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草動(一)

是夜,鐘止離同樣輾轉難眠。

他糾結于那句“笑哥哥”。這個稱呼,乍一說出,鐘止離竟覺一分熟悉,而至于晃了神。只不過,自己又從未聽過誰叫他笑哥哥,自然不知這反應是如何而來。他閉着眼默默忖度,莫不是前世的事吧?

這麽說來,自己确實是對以前的事一點兒都不記得了,只這麽一個稱呼,讓他拉回了幾分思緒。可是再怎麽想,也想不出來那些空白的記憶了。他知道,他的記憶是從三年前開始的,也一直疑惑,為何那之前的記憶都沒有了。直到洛介寧一出現,才得以解釋。

即使知道洛介寧不過是玩笑,但是他眼神中偶爾露出熾熱的情緒,卻讓他有些難以招架。他不知前世的他對他如何,但是現在的洛歌,卻是對他有別的心緒。

洛介寧在外邊舞了半夜的劍,終是累了,才想起那楊天明和南傾文今夜輪到夜巡,便收了劍要去幫他們站崗。

那洛介寧晃蕩了大半圈,終于在門口處遇見了兩人。那兩人并肩站着不知在小聲談論什麽,只窸窸窣窣的,聽起來就不像是在說今夜有哪個門生偷跑出來喝酒。洛介寧從背後接近他們,想吓他們一大跳,結果那南傾文耳朵甚是靈敏,他距離兩人還有幾尺的時候,南傾文一轉頭,洛介寧倒是被他吓了一大跳。

南傾文看清來人後奇怪地問道:“師弟?你不睡覺出來做什麽?”

楊天明聞言轉過頭來,見了洛介寧也問道:“你這是怎麽了?”

洛介寧因練劍發熱正脫了外袍挂在右臂上,聽了楊天明的話,只道:“熱。”

南傾文咂嘴道:“你熱?你都生病了,趕緊穿上!”

洛介寧想了想,還是穿上了。這才道:“我睡不着,出來逛逛。”

楊天明翻了個不太明顯的白眼,道:“你少跟我來。快去睡覺,不然我告發你。”

洛介寧忙道:“別呀,我來替你夜巡呀。”

楊天明更是無語道:“都已經半夜了,要你夜巡做什麽?”

洛介寧跟他們兩人并排站着,看着外邊一片墨色無際,長長呼出一口氣,嘆道:“好久沒有這麽晚出來了。”

南傾文靜了半晌,問道:“師弟,你有沒有什麽想做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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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介寧輕笑一聲,道:“這麽深刻幹嘛?”

南傾文推了他一把,道:“說說。”

洛介寧蹲了下來,雙手放在雙膝上,道:“當然有啊。”

兩人也跟着蹲了下來,楊天明頗有興趣問道:“是什麽?”

洛介寧擡頭望着浩瀚星空,忖度片刻道:“以前不懂事的時候,希望成為江湖上第一的劍客。”

楊天明哈哈笑道:“這難道不是每個人的志向嗎?等等,什麽叫不懂事?”

洛介寧對此不置一詞。

倒是南傾文斟酌了這話片刻,問道:“那現在懂事了呢?”

洛介寧緩緩道:“希望這世上能太平一點。我們都沒事。”

楊天明啧啧了兩聲,其中意味不言而喻。南傾文卻将這“我們”理解為芸芸衆生,只道:“師弟,你是希望拯救蒼生?”

洛介寧哈了一聲,笑道:“我可沒那麽有抱負。蒼生難道是我一個人能夠拯救的?碧雲府那麽多醫術高明的弟子,又拯救了多少人呢?當今皇帝也算不得庸君暴君,世道亂,你道怎麽去平亂?”

南傾文沉默了,只楊天明道:“若是每個人都心善,又為何會世道亂?”

洛介寧笑出了聲道:“我也算不上心善。”

三人又是沉默了,洛介寧抱着雙膝,出聲問道:“你們呢?”

南傾文先開口道:“我倒是想成為向師兄那樣的人。”

洛介寧掂量了兩下,問道:“哪個師兄?”

楊天明替他道:“還能有哪個師兄?止離師兄呗。”

洛介寧:“……他不跟你們同屆麽!”

