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西北有高樓(一)
聶茶一直很是信賴沈莫知,卻沒想到她竟然這麽容易地就把自己給賣了。
屋中陷入了一片死寂,聶茶驚恐地看着淮南,生怕她下一刻就要把自己抓回去,淮南則是一言不發地看着沈莫知,眼中晦明不定,沈莫知卻仍是那副悠閑的模樣,好整以暇地持着酒杯喝酒。
“如今東羌看起來平靜,可內地卻是風起雲湧,旁人不清楚,你我難道還不明白嗎?”沈莫知迎着淮南幾乎能殺人的目光,悠悠地說,“先前你托我查那些刺客究竟來自何處,其實你心中多少也是有些猜測的吧……明顯上那些刺客來自西涼,東羌之中與西涼接觸最緊密,又有能力指使人來刺殺你的,明面上看只有一個人不是嗎?”
淮南冷冷地說:“熙陽長公主。”
“是啊,她在東羌與西涼接壤之處駐守多年,就算是有西涼的勢力也不是什麽稀奇事。”沈莫知勾了勾唇。
“不是她。”淮南搖了搖頭,“如果是她,她反而不會用西涼的人。”
沈莫知笑了起來:“你說的不錯,想殺你的另有其人,其實用殺這個字并不恰當,他只是想讓你懷疑熙陽罷了,最好能挑起你與熙陽之間的矛盾。”
淮南沉吟道:“我為何要信你?”
“你信不信都沒什麽,将來的事情會讓你明白的。”沈莫知将目光挪向了聶茶,“我會跟你說這些,并不是想要參與到你們東羌的事情之中,只是此時已是山雨欲來,屆時沒人能獨善其身。當年平陰定下了你與聶茶的婚事,先前聶茶逃婚,可明面上你們仍有一紙婚約,我此次前來是以聶茶長輩的身份,與你解除婚約。”
“長輩?”淮南将信将疑地看着她,“這些年來,我可從未聽過聶家還有什麽親眷。”
沈莫知若有所思道:“難道你不願意解除婚約?”
聶茶壓根插不進去話,只能坐在一旁看着她倆為這件事情争執。
然而還沒等争辯出個所以然,外面突然傳來了哄鬧的聲音,沈莫知與淮南不約而同地向着窗外看去,只見不遠處的春風坊突然起了大火,百姓都叫嚷着四散開來。
饒是一向淡定的沈莫知都不由得變了臉色,她拍案而起,再也懶得兜圈子,直接問淮南:“你究竟是忠于皇帝,還是忠于東羌?”
淮南盯着她:“我忠于自己。”
“那你就随我來。”沈莫知直接拉起了聶茶,帶着淮南向着春風坊而去,“我實話告訴你們,這春風坊是熙陽的。”
聶茶詫異道:“熙陽長公主?”
“果然如此。”淮南沉聲道,“我就知道熙陽長公主不可能甘心被困于西境那麽多些年的,她究竟想做什麽,謀逆稱帝嗎?”
沈莫知冷笑道:“那本來就是她的位置,奪回來也是天經地義。蕭肆當年以懿慈太後和琅月的命威脅熙陽,才使得熙陽被迫困于西境,這些年蕭肆占着那位置,不知道睡得可安穩?”
“什麽……”聶茶覺着自己已經快要理解不了沈莫知所說的事情了,她難以置信地問道,“你怎麽會知道?”
淮南倒沒有太意外。
其實沈莫知所說之事,這些年來也不是沒人想到過,只是蕭肆已經當了皇帝,熙陽更是退于西境,當年之事再提也沒意義。
沈莫知深深地看了淮南一眼:“你這次下江南,真的只是為了尋聶茶嗎?”
“我的确是為了尋她而來。”淮南皺着眉,“陛下在我來之前,吩咐我帶了幾位禁軍,說是見過朝夕郡主的模樣,可以幫着尋她。”
沈莫知:“既然如此,你可明白為何一路上都有刺客追着,任你怎麽易容改道都甩不掉了嗎?”
淮南深吸了一口氣,她心中其實也有過這樣的猜測,只是不敢相信罷了:“陛下為何一定要如此?”
