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這裏本是城中最好的茶樓。

茶樓外依舊人來人往, 可今日的茶樓卻空空蕩蕩,沒有一個客人。

他不僅沒有客人, 連小二、賬房、掌櫃都沒有。整座茶樓仿佛人去樓空,寂靜無聲, 只餘幽幽的茶香, 迎客的大門敞開着,像是在靜靜地等候着誰的到來。

二樓窗邊的雅間裏,忽然多出了一個人。

一個男人。

一個穿白衣服的男人。

江湖上喜歡穿白衣的人有很多,從前就有劍客薛衣人,殺人時最愛穿一身白衣, 因對手的鮮血染紅了身上的白衣故而得名血衣人。

如今江湖上最有名的白衣劍客, 一是萬梅山莊的西門吹雪, 二是飛仙島的葉孤城。

可茶樓裏的這個男人, 他既不是西門吹雪,當然也不可能是葉孤城。

他漆黑的發鬃一絲不亂,雪白的衣衫上連一根皺紋都沒有,臉上的輪廓優美如雕刻,這實在是一個很英俊的男人。

他親手斟了兩杯茶, 道:“在下本該親自去萬梅山莊拜訪前輩,奈何前些日子一不小心給西門莊主留了些不好的印象,所以只好請前輩來這茶樓裏喝一杯茶了。”

他的對面空空如也,連半條人影也沒有,可他并不是在自言自語,因為他的話音剛落, 就有一只蒼白的手拿起了茶杯。

一只蒼白,修長有力的手。

這絕對是一個絕頂的劍客才有的手。

男人眼中的笑意更濃。

白錦開門見山道:“你有何事?”

他問這話時,人已坐在了男人的對面。他不讨厭說話拐彎抹角的人,自己卻是一定要開門見山的說話的,這或許是很多劍客的毛病。

白錦摘下鬥笠,露出一雙看不出絲毫情緒的眼睛。

那雙眼睛裏倒映着的人,正是宮九。

茶樓裏的這個白衣男人,可不就是昆侖山下與他有過一面之緣的九公子?白錦本以為宮九是對玉羅剎有所圖謀,當初才會說上那樣一番話,卻沒想到這個人竟真的是沖着自己而來的。

他極少涉足江湖,更不曾接觸朝堂,一個太平王世子為什麽還對他感興趣?

白錦很好奇。

所以他來了。

宮九笑容愉悅,明明是極為年輕的一張臉,這樣笑起來時眼裏卻有了幾分老狐貍的味道。

一個老謀深算的年輕人,也難怪玉羅剎會叫他一聲小狐貍了。

白錦對宮九印象不錯,他甚至有些喜歡這個傲慢又有本事的年輕人。

不錯,傲慢。

兩次見面,宮九的态度都可以稱得上是溫和又謙遜了,可他的眉梢眼角透露出來的神色卻仍是傲慢的,那是一種深入骨髓、又獨屬于年輕人的傲氣。

白錦年輕的時候也這樣傲,哪怕他自己并沒有覺得自己如何傲慢,可到了如今這個年紀之後,他也會常常懷念年輕時的傲氣。

不只是他,連玉羅剎也是一樣。

宮九不答,只是拱手笑道:“還未恭喜前輩。”

白錦呡一口茶,“恭喜什麽?”

“自然是前輩與玉教主的事情。”

“哦?”

宮九爽朗一笑:“在下雖早已知曉白前輩與玉教主關系匪淺,卻也不曾想過原來竟是這樣的關系。”

他說着這番話,又自己搖了搖頭,感慨道:“其實這也并不奇怪,能入的了大宗師的眼的,自然也只有大宗師。”

白錦蒼白的手指随意的點了點茶杯的杯口,似是不經意的說道:“你似乎很了解大宗師。”

因為這人說起“大宗師”三個字時,語氣裏就帶上了一種說不出的古怪,敏銳如白錦,自然是立刻就察覺到了這個細節。

宮九道:“了解不敢說,只是家師恰好也是一位大宗師,在下行走江湖時,便難免對各位大宗師抱有幾分好奇心,忍不住想多了解一二。”

正題來了。

白錦平靜的注視着宮九,等待他的下文。

宮九微微一笑,“前輩認為,在諸位大宗師中,誰才是天下第一?”

…………

……

梅樹下,不知何時多了一把藤椅。

它本不該擺在這裏,可偏偏就有人喜歡将它放在這裏,所以它也不得不做一個擺在梅樹下的椅子了。

梅樹上開着梅花,是萬梅山莊裏罕見的白梅,在一莊子紅梅的襯托下,這一樹白梅便顯得格外清雅脫俗。物以稀為貴,哪怕這裏是世外桃源般的萬梅山莊,物以稀為貴五個字也同樣适用。

玉羅剎躺在藤椅上,早春的寒冷似乎對他沒有一點影響,所以他只是惬意的躺在梅樹下,呼吸着白梅散發出來的幽香,享受着這極為難得的閑适時光。

人在無聊到了極點之後,是會自己尋找樂趣的。

他不該是這麽沉不住氣的人,但自從白錦對他的感情做出回應之後,他的整個人都處于一種極度興奮的狀态,像個毛頭小子一樣毛燥,待他抽空冷靜下來回憶這段日子時,也不由得嘆息起來。

果真是越過越回去了。

這把年紀的人,其實怎麽也該表現的穩重一點,矜持一點,可每每看到白衣劍客那張無動于衷的臉,他又忍不住想要去撩撥一下,這一撩撥,就又停不下來了。

玉羅剎閉着眼睛,出聲道:“你回來了。”

剛剛踏進院子裏的白衣劍客嗯了一聲。

他看到大冷天躺在院子裏乘涼的玉羅剎,也一點都不覺得驚訝,他走過去,問他:“聽說吹雪已經出來了?”