“叫慣了嘛。”南傾文擡頭道,“我很欣賞他。不論是修為,亦或是脾性。”

洛介寧聽聞此言甚是贊同,心道怪不得自己也喜歡他,只道:“他當然好了。”

楊天明:“……”怎麽有種被虐了的感覺?

南傾文道:“師兄的武功了得,雖然他從來沒有在我們面前展示過,但是就是覺得氣質都不一樣。”

洛介寧眼裏透着柔和,道:“我都不是他的對手。鐘笑可厲害了。”

只不過那人還算聰明,在南承書面前都能裝得中庸,且不知那南承書早就看出來了。

楊天明:“……”還能要點兒臉麽?

南傾文噎了片刻,道:“你怎麽能是師兄的對手?”

洛介寧又是喃喃般道:“不過我要是跟他打起來,他肯定舍不得讓我輸。”

此話一出,洛介寧立刻意識到今非昔比,這麽說起來倒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頓時噤了聲,心也沉了沉。

只那南傾文和楊天明哪知道他的意思,只以為這人是在炫耀,均是一副嫌棄的表情,均覺受到了傷害。

楊天明道:“師兄對你好,你就不能收斂一點?”

南傾文啧啧道:“這話我可是要原封不動地告訴師兄去。”

“不行!”洛介寧立馬拉住他急急道,“你還是別說了。”

南傾文像是發現了什麽新鮮事兒,哈哈一笑道:“你也有怕的時候啊?”

洛介寧讪讪道:“我怕他生氣。”

南傾文:“……”怎麽總覺得有被虐的感覺呢?

楊天明哈哈道:“你別怕,師兄肯定不會生你氣的。我還沒見過師兄生氣呢。”

說罷他又頓了頓,搖了搖頭道:“不對,還是見過的,你去扶風樓的那次。”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洛介寧翻了個白眼,又聽得南傾文道:“說起來,師兄莫不是吃醋了?”

洛介寧沒好氣道:“吃誰的醋?茗浣的?”

“哎喲!”南傾文笑得詭谲,道,“你還真那什麽……”

洛介寧起身恹恹道:“跟你們談話真沒意思。”

南傾文假裝留一下他:“師弟你別走啊!”

楊天明在一邊笑得肩膀一起一落,時而又道:“我覺得我們這麽打趣師弟有些不好。”

南傾文看他遠去的背影,聳肩道:“師弟不會放在心上的。”

翌日,洛介寧看了看那籠子裏的漂亮鳥兒,心一軟,也放了。只那放在桌案上的鴨子過了這幾日居然還一點沒有腐爛的氣息,洛介寧只覺是因季節原因,這時候氣溫太低,腐爛的也就慢一些。

林向陽和徐半楓回來了,洛介寧本要被逼的每日去練劍,只道自己病了,成功地逃過了,每日在屋裏晃蕩。只幾日後,無塵軒忽的又傳出消息,他們派去豫州的幾個門生盡數失蹤了。

豫州是碧雲府的駐地,前些日子,豫州一個鎮子上發生刺殺,在一個酒樓裏忽的就來了一幫殺手,把那酒樓攪得天翻地覆。碧雲府管不來,就朝玄天樓和無塵軒求救。只不過唐玄同在懷疑下毒一事是否是玄天樓所為,為了他們避嫌,便沒讓玄天樓派人過來。而無塵軒的門生一過去還沒幾日,便在再也接不到任何消息了。

這事就怪不得玄天樓頭上來了,畢竟這邊一個人都沒過去,那幾個門生又是資質不錯的,唐玄同一聽說就這麽沒了,更是大為惱火,一肚子氣又不知道往哪裏撒,立馬就派了百裏圭帶着人去查到底是怎麽回事。

這不,消息傳到洛介寧耳朵裏邊,自然是要先笑一番的。那唐玄同自恃無人能敵,豫州又是事故頻發的地方,更況且皇上三月下揚州就要經過豫州,若是這事沒有壓下去,那麽就好玩了。

洛介寧一邊轉着手裏那把扇子,一邊在屋裏踱來踱去。在三月之前,玄天樓最好是什麽都不要做,只等着那九五之尊來了,再平平安安地走了便好。不然要是出了什麽事,無塵軒都會将大不敬等頭銜安在他們頭上,到時候往皇宮裏告一狀,即使皇上拿他們沒辦法,玄天樓在民生裏頭的威望就沒了。

本來玄天樓勢力比不過無塵軒,但好歹是民心所向。要是連這最後的籌碼都沒了,結局還真不知會變成什麽樣。當然,這事自然不用洛介寧擔心,在這裏呆着這麽多日,他早已摸清了南承書的脾氣。

洛介寧沒事便去找南望,那南望正在跟着南承書學寫字。之前跟着藍暮林時,藍暮林教他認一些草藥的名字,便也熟記于心。

那南望日日不能見着這些人,倒也是挺郁悶。見了洛介寧,那也是興奮的,只人一進門便道:“哥哥!”

