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
黑晴明一點也不急,還有閑情逸致請雪女點評一下大天狗的笛音。冷若冰霜的少女僵硬着一張臉,只有熟悉她的人才能感受到她此刻的緊張。良久,她才吐出一個沒什麽情緒字眼來:“好。”
再無一字。
黑晴明無聊地轉過了頭,繼續往前走去。雪女什麽都好,忠心,實力也不錯,跟着他也很長時間了。黑晴明用的很順手。唯一不稱心如意的,就是性格太過冷淡,不是個可以解悶的妖怪。不過妖無完妖,這點也是可以諒解的。
黑晴明随手用扇子撥開淩亂的野草,看見草地上的腳印漸漸變得淩亂慌張——
這自然不可能是大天狗的腳印。
畢竟這位妖怪,可是會飛的。
黑晴明順着這個腳印往前看去,不斷地在心中演算那群人慌不擇路逃亡的情景,大天狗是怎樣出現在這群人面前,這群垃圾又是怎樣不知好歹地對大天狗揮舞符箓和刀劍的——而在意識到不可力敵之後,這群人又是怎樣的惶恐,色厲內荏,最後奪路而逃。
大天狗不緊不慢地跟在這群人後面,他出手不多,但每一次都能奪走一個人的性命。
黑晴明有些亢奮起來了。
他本以為自己已經能夠控制那些極端的情緒了,然而鮮血,恐懼,臨死前的絕望,讓他充滿了報複般的快感。黑晴明本來就是從安倍晴明身上剝離下來的,一切陰暗的存在。他仍然屬于人類,而沒有被扭曲成妖魔一樣的存在,就連黑晴明自己都詫異。
……因為怨恨而堕化的亡靈。
前面不就有一位麽?
前面已經出現了屍體了。大天狗手段很幹脆,一招斃命,武士死得很快,沒有受到多少臨死前的折磨。然而他的臉上仍然凝固着恐懼——恐吓敵人并非大天狗的本意,但力量太過懸殊的時刻,人類也就只能用恐懼表達自己的無能了。
黑晴明踢開屍體,用手帕擦了擦指尖:“雪女,看來我們很快就要新增一位夥伴了。”
雪女默不作聲。
出于一位女性近乎本能的直覺,她多少有些察覺到了大天狗的狀态并非黑晴明大人所預料的那樣。但她只是一個式神,只有服從命令的能力,絕對不允許對主人的決定有所質疑。因此,她也只是沉默着,秀美的面容沾染上淡淡的哀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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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天狗結束了這場殺戮。
在滿地的屍體中,只有他一個人孤零零地站着,為首的陰陽師在臨死前叱罵他為妖怪,發誓定然會有後來者為他報仇,為世間鏟除作惡之妖。大天狗古井無波地聽完了這番話,手上未見任何遲疑,扇子一揮,風襲卷過,陰陽師發出痛苦的哀嚎。那聲音很快就微弱下去,滾動的妖風散去之後,那陰陽師躺在草地,汩汩的鮮血就四散蔓延開來。
黑晴明贊嘆地看着他:“幹得漂亮。”
大天狗轉過頭,他明顯不是很高興。黑晴明沒有在意大天狗的小小情緒,他筆直地伸出手,做出了邀請的姿勢:“人間正需要像你這樣的妖怪,沒有大義,就讓我們來創造一個秩序的世界吧。”
大天狗沉默着。
古怪的氣氛在兩人中間彌漫。
最終,大天狗嘆了一口氣,說道:“真的很難相信,你竟然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勾了勾嘴角,原本還有些陰沉的抑郁一掃而空。黑晴明反而有些發懵,尤其是——當大天狗一臉無奈,重重地抓住了他的手的那一瞬:“動用這樣手段來追人,你這是要孤老終生的啊!”
黑晴明:“……”
追,追人……是他想象的那個追人嗎?!
誰能告訴他,明明自己是招募才對,為什麽事情會往這種獵奇的方向發展呢?