“懿慈太後病重,蕭肆手中拿來威脅熙陽的籌碼要少一個了。”沈莫知快速說道,“所以他等不到熙陽動手,自己便想先下手為強了,但他總不能随意尋個借口處置熙陽,所以你就是那個借口。”
淮南謹慎地看着她:“你為何會知道的如此清楚?”
“我自然有自己的法子,而且有句話一直忘了告訴你……”沈莫知忽而笑了,“熙陽的春風坊,一直都是歸我管的。”
聶茶這次是真的沒想到,她腳步一頓,看着沈莫知,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她定定地看着沈莫知:“你真的是我娘的師姐嗎?”
“我拿這種事情騙你做什麽?”沈莫知挑了挑眉,“我若想害你,你早就死得渣都不剩了,還用費盡心思教你那些東西嗎?”
聶茶想要掙開她的手:“那你究竟是想要做什麽?”
沈莫知松開了她的手,似笑非笑道:“若沒我的庇護,你身份一旦暴露出去,怕是連這蘇州城都走不出去。你以為你娘當初是為什麽死的?”
聶茶踉跄着後退了兩步,撞到了淮南身上,淮南扶了她一把,輕聲道:“別怕。”
沈莫知有些不耐煩,正想說些什麽,卻看見四周有人圍了上來,她立即變臉色,低聲向着兩人說道:“我擋着這些人,宣将軍你帶聶茶走,去熙陽的封地,她會護你們周全的。等我解決這蘇州城中的事情,也會去西境與你們會和。宣懷硯,我将聶茶托付給你了,她若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必定會讓你後悔終生。”
淮南與沈莫知對視了一眼,知道此事非同小可,鄭重地點了點頭。
“聶茶,記着這些日子我教給你的東西。”沈莫知露出個柔和的神情,按了按聶茶的肩,“再見面之時,我将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快些長大吧……”
說完,沈莫知直接拿出了袖中的匕首,給淮南使了個眼色。
淮南趁着沈莫知與刺客打在一處時,帶着聶茶離開了此處,聶茶不住地回頭去看:“她會不會……”
“她可是沈莫知。”淮南簡短地說了一句。
這句話倒像是最好的安慰,瞬間讓聶茶的心定了下來。
淮南帶着聶茶出了蘇州城,沒走出多久,就看到有人下令戒嚴,同行之人必須得嚴查搜身。
“沈莫知逃掉了。”淮南怕聶茶不理解,便解釋道,“那些人見未曾抓到我們,所以才會戒嚴,下一步大約就是搜城了,不過她必定有自己的法子出來的。”
聶茶并不像淮南所想的那麽無知,她點了點頭:“她這是在為我們在争取時間。”
“是。”淮南快步向着城外的驿站走去,“所以我們得快些去西境,不然等他們發現我們不在城中,就該派人追殺了。”
聶茶跟在淮南身後,問道:“你真的要送我去西境?”
“嗯?”淮南疑惑地回頭看着她。
聶茶覺着自己的心思仿佛被他看穿了一樣,讪讪地笑了:“我以為你會抓我回京複命,不然你豈不是違抗了陛下的命令?”
淮南深深地看了她一眼:“如今這局勢,我若帶你回京就是害你。沈莫知說的話我雖不會全信,可有些話的确有幾分道理,你信她嗎?”
“我信……”聶茶嘆了口氣,“雖然她有許多事情都瞞着我,不肯告訴我,可對她就是有一種沒來由的信任,覺着她不會害我。”
“既然如此,那就不用再想了。”淮南道,“去西境吧,我也想親自去見見熙陽長公主。”
淮南在驿站之中買了兩匹馬,帶着聶茶直奔西境而去。
先前聶茶下江南之時,一路上游山玩水悠閑得很,這次卻如同逃命一般倉促,行蹤更是半點不敢暴露。臨近西境之時,不知是不是沈莫知那裏的事情暴露了,開始有追兵與刺客出現。
兩人不敢再在客棧中住宿,只能在山野間的破廟中稍作歇息,聶茶這些日子與淮南熟悉了很多,說話間也就少了點顧忌。
“若是這件事情了卻之後,我們的婚約還是不要作數了吧。”聶茶圍在火堆旁,看着淮南的側臉,“你人很好,可我對你卻沒什麽感情,勉強在一起怕是沒什麽好結果。”
淮南側過臉看向她:“那你是有喜歡的人嗎?”
