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 幼苗

警笛聲、救火的聲音、來來往往的人聲, 各種聲音驚醒了已沉睡數年的爛尾樓。

宋左頂着小護士的白眼, 跟救護車上的何銳聊了兩句,心裏大概有個譜後穿過人群找到了正做筆錄的謝亦白。掃眼大白狀态還不錯。之前的爆炸說是反應快也好,說是運氣也好,并沒怎麽受傷, 只穿的襯衫被毀的差不多,燎了半身的泡。

“左哥你來了。”

負責做筆錄的是一個入職沒多久的小警察。實習時還跟了謝亦白一段時間。看宋左的視線落在謝亦白身上, 趕緊說:“剛剛上過藥了,白哥沒什麽事, 養幾天就好了。”

謝亦白跟他笑笑,把寫好的筆錄遞過去。

“白哥、左哥那你們聊, 我先去忙了。”小警察說完拿着筆錄離開。

宋左繞着謝亦白又看了一圈,把手裏的水塞給他, 啧啧道:“你這最近真是多災多難啊,是不是該去哪裏拜拜。”

“滾蛋!你還信這個。”謝亦白接過水就要走。

宋左喊他:“诶?你去哪?聊聊呗。”

“我去看看小魚。”謝亦白頭也不回道。

宋左:“……”

謝亦白找了一圈很快找到了楚予。此刻楚予正曲着腿一個人孤零零地坐在爛尾樓前的臺階上,胳膊搭着膝蓋,整張臉埋在胳膊裏, 看不清臉上的表情。

他有些擔心地走過去。“小魚沒事吧?”

楚予仰頭,慘白着一張臉:“我沒事。”

他這個樣子一點說服力也沒有, 謝亦白坐他身邊正要說什麽, 有風吹過,帶來一股肉烤焦的味道。楚予猛地轉身幹嘔起來。雖然之前謝亦白捂着眼睛不讓他看,但幻覺裏活人像蠟像一樣在火中消融的畫面他根本忘不掉。并因為現場情況不清楚更易讓他腦補。這股肉焦味仿佛開關,他好不容易壓下去的惡心再度翻騰起來。

謝亦白自己見慣了各種惡心慘烈的場景, 并不覺得什麽,但楚予難受的模樣卻讓他心中一顫。“喝點水緩緩。”他把宋左那瓶水塞楚予懷裏,擡手輕輕給楚予拍着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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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予擰開水喝了口,總算覺得那股惡心的味道消散不少。

“何銳沒事吧?”想到什麽他低聲問。

“沒事,燒傷也不是特別嚴重,剛剛送上救護車時神智還很清醒。”謝亦白知道他擔心什麽,回答的十分詳細。

楚予嗯了聲,看着謝亦白身上破破爛爛的襯衫和露出來滿是燎泡的肌膚,神情恹恹地低下了頭。之前在爆炸中他被謝亦白保護的很好,身上幾乎沒有燒傷,只在撲倒在地時手臂蹭破點皮。

如果是他保護了謝警官沒事就好了,偏偏謝警官因為他被牽扯進來,又為了救他受了傷……

楚予腦海閃過車裏那個男人趴在車窗上絕望的臉,他看着對方眼中求生的光芒一點點暗淡,再想到謝亦白的傷,巨大的愧疚和自責壓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

他緊了緊手臂,擰好水,整個縮成一團。

這副模樣落在謝亦白眼中,只覺得心髒似乎被無形的手緊緊攥着,某種難言的情緒在心裏翻騰。他想到下午楚予跟何銳分開的情景。楚予執意要晚上跟着何銳,他有意無意問車上有沒有滅火器,他放出李杜白吸引自己的注意……是因為楚予提前已經感知到會發生什麽了嗎?