有那麽一瞬間,黑晴明感覺到整個世界都變得玄乎起來了。
大天狗并沒有察覺到黑晴明的茫然,他只是嘆了一口氣,回答道:“上次……算了。你的手帕我洗幹淨了,還給你。”
黑晴明又一臉懵逼地,接過了大天狗遞來的手帕。那張手帕顏色素白,只在邊角上繡了一枝枝葉蔓開的櫻花,清新隽永,很明顯,以黑晴明的性格,他是不可能有這種小清新風格的手帕的,更別提送給大天狗什麽了。
——白!晴!明!
有那麽一瞬間,黑晴明幾乎快把自己的牙龈都咬出血了。
“至于這個邀請——”
大天狗彎了彎嘴角,突然感覺到了一種如卸重負。他目光清澈,直視黑晴明——然而這在黑晴明看來,只是更深的羞辱,羞辱他不如白晴明。可是這難道是他想要的嗎?那個男人将一切肮髒的東西都剝離下來,一轉身自己幹幹淨淨清清白白,真是一個好人吶。
大天狗說:“與怪物搏鬥之人,必須要時時刻刻提醒自己不要成為怪物(注1)。”
“和鬼祟妖異之世打交道,你也得提醒自己,不要變得偏激了。”
黑晴明還有些發呆,他一時之間,甚至說不清是突然發覺了白晴明和大天狗打過交道才震驚,還是眼前這個因為怨恨而堕落了的妖怪,竟然對自己說教而更震驚。大天狗也不管黑晴明到底有沒有聽進去他的話,只是面對着這人,自顧自張開了那雙寬厚巨大的黑色翅膀,宛如要将照耀世間的月光都遮蔽住了——
黑晴明這才陡然反應過來,他抓住機會,飛快地問道:“哦?你——”
狂風大作。
等風散去,原地站立着表情很難看的黑晴明,這個時候,他才勉強将那句話說完:“……很相信晴明啊。”
一切的發展仿佛□□裸地打臉。
黑晴明簡直無法描述那一刻自己內心的憤怒,如果大天狗願意留下來,他自然還有百般的手段,愚弄對方,讓那家夥相信自己所說的一切。可大天狗沒有聽他的話,輕輕松松地一走了之。就像是,黑晴明的這些伎倆,只不過是找大天狗通風報信了一番而已——
別無更多。
可惡!
可惡可惡可惡!
“黑晴明大人……”雪女倒是很想安慰黑晴明,但是她聲音永遠那麽冷,毫無溫度。黑晴明勉強從自己沸騰的負面情緒中冷靜下來,然而他瞥向雪女的那一抹眸光中,仍然讓雪女一驚,倉皇地低下頭來。
那是一抹狠辣的殺意。
但這一點露骨的情緒,很快就被黑晴明壓下來了。他原地思索了一會兒,壓低了聲音,像是真的在和雪女商量一樣:“沒想到大妖怪大天狗最終還是站在白晴明的陣容去了,這還真令人煩惱啊。本來我們做的事情,就不能公之于衆,更無法大張旗鼓的招募部下——更是不知道如何得罪了那位大江山鬼王,讓他命令手下如此羞辱于我。”
他聲音越說越輕柔,到了最後,輕柔到似乎完全失去了人間煙火味。
“雪女,你知道的吧,現在我們的情況很糟糕。”
雪女點點頭。
“也就是說,如果自己沒法增強的話,那就不如……”一個非常惡劣的微笑在黑晴明的嘴角擴散開來,他低頭看了一眼地面上七零八落的屍體,“削弱敵人?對了,雪女,你聽他們說了将軍吧。他就是那位手持鬼切斬下過茨木童子手臂的渡邊将軍。你說,如果他得知了,在這裏,那位全日本最大怨靈化身的大天狗在大開殺戒,那位将軍一定會出手的吧。”
黑晴明喃喃自語到,聲音漸弱,微不可聞。
然而黑晴明的手指卻猛然攥緊,将那張潔白無瑕的手帕攥出了深深的褶皺。
……
“你們呀。”
白晴明哭笑不得,幾天前,煙煙羅的話堵的他半天沒說出一個字來。白晴明雖然很疑惑煙煙羅怎麽會想偏到那麽遙遠的地方——但随後的巫蠱師事件緊随而來,白晴明也就全身心都投入進戰鬥了。
而事情結束之後,白晴明的庭院裏也多出了一位漂亮的小姐姐,蝴蝶精。
這個時候,白晴明突然想起了煙煙羅上次的話,好奇提了一下。瞬間他耳朵就被一大堆話輪番轟炸,諸如什麽:“晴明大人您難道不是早就昭告天下要追求大天狗了嗎?”“如果不是喜歡的話,那時候怎麽也不會豁出去救妖怪了吧。”“晴明大人不要害羞啊我們不會笑話你的。”“敢愛就要勇敢去追啊。”“哇小白不管啊,晴明大人是小白的,是小白的,不管那個什麽狗還是狐貍,都不可以搶走小白的晴明!”
