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轉眼就是一個月的時間。

耳邊是海浪拍打船體的聲音, 溫暖濕熱的海風拂過衣角,一眼望過去, 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金燦燦的海。

金色的海。

一望無際的海。

白錦站在甲板上,靜靜凝視遠方的夕陽。

他在等, 等太陽徹底沉進海裏, 宣告又一個黑夜的到來。

海風撩起他的袖子,露出了一截蒼白的手腕,與黑色的衣料形成鮮明的對比。

今日的劍客并沒有穿平日穿慣了的白衣,他披着一件玄色外袍,外袍上簡簡單單的繡着幾只展翅欲飛的白鶴, 神秘而肅穆。

這是為即将到來的一戰準備的衣裳。

待太陽再一次浮出海面時, 他便能見到宮九的師父了。所以他很興奮, 很期待, 很希望太陽早些消失,又早些出來。

終于,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晖被吞進了浪濤裏,海面也在那一刻褪去了所有絢麗的顏色,變成黑沉沉的一片。

海上的黑夜降臨了。

劍客轉身離開了甲板。

他雖然很想站在這裏等待朝陽升起, 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因為有人正在船艙裏等他,一個與情人結伴出海的人,總是不應該把情人一個人晾在船艙裏太久的。

白錦伸手推開門,一眼就看到一個棋盤正擺在桌子上,桌邊卻不見落子的人。

房間裏唯一的一個人正無精打采的趴在床上, 聽見門開的響動也依然動也不動,白錦見狀,會意的将房門反鎖住,才不疾不徐的走了過去。

他推了推床上的“屍體”,伸手拂開了玉羅剎額前的頭發:“他走了?”

玉羅剎恹恹的嗯了一聲。

待白錦坐到床沿上,玉羅剎才扭了扭身體,調整了下趴在床上的姿勢,把頭枕在劍客的大腿上,沒好氣道:“煩人得很。”

這幾天宮九每天都要來找玉羅剎下一盤棋,特意掐着午睡的點來,一來就是一兩個時辰不挪屁股,兩個互相看對方不大順眼的人就在棋盤上優雅的厮殺一場,直到晚飯的時候再“和和氣氣”的道別離開。

于是玉羅剎這幾日的心情便一直不大好,看宮九不順眼只是其中的小部分原因,更多的,卻是因為他暈船。

大宗師還能暈船?

按照玉羅剎的話來說,他是以前暈過船,現在雖然不暈了,可心底還是十分排斥大海的,說着便把手放在白錦的腿上,不動聲色的往上摸。

白錦其實不怎麽信他的邪,可每次回來都看見玉羅剎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樣趴在床上,也只能替他揉一揉太陽穴,意思意思安慰一下他了。

今天也是如此。

他揉着玉羅剎的額頭,道:“明天就到了。”

玉羅剎嗯了一聲,用一個比較費力的姿勢抱住了白錦的腰,眼睛裏閃動着不懷好意的光。

白錦直覺的察覺到了一絲危險,還未想清楚這股危機從何而來,趴在他腿上的人忽然如同一條靈蛇般纏上了他的身子,伸出雙臂緊緊箍住他的雙手,将白錦整個攬在了自己懷裏。

玉羅剎湊近劍客的耳朵,暧昧的在他耳邊吐息道:“那兩本書,你看了嗎?”

白錦眼眸半垂,臉上一絲慌張的神色也沒有。

他用一種篤定的口吻道:“你弱不禁風了這麽多天,其實就是為了問這句話?”

“不是為了問這句話,而是為了做這件事。”玉羅剎伸出舌尖,舔了舔劍客的耳廓:“回答我,到底看了沒有,嗯?”