玉羅剎嗯了一聲,很快又笑了起來:“只是方才又被我氣走了,不知去了哪裏,反正現在不在他的院子裏就是了。”

白錦道:“你又如何氣他了?”

玉羅剎閉着眼睛笑了笑:“還不是那些事。這孩子果然還是太年輕了些,眼裏容不得沙子……本座記得你年輕時候也不是如此非黑即白的性子,也不知小雪怎麽長成了這個模樣。”

當年他邀請白錦成為西方魔教的客卿時,對方可是欣然應允了的,雖說這個客卿也沒能當上多久,但好歹還是說明了白錦對待正魔兩道的态度。

無所謂。

是黑是白、是正是邪,他其實都不大在乎。

白錦淡淡道:“你一面希望他成為一個正直的劍客,一面又希望他不要排斥西方魔教,世上哪裏有這樣的好事?”

玉羅剎終于睜開了一雙淺色的眼睛,笑着道:“的确是這個道理。可做人父親的難免就要貪心一點,希望自己的兒子這個好那個也好。本座這一腔慈父之心,道長最是了解不過了,是不是?”

他從白錦身上聞到了淡淡的茶香。

玉羅剎道:“好香的茶,你去哪兒了?”

白錦道:“茶樓。”

玉羅剎挑眉道:“你要喝茶,萬梅山莊裏什麽好茶沒有,偏要去山下喝。”

白錦瞥了他一眼,道:“是別人請的茶。”

玉羅剎卻一點也不吃驚:“哦,是誰?”

白錦道:“宮九。”

玉羅剎笑了:“宮九?”

白錦颔首。

“你可知道宮九的來歷麽?除了太平王世子身份以外的來歷。”

玉羅剎已經從白錦的話裏嗅出了不尋常的味道,他換了個嚴肅一點的姿勢,正色道:“當然有。比如,這些年教養他并教他武功的師父。”

白錦眼睛一亮,“說說看。”

這個眼神玉羅剎實在是太熟悉了,熟悉到玉羅剎已經猜到了白錦問出這個問題的理由。

“他是不是宮九的師父,本座并不清楚,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年宮九的背後一直都有這個人的影子。”玉羅剎思索一番,道:“本座粗略算一算,他也該是個大宗師境界的高手了。這個人的武功在很多年前就十分厲害,據說無論是什麽樣的武功招式,他都可以很快學會,并将它們融會貫通到一處。只可惜,他很多年前就離開了中原,到海外避世去了。”

白錦道:“按宮九所言,他的确是個大宗師。他去了哪裏?”

玉羅剎搖了搖頭:“不清楚,不過絕沒有東瀛遠就是了。你知道的,大宗師都有喜歡避世的愛好,到了這個境界還沉醉權勢不肯退隐江湖的,世上恐怕也只有本座一個人了。”

他這話說的倒是很有自知之明。

做人最重要的,豈非就是要有自知之明?

一個人,若是能比別人更了解自己,那他就是一個很聰明的人了,盡管不是絕頂聰明,一個有自知之明的人也絕不會是個蠢人。玉羅剎比任何人都了解自己,他喜愛權力,喜歡把一切都掌控在自己手中,他是永遠都不能像其他的大宗師那樣告別一切,然後一心一意養老的。

在這一點上,玉羅剎就充分顯示出了他的特立獨行。

一般到了大宗師境界的高手,通常都與江湖紛争無緣。

他們要麽躲在荒山野嶺,要麽大隐隐于市,要麽幹脆跑到海外養老……反正是極少出現在世人眼中的。

也正因為如此,飛天玉虎才會一直以為玉羅剎是跟他一樣的宗師境界,他要是知道玉羅剎二十年前就已經成為了大宗師,想來江湖上也不會出現“西北雙玉”一說了。

太不自量力了。

若是把江湖上宗師以下的武者比喻成大大小小的水滴,那宗師就是一條河流,大宗師就是一整片大海。

一條河難道還能與大海比肩?

不能!

白錦背着手,道:“我想去見見那個人。”

玉羅剎支着下巴問:“那小狐貍究竟找你做什麽?”

以宮九古怪的性格,難道還能是專門跑來塞北跟白錦炫耀他也有個大宗師境界的師父的?

白錦實話實說道:“他問我,我們這些大宗師中究竟誰才是天下第一。”

玉羅剎一愣,眼中有奇異的情緒一閃而過。

天下第一……麽?

他饒有興趣的追問道:“那麽,你是怎麽回答他的?”

白錦神情古怪的看了他一眼。

“我如何知道。”

玉羅剎又是一愣,跟白錦大眼瞪小眼片刻後,忽然像是明白了什麽似的哈哈大笑起來:“哈哈哈……!你就是這麽回答他的?”

白錦點了點頭。

玉羅剎大笑:“是極是極,咱們又不曾見過所有的大宗師,誰知道哪一個才是天下第一!”

白錦微微一笑,道:“所以我很想去見一見宮九的師父,去看一看他究竟算不算天下第一。”

他看着玉羅剎:“一起?”

玉羅剎果斷道:“一起!”

他竟也有些躍躍欲試起來:“咱們什麽時候出發?”

“不急,時間定在一個月後。到時候我們去海邊碼頭,跟宮九會合。”

“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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