“哎喲,我可受不起。”洛介寧連忙接住撲過來的人,道,“我聽說你三月就要去碧雲府了啊?”

南望點點頭,沒方才那麽興奮了,道:“是呀。”

洛介寧摸着他的頭頂,難得認真道:“你可要好好學。千萬不能辜負了你師父的心意。”

南望更為認真地點頭,道:“我知道。”

洛介寧看着他的眼神有些複雜,拉着他坐好。南望見他是有話對他說,便也沒了往日的調皮,安安靜靜坐好等他說話。

洛介寧斟酌着用詞,片刻才道:“娃兒啊……”

南望被他這一聲叫喚給叫笑了,洛介寧刻了兩聲,嚴肅道:“正經一點兒!”

南望立馬憋住笑,又看向他。

洛介寧聲音放低,道:“你想知道,你師父一直放不下的那個人是誰嗎?”

南望明顯地一愣,随即腦子裏邊飛快轉了起來。

洛介寧怕他聽不懂,又解釋道:“那個他喝醉了仍然念着的人。”

南望小心翼翼問道:“是那個淺思嗎?”

洛介寧點點頭,看着他的雙眸道:“你師父口中那個淺思,是南淺思。孤雲一去最南妄的南淺思。”

“啊?”南望明顯是沒反應過來,望着他愣了半晌問道,“什麽最難忘?”

洛介寧一直看着他的雙眸,解釋道:“南淺思的稱號,孤雲一去最南妄,孤雲是他的佩劍。”

“……哦。”南望驚訝地睜大雙眼,問道,“他也叫南望?”

洛介寧道:“是妄想的妄。”

南望明顯是不認識這個字,問道:“那是哪個妄?”

洛介寧寫給他看:“上邊一個亡,下邊一個女。”

南望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洛介寧又道:“你們倆名字是念一樣的。”

南望疑惑道:“那是誰啊?”

洛介寧正色道:“他是江湖上非常有名的劍客,但是很可惜,已經死了。”

南望明顯是怔了,顧自低頭喃喃自語道:“怪不得師父他……”

洛介寧看着他,輕輕嘆了口氣,道:“你師父,跟他算是知音。”

南望驀地擡頭望向他,問道:“他們兩個,是跟你和鐘哥哥一樣的關系嗎?”

洛介寧也愣了,下意識問道:“我跟鐘笑是什麽關系?”

南望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低着頭不敢看他,嗫嚅道:“不就是那個……那個……”

洛介寧怔了片刻,這才明白過來這小子指的是什麽,當即便伸手拍了他一把,罵道:“你想什麽呢!”

當然!他還希望是那種關系呢!

等等!藍暮林跟南淺思哪是那種關系?!

洛介寧被他搞得一時說不出話來,又拍了他一把,聽他叫出“哎喲”才住手,道:“不是!”

南望小小聲道:“可是我看師父那樣子……”

“行了!”洛介寧皺眉道,“你師父都走了,你怎麽能說這種話?你師父是個很了不起的人。”

南望立馬意識到此事,立馬道:“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洛介寧嘆了口氣,道:“你師父他,或許最放不下的就是你們這兩個南望(妄)了。”

上輩子,為了救南淺思,這輩子,為了救南望。

南望被他這麽一說,頓時眼淚就要奪眶而出,弱弱地問他道:“哥哥,我是不是很沒用?”

洛介寧一見他哭,這回立馬就心軟了,把他拉進懷裏道:“傻孩子,我說這些,便是讓你好好去做一個像你師父一樣的人。他一生高潔,被很多人敬佩尊重,你也應該如此。”

南望用力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洛介寧抱着人安慰了一會兒,回了屋子,立馬就要找鐘止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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