白錦坦然道:“看了。”

他剛回答完這個問題,就感受到一只手靈巧的鑽入了他的衣襟,也不知道怎麽動作的,白錦的半邊衣服竟就那麽散開了,露出肩膀和半邊胸膛,玉羅剎一邊低頭親吻劍客的肩頭,在那雪白的肩膀上吮出暧昧的印記,一邊又用手在劍客的腰側摸索。

忽然,整座船都被一道海浪抛了起來,吻的忘情的玉羅剎差點咬到了自己的舌頭,耳邊噼裏啪啦的傳來棋盤砸在地上的聲音,他的人也狠狠撞在了白錦身上,白錦反應極快,一手攬住玉羅剎的腰,一手穩穩的扶住了床頭。

床頭在這劇烈的颠簸中紋絲不動,可見是專門為出海而打造的,結實得很。

玉羅剎也不管船有沒有在晃了,他纏在白錦身上,吻了吻他的喉結,又舔了舔形狀優美的鎖骨,正想再得寸進尺一些,整個人就忽然被掀在了床上,短暫的天旋地轉裏,白錦已經先一步按住他的手腳,将他死死壓在了床板上。

又來!

總覺得這一幕似曾相識的玉羅剎在心底暗罵一聲老天偏心,他的下巴就被白錦用力捏住,被迫偏過了頭。

白錦冷冷道:“玉羅剎,這把年紀了,你能不能消停一點?”

玉羅剎:“…………”

玉羅剎眨了眨眼睛,總算拉回了幾分理智,他張了張嘴,似乎是不太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

“你嫌本座年紀大?”

白錦沒說話。

可有時候不說話往往就代表着默認。

至少此刻的玉羅剎是這麽認為的。

玉羅剎掙了掙,沒掙開,他費力的轉過頭,怒氣沖沖道:“要不是你跑去東瀛藏了十多年,本座至于這把年紀了才跟你在一起?!”

完全不知道玉羅剎為什麽忽然發怒的白錦奇怪的看了他兩眼,挑眉道:“莫要轉移話題。玉羅剎,你只需告訴我,到底能不能?”

能不能,當然是問他能不能消停一點。

白錦可半點都不想在別人的船上跟玉羅剎被翻紅浪,這個房間也不知道有多少人住過,要翻也得在自家的山莊裏翻不是。他委婉的将這層意思傳達給了玉羅剎,玉羅剎才收起了一副要吃人的樣子,保持着被他按住的姿勢,沒好氣道:“這話你怎麽不在山莊裏說?”

白錦聞言,竟是微微笑起來:“只因你明裏暗裏試探我的樣子……實在是很有趣。”

每天變着法問他到底看過畫冊了沒,又每次都被他糊弄過去的樣子,自然是十分有趣的。

玉羅剎嘆了口氣:“你該聰明的時候不聰明,該糊塗的時候也一點都不糊塗。”

白錦便笑着吻了吻他的頭發。

玉羅剎完全不理會白錦難得的讨好,只冷冷道:“白錦。這一架打完,你最好給我全手全腳的回來,只因你要是傷了或者殘了,本座是要直接把你綁回西域的。”

“綁回西域做什麽?”

玉羅剎冷笑着吐出四個字:“夜夜笙歌。”

白錦低低的笑了起來:“跟我?”

“嗯,”玉羅剎認真道:“只跟你。”

他難得這樣鄭重其事,白錦嘴唇動了動,正要說什麽,卻聽“咚咚咚”的三聲,竟是有人敲了敲房門。

房裏的兩個人都是一頓,宮九在門外喊道:“兩位前輩都還好麽?”

他的聲音不慌不忙,還帶着悠閑的笑意,不像是來關心受驚的客人的,只像是閑着無聊時過來随便走一走的。

玉羅剎又嘆了口氣。

他一把掙開白錦的禁锢,道:“本座無事,你卻要有事了。”

宮九哈哈笑了一聲,爽快的告辭道:“不勞煩玉教主,既然兩位無事,那在下這便告辭了。”

他來的突然,走的更加爽快,白錦忍俊不禁,伸手揉了揉玉羅剎寫滿了不爽的臉,硬是把不開心的表情給揉了開來。

他又撩起玉羅剎散開了的頭發,輕輕親吻他的耳朵。

玉羅剎無奈的把臉埋進枕頭裏,嫌棄道:“你別撩我。”

