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

他們在刀劍共振裏待了好一會兒,對外界來說不過轉瞬間。天依然黑着,遠處透出蒙蒙灰藍的光。

天将明時,邢瑜發起燒來,渾身發冷臉頰卻通紅,額頭上蓋着涼毛巾,手心裏攥着沾了酒精的棉花,房間裏的溫度調高了許多,李雙月坐在床邊滿臉擔憂,道:“魂魄受損比肉體受傷更嚴重,他本來八字又輕,小時候……”

李雙月抿了下唇,沒有繼續說下去,對一臉疲憊的林皓仁道:“你去睡一覺吧,這裏有我。”

林皓仁固執地搖頭,他耳朵的傷口已經包紮好了,眼下透着青黑,坐在床的另一邊緊緊盯着昏睡的邢瑜:“我睡不着,讓我在這兒守着吧。”

李雙月眼裏帶着欣慰道:“你別自責,這事怪不着你。是這孩子太莽撞了。”

林皓仁心下黯然,內疚道:“我明明跟他在一起,卻沒發現他出了問題……如果我能早點發現……”

“你發現不了。”李雙月道,“他以生魂做引,藏在暗處,就連他自己也感覺不到自己的身體出了問題。你們陷入了刀劍共振裏,幾乎是無知無覺的。”

林皓仁想起他們碰不到任何東西,也感覺不到溫度,一時心底生起幾分後怕。如果連邢瑜自己也發現不了問題,他們又一時半會兒出不來,等回到現實邢瑜已經出了事,一切都晚了要怎麽辦?

他眼前不由自主又浮現出邢瑜精疲力盡倒在自己懷裏,站都站不起來的樣子,心髒仿佛被一只大手攥緊了,幾乎喘不上氣來。

他算是明白了。邢瑜這個人,在他的認知範圍裏沒有任何危險時,什麽厚顏無恥、死皮賴臉的事都做得出來,可一旦涉及到危險,他就只會将人往外推,什麽也不會說,自己大包大攬地将所有事情扛下來,還覺得理所當然。

林皓仁這會兒連生氣的力氣都沒了。

兩人又陪了邢瑜一會兒,直到天光大亮,邢天虎找了過來,強行讓自家老婆去休息,屋裏就只剩了林皓仁一個。

他怔怔地看着床上昏睡不醒的人,起身幫他換了毛巾,又拿棉簽沾了水擦了擦對方幹燥的唇瓣。

濕潤的棉簽描繪過那雙薄唇時,大概是覺得癢,邢瑜無意識地伸舌舔了舔嘴皮。

舌尖從棉簽上一掃而過,林皓仁的手僵了一下,明明是再正常不過的動作,卻令他臉頰和耳根都有些滾燙起來。他想起了邢瑜軟在自己懷裏叫“學長”時的聲音,有氣無力帶點虛弱,語調又是笑着的,顯得不太正經。

明明聽了對方那麽多聲“學長”,卻唯獨這回像是有狗尾巴草從心尖上掃過,叫得他有些不好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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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皓仁對“人類”這個群體本來就沒有多少好感,他給“人”的耐心遠不如在街邊投喂孤魂野鬼來得多。

按理說,邢瑜這類人是他最不擅長應付的,若是在平日裏遇見了,恨不能有多遠躲多遠,最好不要有任何交集才好。可現在他對邢瑜的感情卻很複雜。

他一時分不清這是不是因為近期一連串的意外所造成的“吊橋效應”。

邢瑜昏沉沉地醒來時,就見林皓仁坐在椅子上發呆。

日光從他背後照**來,在他身上描了一層光暈,發絲上仿佛灑着密密麻麻的糖霜,大片的光暈渙散在四周,再配上對方不自覺緊皺的眉頭,硬生生給他襯出一副憂國憂民的聖人氣場。

邢瑜人還沒清醒,先笑出了聲。

林皓仁回過神,忙低頭來看:“醒了?你等等,我去叫人。”

“哎……”邢瑜擡手想拉住他的手腕,因為沒什麽力氣,手擡了一點就有氣無力地落下了,臉上不自覺地顯出了不快。這模樣看上去有些幼稚。

林皓仁發現了他的小動作,反手握住他的手,坐了回來。

邢瑜愣了一下,心滿意足地笑了,啞着嗓子輕聲道:“我沒事,不用叫人。你陪我多久了?沒去睡一會兒?”

“睡不着。”林皓仁安撫似地拍了拍他的手,又起身去給他倒了杯溫水,問,“渴嗎?”

“你都倒好了還問我做什麽?”邢瑜撐着手肘艱難地想起身,“只要是你倒的我就喝。”

說完還暧昧補充一句:“只要是你給的,毒藥我也喝。”

林皓仁翻了個白眼:“拍電視劇啊你?”