他抱着救人的目的而來,卻親眼看着有人在他面前被燒死。這種巨大的愧疚感如果得不到疏導,會無聲無息地摧毀一個人。

謝亦白又想到兩人第一次在精神科見面的情景。當時楚予也是一副驚駭莫名的表情,随後就發生了幼兒園砍殺事件,他搶在所有人面前攔下了那個兇徒。

還有之前楚予暗中跟着自己……和這次的情形一模一樣。

謝亦白說不清心裏什麽感受,只一向堅固的內心好似被什麽強行鑿開一道裂縫。他想說什麽,卻覺得語言在這個時候蒼白無力。猶豫了下,他伸手把楚予攬到了懷裏。

楚予沒有拒絕,把頭埋到謝亦白胸前,仿佛他的懷抱是個避風港。

夜風呼嘯着穿過爛尾樓,周圍人聲鼎沸。兩人誰也沒開口,只靜靜地在這個角落抱在一起。

好半晌,楚予在謝亦白懷裏低聲道:“對不起。”

如果不是他,謝警官就不會受傷了。

“小魚沒做錯。”謝亦白加重了語氣。

楚予沉默下來。就在謝亦白擔心之際,又聽到他低低說:“……如果多做一些準備,會不會……”

謝亦白手臂微微用力。他想起自己畢業後分到警隊跟着許隊辦的一個案子,明明十拿九穩,最後卻眼睜睜看着受害者死在面前。當時他被巨大的愧疚感折磨,一個人站在案發地複盤整個過程。許隊拍拍他的肩膀,跟他說盡力就好,人不是神,不可能每件事都做到妥帖完美。

他不知道楚予有了什麽能力,或許是看到未來什麽的。他理解楚予想要挽救每一個人的心思,但就像許隊所言人不是神,這世上的事不可能事事都如意。

他低頭輕聲道:“別多想,小魚你已經盡力了,無愧于心就好。”

“……嗯。”

楚予發出了悶悶的鼻音,眼淚忽然就下來了。

滾燙的淚滴浸濕了謝亦白單薄的襯衫,烙印在他的心口。這一刻就像是有開水澆下,滴到謝亦白心尖最軟的那塊地方,又疼又澀。有什麽在眼淚中緩緩發芽,從那道被強行鑿開的裂縫裏鑽出。原本平靜的地面剎那崩陷,頃刻間從心髒深處長出一株名叫小魚的幼苗。

“沒事了,睡一覺明天就沒事了。”謝亦白語氣溫柔,輕輕拍着背哄道。

楚予在謝亦白懷裏點點頭,眼淚全蹭到了他的身上。

黃色的土狗走到兩人面前蹲下。

【命定的局限盡可永在,不屈的挑戰卻不可須臾或缺。】

【閉嘴。大王大王,路西法就在這裏,路西法會一直陪着你,就在你身邊。】

【多、多多也是,主人不要難過了。】

“……嗯。”

楚予帶着鼻音嗯了聲,覺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六歲他哭鬧着不肯要新爸爸,被母親揍了一頓之後他就再沒哭過了。沒想到今天居然哭了,還是在謝警官和幾個精靈面前。

事實上親眼看着一個人死在自己面前,還是這種慘烈的方式,他又難過又自責。但哭出來并不是因為這個。他也說不清為什麽。

過去無論是幼兒園門口的砍殺,謝警官和黃惜惜必死的命運,他都逆轉成功。他以為這種成功是必然的,是每一次都會有的好運。直到這一次……當有人死在他面前時,他真切地感受到了生命的沉重和某種無能為力。

種種情緒摻雜,就像越積越高的洪水,堵在胸口讓他難受的透不過氣。這個時候謝警官跟他說無愧于心就好,就好似有人打開水閘疏通了河道。他也不知道為什麽突然這麽脆弱,眼淚再也忍不住了。

“沒事了,想哭就哭,哭過就好了。”謝亦白低頭抱着他,輕聲道。

【大王、大王。】路西法急的上蹿下跳。

楚予吸了吸鼻子,把臉埋在謝亦白懷裏不肯出來,努力想要把眼淚憋回去。

遠處,找謝亦白做筆錄的小警察和宋左遠遠看着抱在一起的兩人,遲疑着沒有過來。

“左哥怎麽辦?還得讓白哥簽個字呢。”小警察看着遠處的一幕又是驚訝又是好奇,跟宋左道。

宋左從他手裏接過筆錄。“行了你去忙吧。我待會去找大白。”

“哦。”小警察轉身要走,擡腿又落下低聲跟他八卦道:“那是白哥小男朋友吧?”