不給睡還偏要撩個不停,這不是存心氣他麽。

見他如此,白錦也不再做什麽,默默将散開的衣帶系好,躺在了玉羅剎身側,過了一會兒,玉羅剎還是轉回來,跟白錦相擁而眠了。

第二日,陽光燦爛。

他們已到達了海島。

沙灘潔白柔細,海水湛藍如碧,這實在是一座十分美麗的海島。

宮九看着空蕩蕩的沙灘,搖着扇子,笑得豁達:“到達的時辰比預測的要早一些,看來今天是沒有人來迎接咱們了。”

他看着玉羅剎和白錦一前一後的下了船,才道:“兩位前輩請随在下一起來吧。”

白錦颔首。

下一刻,宮九已經運起輕功飛掠了出去,玉羅剎輕輕哼了一聲,拉上白錦,一起不緊不慢的跟上了宮九的身影。

這座島實在是很大,起碼比白錦跟白鶴老人生活過的那座島大了不知多少倍,島上長滿了奇花異草,有許多許多中原根本看不到的花草樹木。

就如同他們曾經去過的南疆,是個很适合世外高人隐居的地方。

進入山谷不久後,宮九終于停了下來。

他道:“花徑的盡頭,便是咱們要到的地方了。”

白錦已隐隐聽到了人的聲音,有些嘈雜,似乎有很多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熱鬧得很。

花徑的盡頭是另一條花徑,穿過花叢也依然還是花叢。

四面山峰滴翠,晴空一碧如洗,花徑兩旁的花兒五顏六色,還散發出奇特的芳香,玉羅剎忽然咦了一聲:“罂粟?”

宮九颔首道:“是罂粟,這兒的水土其實不大适合種植這樣的花,但島上畢竟有需求它的人在,所以便養了幾株。”

他可是宮主口中無所不能又十分大方的九哥,這樣一點小事,他自然是能夠辦到的。而需求罂粟的人,要麽是需要用藥的病人,要麽就是瘾君子了。

玉羅剎也只是随口驚訝了那麽一下,很快就将這事抛到了腦後。

花徑的盡頭,出現了一個老頭。

一個小老頭。

圓圓的臉,頭頂半禿,這樣的老頭在中原也是普普通通的随處可見,他的臉上帶着很和氣的笑容,對着他們三人道:“貴客到來,有失遠迎。”

他看了眼白錦和戴着鬥笠的玉羅剎,眼神又慢慢地移到了宮九臉上,意味深長的笑了一下。

宮九仿佛根本沒有看見小老頭的表情,搖着扇子,看向了老頭身後的水閣,眼裏閃過一絲奇異的情緒。

白錦緩緩道:“在下白錦。”

小老頭也看着他,鄭重道:“我姓吳,吳明,口天吳,日月明。”

白錦颔首:“幸會。”

吳明和氣的點了點頭,又看向了玉羅剎,玉羅剎淡淡道:“本座姓玉。”

這一句話,就等同于亮明了身份。

吳明大笑:“久仰。”

他撫掌道:“今日果然是個好日子,正好所有人都聚在這裏,兩位貴客,你們要不要也來湊個熱鬧?”

玉羅剎感興趣道:“什麽熱鬧?”

吳明答:“賭!”

玉羅剎問:“賭?”

吳明點頭:“正是賭。咱們這座島上有一個原則,那就是島上的一切都要自己去賺取,而賺錢最快的方法,豈非就是賭?”

“是這個理。”玉羅剎也笑了,“本座已經許多年都沒有賭過了,白錦,你賭不賭?”

白錦搖頭:“我不賭。”

玉羅剎道:“難得一次,為什麽不賭?”