白晴明痛苦地捂住了耳朵。
——他……那個時候還真沒注意到那番話,竟然有這樣歧義。
“你們啊。”他強行打斷了諸多式神議論,“在我面前胡說八道也就算了,如果在大天狗面前這麽胡說八道……小心人家生氣,打爛你們這張嘴,他的脾氣可不太好啊。”
“晴明大人的意思是,那都是謠言?”
“是的。”白晴明點頭點得無比堅決。
“那好,既然如此——”煙煙羅勾了勾嘴角,就把躲在她身後的食發鬼推了出來,“既然晴明大人并沒有真心戀慕的妖怪,不知道可否考慮一下我弟弟,他是真的喜歡晴明大人您的。”
像是配合煙煙羅的那番話一樣,食發鬼咿呀咿呀地扭了扭身體,自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地擡頭瞥了一眼晴明的面容,臉上就浮現了兩塊紅雲。
白晴明:“……”
還沒等他妥帖的拒絕,煙煙羅就已經飛快地堵死了白晴明所有的退路:“還是你是不是覺得人妖戀有違五行之理,男男相愛違背世間大道——還是你覺得我弟弟長得不好,性格不好,人不好,或者都很好只是你不喜歡?你喜歡什麽樣的我都能幫你改造出來——你信麽?”
妖怪的可塑性是很強的。
那天突然不高興,換個造型出現在人前也是很正常的。
白晴明被煙煙羅的連珠炮轟得整個人有有點發懵。
有那麽一瞬間,他是認認真真地考慮了一下,如果非得從大天狗和食發鬼中間選一個的難題的——但下一秒鐘,他就狼狽而逃,并且覺得認真思考這個問題的自己簡直是個傻逼:“啊,我燒的開水好像沸騰了呢,我去看一眼。”
“晴明大人好狡猾。”
“咦!就這樣逃避問題了呢!”
“如果那個什麽狗,不會和本喵大人搶小魚幹的話——”九命貓在軟軟的棉被裏滾了一個圈,“本喵大人還是可以容忍他的。不過,”她又看了一眼一直堅守指責,遵從晴明命令看管九命貓不讓她幹壞事的犬神,嘟哝了一句,“本喵還是不喜歡狗啊喵!本喵喜歡雀雀!”
一旁的犬神陡然臉黑了起來。
而九命貓将藏在口袋裏的,大天狗友情奉獻羽毛的逗貓棒扒拉出來,開心地自己玩鬧起來了。
庭院一如既往的溫馨。
白晴明匆匆從窗口跑過,原本能讓他感到無比安心的場景,如今多少有些難以面對的倉皇。就在煙煙羅質問他的時候,白晴明竟然在那一刻走神了,他突然就想起在黑夜山的時候,他随口一句調侃,害的大天狗直接正面撞上了屍骨鞭——可那一瞬間,他确定,自己是真的看到,大天狗耳朵尖紅了。
一點點,不仔細還沒法分辨清楚。
如果不是那個場合特別不合适,說不定白晴明真的會笑出聲來。他是真沒想到那麽狂·狷·邪·魅的大天狗還會有這樣生澀的一面,那一瞬他是真的,真的覺得大天狗特別可愛。
白晴明嘆了一口氣:“搞什麽鬼啊。”
“春天明明都已經過去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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