“用詞不妥,這分明是甜言蜜語。”

“……”林皓仁見他還能貧嘴,松了口氣。他彎下腰扶人起來,靠坐在床頭前把水杯遞過去。哪料這個厚顏無恥的家夥居然不擡手接杯子,就這麽靠在他肩頭,就着他的手喝水。

兩廂對視,邢瑜還無辜地眨眨眼,一臉“我很柔弱”的理所當然。

林皓仁表面冷酷無情,心裏的吐槽卻快要突破天際了。

但無論心裏怎麽想,他手上的動作還是很穩的,一滴水都沒漏出來。

邢瑜喝了水,又提要求道:“我餓了,你吃飯了嗎?沒吃我們一起吧,我想跟你一起吃。”

林皓仁順嘴道:“發個燒發出毛病了?你屬狗的嗎?”

邢瑜笑呵呵的:“汪。”

要拼臉皮厚,林皓仁自嘆不如,他只得去廚房要了份早餐,邢家的傭人早就準備好了,只需要熱一下就能吃。

傭人阿姨在邢家照顧多年,對邢家人自然很了解,她擔憂道:“少爺沒事吧?他小時候身子極虛,老愛生病,哎喲,那時候大家都以為養不活他。三、四歲的時候就這麽小小的一只……”

她比了個手勢,語氣裏滿是憐愛:“比尋常人矮小好多,太太總怕他營養不良。”

林皓仁聽着阿姨的話,想象不出來邢瑜小時候羸弱的模樣,但一定很可愛。

……可愛?

林皓仁神情僵**一下,覺得自己可能是沒睡夠腦子糊塗了。

“少爺小時候挑食。”阿姨将熱好的粥和小菜放進餐盤裏,道,“最讨厭吃蘿蔔和青椒,不愛吃甜,不愛吃鹹……他口味跟太太相近,吃得淡。”

林皓仁要了兩份餐,阿姨怕他拿不住便幫他拿了一份,兩人一起往樓上走。

經過林皓仁自己的卧室時,他先進去看了眼,确認簫丹還在熟睡才退了出來。

林皓仁一邊聽阿姨念叨,一邊想:聖誕節那天吃火鍋,倒是沒看出來他挑食。年三十自己做得菜他也都吃了。

那天的火鍋……還挺辣呢。

林皓仁覺得有些好笑,嘴角微微上揚,等送完餐阿姨出去了,邢瑜靠在床頭打量他:“笑什麽呢?”

林皓仁搬了小桌子坐到他對面,故意道:“我不吃蘿蔔,你吃嗎?”

他把裝涼拌蘿蔔絲的小碟子往邢瑜那邊推了推,又道:“我拿了兩塊蛋糕,分你一個。”

邢瑜眉頭都沒皺一下自然地接了過來,等一頓飯吃完,林皓仁見那小碟子裏的蘿蔔絲只吃了小半,蛋糕倒是吃掉了。

林皓仁忍俊不禁,道:“多大的人了還挑食。”

邢瑜愣了一下明白過來了,無奈道:“多大的人了還欺負人?”

林皓仁眉眼彎彎,把餐盤收拾了拿出門,四下無人,他看着碟子裏剩下的蘿蔔絲不知為啥心情很好,一邊下樓一邊哼起了小調,連耳朵上火辣辣的傷口似乎都不疼了。

邢家人忙了一整天,終于把倉庫重新收拾好,加固了陣法,在花園裏也重新布置了雙重的陣法圖。

林皓仁和簫丹站在二樓的窗戶前往外看,簫丹忐忑道:“邢瑜不是說想讓你進血魂堂嗎?不如你就答應他,修門的錢就在工資裏扣吧。”

林皓仁:“……”說好的兄弟情呢?

簫丹捏着手指委委屈屈道:“你別這樣看我,我問過邢家小叔了,那門是特質的貴着呢,我的存款加上你的存款都不夠賠的。不然你跟邢瑜說說,我也來他們家打工?我就怕他們不收我啊。”

林皓仁無奈,他知道邢瑜是不會收這個錢的,于公于私,簫丹是被牽連的,這筆賬算不到他頭上去。只是簫丹有些地方跟林皓仁很像,雖然不關他的事,但畢竟倉庫裏有那麽多古董——他們都沒敢打聽壞了多少。心裏那道坎總歸是過不去。

“我把刀先押他們這兒了。”簫丹喪氣道,“我也不知道它到底怎麽回事啊,難不成是從遙遠的‘塞伯坦’星球來的?還能變個身什麽的?”

簫丹比了個手勢:“它要真有這本事,變輛蘭博基尼不好嗎?”

林皓仁:“……”槽點太多一時竟不知從何下口。

簫丹雙手托腮,愣愣地唱了起來:“我的世界變得奇妙更難以言喻……”

好歹是個主播,簫丹唱歌聲音還是很好聽的,就是實在有些不合時宜。林皓仁一手捂了他的嘴,禁止他再發瘋下去:“行了,我去看看邢瑜。”

簫丹沉默了一下,垂下眼眸道:“對不起啊。”

林皓仁愣了下,簫丹擡頭看他,視線落在他耳朵紗布上,可憐巴巴地:“我不是故意的,還疼嗎?”

