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
是夜。
晚風習習。
大天狗猛然驚醒,四周非常安靜,只有起伏的呼吸聲。光線很暗,唯一的光源是紙窗上倒影的月亮——仿佛水中倒映的幻影一樣,泛着波光,碎成幾個長條。大天狗靜坐在榻榻米上好一會兒。他身邊的博雅整個人攤開,一翻身一只臭腳就踹到大天狗身上。
大天狗把他的臭腳扔回去。
啪叽。
博雅的手又打過來了。
大天狗:“……”
有點想把這個睡覺不老實的家夥扔出去——
但大天狗最終還是沒有這麽做,只是輕手輕腳地起身,找了一件外罩皮在身上,推開門,離開了屋子裏。他現在正在暫住于荒川之主的府邸。那是一座建立在巨蜃背上的建築群。荒川之主沒有別的愛好,唯獨吃,玩,以及折騰他的房子而已。
幾百年的精雕細琢之下,這座活動于荒川之下的亭臺樓閣,錯落別致,樓頂鑲嵌着打磨得渾圓的夜明珠,散發着淺淡的輝光,美輪美奂,恍如天上人間。
荒川之主,好享樂。
大天狗沿着走廊漫步,很快就聽見了細若絲線的琴聲,他又往前走了幾步,聽見這琴聲漸漸清晰起來。等大天狗走到主殿,第一眼就看見了那位坐在地上彈琴的妖怪,那是一個外貌非常清秀的少年,額頭生角,柔順的頭發垂落在胸口,氣質幽深清淨到了有些寡淡的地步了。
而這個清隽少年,正專注地将目光落在自己琴弦上。
根本不在意聽琴的聽衆又多了一位。
荒川之主還維持着水獺模樣,用小細手捧着一個超小的茶杯,正襟危坐地聽琴。他倒是注意到了大天狗,招呼道:“吾友,不是說了下半夜才去那竹林麽?你不多睡一會兒?”
睡覺對妖怪而言很多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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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大天狗基本将他人類時期的習慣保留了下來,只要有機會,就盡量穩定作息。更何況,現在源博雅跟在他身邊,這種習慣就更需要保留了。荒川之主顯然也是知道這一點的。但大天狗慢慢地走過去,在荒川之主旁邊坐下:“我睡不着。”
“做噩夢了?”
“不是。”大天哦股啞然失笑,妖怪的夢境和人類不同,他們做夢,基本上都是進入了一個叫做夢界的世界裏,對應的,如果大天狗不想去,他就沒可能做夢,“你想太多了。”
“哦,那就是思慮過重——”
荒川之主沉吟了一下,壓低了聲音,小小聲地問大天狗:“……想那個安倍晴明了?”
如果大天狗口中有茶的話,他現在一定全部噴出來了。即便如此,大天狗仍舊好一會兒都無言以對。也許是被酒吞童子青行燈他們練出了抗性,大天狗竟然沒怎麽生氣。他只是嘆息了一聲,念叨道:“你聽源博雅在那裏瞎說什麽?”
“那……就是真的咯?”
大天狗:“……”
“空穴來風,未必無因啊。”
大天狗黑着一張臉,糾正荒川之主的話:“這句話不是這麽用的。”
“管他怎麽用的,你不是聽懂了麽?”荒川之主擺擺手,表示不要太糾結于細節,“所以說……雖然沒有發展到那一步,但是你确實和人家有了點小暧昧?”
大天狗的表情有些奇妙。
荒川之主又哦了一聲:“媽呀,我竟然蒙對了!”
大天狗:“……你剛才是在詐我?”
“大天狗和一個人類談戀愛這樣的事情,誰敢貿然相信啊。”荒川之主很是理直氣壯,“有青行燈那樣一個專門從各類怪聞中維持自己力量的妖怪,天知道有多少亂七八糟的傳聞是她在推波助瀾。我又不是沒腦子的小妖怪們,怎麽可能這樣貿然相信——我了勒個去,還真是真的。”
大天狗的表情始終保持在那種微妙的狀态。
所以說,有個很熟朋友,就是這一點太糟糕。
他還什麽都沒說呢,對方就已經全部猜出來了,更讓大天狗心塞的是——荒川之主猜的都還不算太離譜,和某群唯恐天下不亂的家夥們不同。大天狗還真沒辦法直接否定,他只能說:“我不可能和人類戀愛的。”
“沒錯。”荒川之主贊同地點點頭,“我一直以為你這輩子都會抱着大義過的。”
大天狗:“……”
荒川之主:“啧,戀愛的酸臭味。”
“我……還根本什麽都沒有啊。”大天狗惱火地說,因為情緒激蕩,他忘記控制音量了——突兀地,原本正在溫柔彈琴的妖怪少年陡然停下來了。這個變故倒是讓大天狗和荒川之主一起轉頭看他。
妖琴師把琴一砸:“情情愛愛,俗不可耐。”
大天狗:“……”
荒川之主:“……”
妖琴師滿臉厭惡地看着他們,繼續罵道:“一群垃圾,玷污了我的琴。”
這還是第一個沒有對大天狗的緋聞表達出興趣的妖怪。理論上,大天狗覺得他應當松一口氣,但實際上——他為什麽覺得自己那麽想打人。而冷高到了極致的妖琴師,似乎覺得這樣還不能表達出自己的輕蔑之情,他踩了一腳被自己砸成半截的長琴,陰沉着一張臉,竟然準備直接走人了。
荒川之主連忙從座位上跳下來,去挽留對方。
大天狗納悶地截住了他:“你從哪兒招來這麽一個脾氣怪異的家夥的?他還罵你呢?這能忍?”
“為什麽不能忍?”
