晌,才縱容他無禮的動作,輕輕阖上雙眼,道:“睡吧。”

洛介寧這才松了口氣,他不怕鐘止離跟他鬧,也知道他不會跟他鬧,只怕的是面上縱容他,心裏卻暗暗開始嫌棄他,那才是最恐怖的。

兩人維持着這個姿勢睡了一宿,一早起來,洛介寧精神抖擻地抱起拂光道:“出發吧!”

而那鐘止離卻緩慢地穿着衣服,幽幽地看了他一眼,倒是不明白,為何同樣睡了一晚,早晨起來他這麽精神如打了雞血,而自己卻渾身酸痛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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