“早不疼了。”林皓仁勾了下嘴角,點了下簫丹的額頭,轉身走了。

簫丹去了外面花園幫忙收拾整理,林皓仁尋去了書房,邢天虎和邢天鹿都在。

邢瑜只發了一夜的燒就好了,只是精神尚未完全恢複,看着很疲憊,雙眼也不如平日有神,仿佛坐着都能睡過去似的。

林皓仁有些擔心,坐在他旁邊道:“不如再去睡會兒?”

“多曬曬太陽就好。”邢瑜擺手,打了個哈欠,睡眼朦胧地把剛拿到的資料遞給林皓仁,示意他看看,“連夜整理出來的關于吳潮生和游今戈的資料。這兩人是禦鬼宗最後一代弟子,資料雖不少,但真正有用的不多。”

他又拿出落魂門的資料:“這個倒是有點用。禦鬼宗滅門之後,落魂門的弟子在禦鬼宗找到了落魂門掌門的屍體。那之後七大宗門就開始走向了衰敗。你看這裏,落魂門的掌門死于七竅流血,全身經脈被震斷,是被青衣白梅刀所傷。”

“是華清穹?”林皓仁眼前霎時浮現出那身白衣飄飄的修長身影。

“應該是。”

林皓仁沉吟片刻,問:“顏祯那邊怎麽說?”

邢天鹿道:“我們現在完全是在拼圖,顏祯那兒有一點碎片,這些資料也是一點碎片,還要加上君子墓以及你們昨晚看到的記憶。得先把時間順序理出來才行。顏祯那條線我會做好記錄,等整理好了再給你們看。”

林皓仁想想也覺得有道理,否則實在太亂了,完全不知該從何下手。

邢天虎輕咳了一聲,轉而說起另一件事:“林先生。”

林皓仁忙道:“伯父叫我名字就行。”

“皓仁。”邢天虎點點頭,一臉嚴肅,“這次的事處處透着怪異,不可否認的是,這事同阿瑜、你以及蕭家先祖都有牽連,希望你和簫丹能務必盡量配合我們。當然,如果你們有任何要求也可以提出,咱們可以商量。”

“您別這麽說。”林皓仁認真道,“我和簫丹也很想知道真相。有什麽我們可以幫忙的,請盡管說。”

邢天虎贊賞地點點頭:“我聽邢瑜說,他邀請過你加入血魂堂,你考慮的怎麽樣了?”

“我……”林皓仁看了邢瑜一眼,原本還有所遲疑,但一想到邢瑜那不要命的行事風格,一遇事只知道将自己往外推,心裏的不滿和說不出的擔憂就一股腦湧上了心頭。

他腦子一熱,脫口而出:“我願意。”

邢瑜本昏昏欲睡,腦子裏像塞了坨棉花,連思維都慢了好幾拍。聽到老爸提這事時,他本想否認,卻沒料到林皓仁搶在他前頭,答應的這麽快。他腦內的反射弧慢吞吞地繞了一圈,才驚訝地看向了林皓仁。

他本以為按照林皓仁的性格,該更謹慎些才對。

“你願意?”他眼帶朦胧,這麽迷糊地看向人時,竟少見地帶出幾分脆弱的溫潤感。

林皓仁心裏一動,邢瑜褪去了尖銳強勢的模樣竟意外取悅了他。他不由地舒展開眉眼,挺直脊背幹脆利落道:“我願意。”

邢天虎不知道自家兒子的複雜心情,高興道:“你的天賦不比阿瑜差,假以時日必成大器。放心,進了我血魂堂,我們絕不會虧待你。阿瑜提過你住的地方不太方便,你要是不介意,以後就搬來這裏吧。”

林皓仁想起鄰居間的閑言碎語,這麽些年他沒離開,也只是舍不得爺爺奶奶。

如今牽扯上禦鬼宗的事,住得離邢瑜遠了似乎也确實不方便。

何況若再發生年三十那晚的事,又不知要增添多少誤會,也許還會牽連無辜的人。

既然選擇邁出這一步,他也就不再猶豫了,幹脆點頭:“好。”

邢天鹿也很高興,道:“以後都是一家人了。邢瑜,我也提醒你一句,這事跟小林和小簫都脫不開關系,你別總想着把人往外推,大家齊心合力才能辦好事。把你那霸道少爺脾氣收收。”

林皓仁心裏一樂,想:看你以後還能召之即來揮之即去,把老子當什麽了?

邢瑜心裏無奈,但這事由不得他做主,哪怕再不情願也只得點頭答應。

他這一刻竟是有些後悔起來,後悔不該将林皓仁卷進危險裏。

但很快他又意識到一件事,面上帶出了玩味的笑意來,他對正嘚瑟的林皓仁道:“這樣說來,等行過拜師禮,你就是我師弟了。”

林皓仁:“……”簡直是晴天霹靂。

※※※※※※※※※※※※※※※※※※※※

注:“塞伯坦星球”源自《變形金剛》。“我的世界變得奇妙更難以言喻”源自蔡依林《說愛你》。

第二卷完啦,海星玉佩來一發呀!

【第三卷 六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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