荒川之主看起來比他還驚訝:“你不就是這麽一個臭脾氣的嗎?”
大天狗:“……”
他為什麽這一瞬覺得膝蓋好疼。
荒川之主沖出去了之後,過了大約有十幾分鐘,他和那位脾氣很壞的妖琴師一起回來了。那位素雅的少年妖怪仍舊冷着一張臉,但态度比之前要溫和很多了。也不知道荒川之主都哄了他一些什麽,妖琴師竟然地對他道歉了,雖然這道歉也是硬邦邦地,但看在荒川之主的面子上,大天狗姑且還是原諒他了。
“你的想法确實有些……與衆不同。”大天狗表情複雜地評價。
“哼,你可真是自我感覺良好。”妖琴師譏諷他,凍着一張臉,語氣很是刺人,一點也不害怕因此而得罪在場的兩位大妖怪,“這點小事還弄得大張旗鼓,像是天塌下來一樣。誰沒有談過戀愛?大天狗又怎麽樣?安倍晴明又如何?”
“每次看見談戀愛的人感覺自己好像如何如何?——都覺得神煩。”
大天狗被這連珠成串的嘴炮打得有點發懵。
但他認真想了想之後,卻也承認妖琴師的話有幾分道理在。但還沒等他思索出一個成果之前,荒川之主看了一眼天空,那一輪倒影在水中的破碎彎月已經過了中天。他打斷了兩人争吵:“我們先出發吧。”
“不去喊源博雅了麽?”大天狗問道。
還沒等荒川之主回答,大天狗想了想,又搖了搖頭:“還是算了。”
源博雅這幾天趕路确實是很累了,而且,他也只是去竹林看看情況。荒川之主既然沒有特別交代,就說明那裏并沒有什麽很強大的敵人——即便有,他和荒川之主也不是吃素的,世間能打敗他倆聯手的強大存在幾乎不存在。
荒川之主也沒細問。
他操控水流,卷起一艘小船,小船在水面上急行,兩岸風景如梭。
讓大天狗驚訝的是,妖琴師也跟着上了船。他之前的琴砸了,又不知道從哪個角落裏摸出了另一件古琴,托在手上,表情仍然是很冷淡。大天狗又看看正站在船頭,享受水花鋪面而來的荒川之主,什麽都沒問。
如果有必要,荒川之主會主動和他解釋的。
“就是那裏了。”
荒川之主指了指岸邊,那是一個很不起眼的小竹林。有不少妖怪在附近巡邏。不過這對于在場的幾位都不是難點。妖琴師只是輕柔地挑了一下琴弦,那些小妖怪們就紛紛陷入了混亂中。
三妖幾乎沒有驚動周圍的任何看守者,就大搖大擺地進去了。
“看,就是那一根竹子。”
大天狗下意識地端詳了一會兒,位于竹林最中央的那根竹子。它顏色翠綠鮮豔,直徑很長,甚至足夠容納得下一個個頭不高的小孩子進去,還散發着淡淡的妖氣,但除此之外,沒有太大的出奇之處。
更別提,荒川之主在信封中提及的,在月光下發光的異常了。
然而,面對大天狗的疑惑,荒川之主只是噓了一聲:“噓,別着急,按照時間來算,吱呀等一小會兒……”
他話還沒有說完。
——轟!
肉眼可見的奇異光輝從竹子上溢出來了,像是決堤的洪水一樣,飛快地侵染到了四周的環境,那是一種很清涼的氣息,大天狗感覺到自己的思維變得更加敏捷,身體裏妖力的流轉也開始加速。這株竹子,對于妖怪而言,确實是不可多得的寶物。
整個竹林都被這種奇異的力量侵染了。
還是那月,還是那竹,只是泛着一股冷清的幽藍色。影影綽綽的,似乎竹子上挂着好幾張古典的浮世繪,但細細看去,又什麽都分辨不清,仿佛夢幻。
荒川之主得意洋洋地向大天狗炫耀道:“有趣吧。”
“确實……有點意思。”
“更有意思的還在後面!”荒川之主打了一個響指,“我說過,要給你一個驚喜的!阿琴,上音樂!”
“嗡——”
一聲轟然的炸響幾乎把大天狗耳朵都炸聾了。他木然地往身後看去,原本冷清優雅的妖琴師不知道什麽時候,已經換了一個造型,他穿着一身嫣紅發黑的和服,托着琴,臉上帶着黑色的面具,長發不知何時化作了深紫色,在空中飄蕩着,發梢抓着幾個帶刺的金屬圓圈——妖異而恐怖。
這……這是……
“磅!磅!磅!”
這種……不,大天狗已經覺得很難将其稱之為音樂了,應該說是帶着節奏的可怕噪音才是。竹林在發抖,大地在震顫,大天狗自己都能感覺到那種可怕的音波穿透身軀的感覺,無數竹葉簌簌而下。這……太可怕了。更可怕的是,妖琴師竟然一臉陶醉,仿佛他彈奏的是怎樣美妙的音樂一樣。
大天狗試着說點什麽,但他的聲音直接被這可怕的琴聲淹沒了。
荒川之主扯着大天狗的袖子示意他:看,竹子亮了诶!
——它還會跟着節拍閃哦。
大天狗:“……”
這個“驚喜”太震撼了,以至于他一時之間都不知道說什麽好。就在這個時候,荒川之主似乎覺得刺激不夠大,用爪子在大天狗手掌心上寫字——在這個環境下,誰說話都聽不見聲音的:和你一樣,這也是一個喜歡音樂的好孩子。
和你一樣……
荒川之主,你過來。
我們來讨論一下,你到底對他有多麽深刻的誤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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