聶茶低下頭,用腳尖撥弄了一下地上的木柴:“有是有,但也算不上喜歡,而且若是說出來,怕是會吓到你。”
“什麽?”淮南疑惑不解地看向她。
聶茶深吸了一口氣,仿佛在做什麽艱難的決定一般,良久之後才說道:“我喜歡你姐姐。”
淮南先是愣了一下,而後難以置信地瞪大了眼,懷疑自己聽錯了,或者是聶茶說錯了。
“其實認真說來,應當算是仰慕吧。這些年我一直沒什麽閨中好友,與京中那些世家閨秀大多都是點頭之交,仔細說來的話,只有小時候與你姐姐同住的那段時日最好了。”聶茶嘆了口氣,緩緩地說,“那是我在你家暫住,起居念書都是與你姐姐在一處,她練武之時我便在一旁看着……那時我就想着,如果我真的有這麽個姐姐,能夠永遠陪在我身邊就好了。”
聶茶為了勸“宣懷硯”退婚,不惜長篇大論地追憶了當年之事,講述了自己對于淮南的依賴與仰慕,卻沒想到自己身邊這個就是自己話中所說的仰慕的人……
後來她知曉了宣懷硯就是淮南,每每想起這日的事情,都羞恥得恨不得去跳河……不過這也是後話了。
淮南僵硬地坐在那裏,聽着聶茶講述當年之事,心中百感交集,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當年宣家的女孩兒并不多,嫡系的更只有淮南一人,她一向看不上那些或怯懦無能或心懷鬼胎的庶妹,整日裏不是念書就是跟弟弟一同習武,等到聶茶被送到寧國公府來養的時候,她才算是有了個可以聊聊天的朋友。
那時的聶茶年紀尚小,看起來玲珑可愛,如同瓷娃娃一般。再加上她未語先笑,平日裏總是一副樂呵呵的模樣,淮南看着她便覺得心情好上許多,便将她當做自己的親妹妹一般待着……後來寧國公做主将聶茶訂給宣懷硯之時,淮南還有些惋惜,覺得自家不成器的弟弟照顧不了聶茶,還曾威脅懷硯讓他保證将來一定會好好待聶茶。現在想來,也是十足地幼稚了。
兩人的關系越來越好,本以為能夠長久下去,卻沒想到在她十二歲的時候,一場風寒奪去了寧國公府小世子的命。宣家父親在當年那場平壤之戰中與聶父為國捐軀,宣家嫡系也剩下這麽個小世子,若此事傳出去寧國公府嫡系一脈只怕就要自此斷絕了。
小世子與淮南是雙生的姐弟,模樣相仿,便是熟識他們之人有時也會看走眼。寧國公狠了狠心,铤而走險做出了一個決定,向外宣稱死去的乃是嫡女,讓淮南女扮男裝頂去了世子宣懷硯的位置。又因為怕人認出,讓淮南佯裝生病閉門不見任何人一年有餘,病愈之後就直接将她送去了軍營歷練,再後來直接送去了北境,故而除卻當事之人竟無人得知此事。
在多年前,寧國公最遺憾的事情就是淮南是個女孩,因為淮南與懷硯雖為雙生姐弟,但性情相差的卻不止是一兩點,而在念書習武這些事情之上,懷硯竟沒一處比得過自己這個姐姐的。所以在淮南成了國公府世子之後,他偶爾竟會覺得這才是最适合世子之位的人,随着淮南在北境前線征戰殺敵,屢立功勳連勝數級,他有時竟真會以為這就是宣懷硯,寧國公府真正的繼承人。
随着世事變遷,那個驚才絕豔的國公府嫡女逐漸掩埋在時光之中,除卻每年的祭日,縱然是她的親人也不願再去想當年之事,随波逐流一般地将錯就錯,将她的存在當做一種禁忌給抹去遺忘。
到而今,仿佛只有聶茶還記得她,會用這樣一種帶着點懷念的語氣,與她講述當年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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