宋左看他。

小警察立刻道:“我沒別的意思,就是覺得不愧是白哥的戀人。左哥你也看筆錄和現場了吧,那種情況能毫不猶豫跟白哥一起沖上去,是這個。”

他比了個大拇指。宋左笑着擺擺手。“行了知道了,我會把你這句話轉告大白的。”

小警察嘿嘿笑着離開了。

宋左拿着筆錄又看了一遍,聯系何銳說的情況,撇撇嘴,有錢人家的爛事。他靠着身後的警車抽了一根煙,等大白小男朋友情緒似乎穩定下來了,才用腳碾滅煙頭走過去。

“大白。”遠遠的宋左先叫了聲,提醒了句。

謝亦白正倒水給楚予洗臉,回頭看他一眼:“什麽事?”

宋左抖抖手上的筆錄:“還得簽個字。”說完他沖着楚予笑笑,看兩人身上破破爛爛的樣子,也不像是有紙巾的人,随手從口袋裏摸了包紙巾遞過去,安慰道:“是不是第一次見這種場景,沒事,回去睡一覺忘了就好了。”

楚予道了聲謝,接過紙巾擦了擦臉。除了眼眶稍微有點紅,已經看不出之前抑郁的樣子了。

宋左看着謝亦白笑,這是他第一次見楚予。之前他嘴上開玩笑,但其實并不清楚楚予是個什麽樣的人。今天晚上見了楚予,想想楚予肯跟着大白一起往火場裏沖,本人又是這麽一副漂亮幹淨的模樣,說起來倒真是大白走了狗屎運。

謝亦白從他手裏接過筆錄介紹道:“宋左,以前我搭檔,也是最好的哥們。”

“小魚。”

楚予禮貌地打了聲招呼。“宋警官。”

宋左态度熱情。“小魚你跟大白這次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別想太多,踏踏實實回去睡一覺比什麽都強。”

楚予感受到他的善意,點點頭。

謝亦白翻着筆錄看了一圈,注意到後面的補充內容,詫異道:“死者是福隆集團的錢廣貴?”

楚予聽到這個熟悉的名字愣了下。

“何銳是這麽說的,具體還得對比dna。”宋左解釋了一句。

“他跟何銳?”

“雇主。據何銳說錢廣貴雇他勾引自己的老婆,然後又以懷疑老婆出軌的名義請私家偵探跟拍,希望拿到老婆出軌的證據,在分割財産時占據優勢。”

楚予:“……”

“還能這麽操作!”謝亦白失笑,其實從錢廣貴給他呂小萍的活動路線他就有點懷疑了。不過他是懷疑呂小萍身邊有錢廣貴的人,沒想到竟然是這種。“現在好了,錢廣貴死了,兩人的獨子也沒了,家産全是呂小萍的了。”

他心中一動,想到什麽:“何銳說了嗎,為什麽跑這裏見面?”

因為謝亦白現在身份特殊,既是證人,又是拿了執照的偵探牽扯到案子裏,宋左跟他也沒什麽不能說的。

“何銳說他努力勾引呂小萍,但呂小萍似乎把他當做去世兒子的替代了,計劃資助何銳去國外上學。時間長了何銳自個覺得良心不安,一直拒絕呂小萍的各種資助,包括家裏老人看病。直到今天他改了主意接受了呂小萍的幫助,然後就打算跟錢廣貴說清楚。把錢廣貴給他的訂金退回去。

“那也沒必要來這裏吧?”謝亦白示意周圍的環境。

“前面不是說了嗎?錢廣貴雇了私人偵探跟拍何銳。他這不是怕萬一拍到何銳跟他見面,把自己抖出來,完美受害者的形象可就保不住了。”

“那起火的原因是什麽?自燃?”

“事故科還在查,不好說。”

“有可能是人為嗎?”