白錦坦然道:“因為我手氣不好。”

玉羅剎笑了。

“好,你不賭,我賭。”

吳明欣然道:“既然如此,那麽二位請吧。今天咱們這裏還有一位新來的客人,人多才熱鬧。”

九曲橋頭,果然有個朱欄綠瓦的水閣,那裏面已經有很多人了,男人女人,老人少年,白錦之前聽到的嘈雜聲正是這群人鬧出來的動靜。

宮九很有主人風範的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在他們走向水閣時,卻也有人走向了他們。

一個女人。

一個很高的女人。

她的一雙眼睛像極了貓,裏面閃動着海水般的碧光,渾身帶着種說不出的懶散之意,整個人都散發着一種難以言喻的魅力。

白錦忍不住多看了女人兩眼。

女人也察覺到了白錦的視線,她看了過來,與白錦四目相對。

兩個人靜靜地凝視對方片刻,又不約而同的別開了視線。

女人朝宮九伸出了手。

宮九微笑道:“你又賭輸了?”

女人點了點頭。

吳明道:“她不僅賭輸了自己的錢,還把你送給她的首飾也全部賭出去了。”

宮九問:“輸給了誰?”

吳明道:“錢輸給了很多人,首飾卻全部抵押給了我。”

宮九聞言從懷裏摸出幾張銀票,溫和的交到了女人手裏,他就像一個最溫柔、最大方、也最貼心的愛人,對女人道:“首飾倒不要緊,只是今日來了很特別的客人,你要是繼續賭下去,恐怕還要再輸上一天。”

女人看了眼白錦和玉羅剎,終于開了口。她冷冷道:“剛才的那個人也說自己很厲害,他卻輸的比我還要慘。”

宮九目光閃動,“哦?”

女人卻不再說話,轉身走回了水閣的方向,宮九也不惱,默默的跟上了她的腳步。

此時的白錦和玉羅剎卻早已走進了水閣裏。

他們當然不是會等宮九和他的情人閑聊完了再進來的人。

水閣裏很熱鬧,裏面的人要麽在賭,要麽在看別人賭,他們都正在興頭上,很難注意到外物,卻有一個人猛然站了起來。

“是你?!”

這個聲音很大,大到連賭桌上的人都回過了頭,一個四條眉毛的男人轉過頭,出乎意料的看見了一個絕沒有想到的人,他看着白錦,先是一愣,緊接着連眼神都明亮了起來。

“伯父!”

他鄉遇故知,哪怕這個故知與他只有一面之緣,但他是西門吹雪的師父,而自己又是西門吹雪的朋友,這就足夠他高興了。

一開始驚呼出來的男人卻連表情都扭曲了。

他顫抖着指向白錦,“玉羅剎!又是玉羅剎!”

四條眉毛的男人聞言又是一愣,竟是直接扔下了賭桌上的東西,不可置信的問那個男人:“你說誰?”

男人指着白錦:“玉羅剎!”

四條眉毛的男人看他的眼神就像是在看一個瘋子:“他是玉羅剎?哪個玉羅剎?”

他知道的玉羅剎就只有西域羅剎教的玉羅剎,可西門吹雪的師父又怎麽可能是玉羅剎,這絕不可能!

男人嘶吼道:“他就是玉羅剎的情人!”

白錦冷冷的看着他,道:“李玉函。”

這個男人,竟然就是柳無眉的丈夫李玉函。

李玉函在這裏,是否意味着柳無眉也在這裏?他們夫妻逃出西域之後,竟是投奔了傳說中的九公子麽?

四條眉毛的男人深深地望了白錦一眼,仿佛從那張與西門吹雪十分神似的臉上找到了自信,他皺眉道:“你在胡說什麽,他怎麽會是玉羅剎的情人?”

白錦看了看四條眉毛的男人,面無表情道:“我是。”

四條眉毛簡直都要跳起來了,他不可置信道:“你怎麽會是那個人的情人?!”

一旁的玉羅剎冷笑道:“他為何不能是本座的情人?”

四條眉毛閉上了嘴,李玉函也閉上了嘴,他們都閉上了嘴,一齊看向了戴着鬥笠的男人。玉羅剎冷冷的掃了一眼水閣裏的所有人,視線最後定格在了四條眉毛的男人身上。

他笑,“又見面了,陸小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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