“不确定。何銳說現場只有他和錢廣貴,沒看到第三個人。他不會放火,錢廣貴也不會瘋了自己燒自己吧。”宋左說着有些頭疼,邱岳峰那案子還沒個結果呢,這才隔了兩天又出來一個縱火的案子。

他突然頓了下:“大白你記得邱岳峰的案子吧。”

“你懷疑……”

“不好說,我再回去看看。”

兩人初步交流了一些信息,宋左接過謝亦白簽名的筆錄看了看。“行了沒事了,你倆早點回去休息吧。”

“也好。”謝亦白看楚予。“小魚累了吧,我們先回去。”

楚予點點頭,跟宋左告辭,跟着謝亦白上了車。趁着沒人注意,他把李杜白召回了系統。正要開車,突然頓了下看向前面那棟樓。

“怎麽?”謝亦白現在對他的反應十分敏感。

“感覺那棟樓頂上剛剛有個黑影過去。”

“黑影?”

謝亦白擡頭看了眼什麽都沒有,但他還是給宋左打了個電話提醒了聲。

兩人開車離開了爛尾樓。楚予開的十分慢,他現在情緒還有點低落,但畢竟哭着發洩了一場,心情已經好了很多,停滞的大腦也開始轉動起來。

“我不要工資了。”他突然看向謝亦白。

“……什麽?”謝亦白其實聽到了楚予說的話,只是有些沒反應過來。

“錢廣貴死了,這個案子也就這樣了。在接到其他案子前,我覺得自己也沒什麽事能做,不能白拿工資。再說你今晚又救了我……”上次謝亦白救他可以說是警察的職責,這一次謝警官受他牽連不說,又因為救他受了傷。楚予看着謝亦白認真道:“反正假期也沒事,我還跟着你做司機和助理,我還可以收拾屋子和做飯,就當是報答救命之恩了。”

說到報答救命之恩,他語氣輕快了不少。

謝亦白靜靜看着他,很想說在自己不知道的時候,楚予可能也救了他一命,兩人其實誰也不欠誰。但轉念他覺得楚予今晚已經受了一次刺激了,現在并不是挑破的好時機。他垂眸看着手機,說:“我聽說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許。”

“哈?”

楚予一臉懵逼。

謝亦白看他笑笑:“開玩笑的。”

楚予:“……”

半個小時後兩人回到了美景天城。樓下謝亦白問楚予:“小魚一個人沒事吧?”

楚予點點頭,跟謝亦白擺擺手上了樓。

他這邊找鑰匙進了屋,隔壁客廳裏,駱建國搬着椅子坐在望遠鏡前正入神地看着夜空。駱建國身後,一只保溫盒大小的烏龜後足直立,兩只前足比常見的烏龜前足要略長一些,正比劃着太極拳的起手式。

聽到樓道的動靜,烏龜扭頭看向駱建國。

【小魚回來了。】

駱建國嗯了聲。

【好久沒見小魚,老夫還有點想他。】

“嗯。”

【小魚這麽晚回來是不是找了個女朋友?】

駱建國回頭看他。“回來晚也可能是找了個男朋友。”

【……】

駱建國走到它面前。“傷勢恢複的怎麽樣?”

【尚好。一把老骨頭了,快要經不起折騰了。】

駱建國笑笑。“給你找個徒弟。”

【誰?】

“小魚男朋友。”

【……真找了個男朋友?】

“他把我給他買的望遠鏡拿出來偷窺對方,還跟小梅花交流偷窺心得,應該錯不了。”

老烏龜慢悠悠地打完一套太極拳,搖搖頭。【現在的年輕人吶。你們年輕那會跟小姑娘說句話都臉紅。】它感嘆完想起正事。【你打算讓我教小魚男朋友什麽?】

駱建國看向對面,視線仿佛穿透層層牆壁,看到謝亦白本人。

“就把這套太極拳教給他,好歹強身健體能多活幾歲。”

作者有話要說:  謝謝小天使們支持,麽麽噠(づ ̄ 3 ̄)づ

大家要記得勤洗手、多通風、注意鍛煉身體哈~感謝在2020-03-07 12:27:53~2020-03-08 12:24:0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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