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 決絕
顧零不知所措。
“怎麽會這樣的……”
“沈白梧沒告訴你?我中了毒,生了一場大病,病之後就留下了病根。”
“那你……那你還能彈琴嗎?”
姬玉微微一笑,把自己顫抖的手背在了身後:“‘正常’的曲子勉強可以,我自己的曲子就完全不行了。”
他的笑容如同面具般完美。
我想起那天在暮雲彈琴他說他不彈了,他從不佩劍而用匕首,那些并非他不願而是他不能。
所以他才燒了他最心愛的琴和曲譜,折了他的劍重鑄了匕首。
顧零說,姬玉的手專為彈琴而生,是全天下最靈巧的手。從天才變成殘廢,姬玉這麽驕傲的人該有多痛苦?他的痛苦遠在青矢之上吧。
姬玉微微擡起下巴,示意顧零放下手裏的劍,輕松地笑道:“怎麽還是一激動就要打架,以為還像小時候那樣打一架就能重歸于好?你都多大了了?”
顧零扔了劍再也控制不住情緒,蹲在地上淚流滿面像個孩子:“你為什麽!姬玉你為什麽……你為什麽什麽都不說,為什麽不告訴我,這是十一年啊,整整十一年!”
姬玉的笑意漸漸淡下去,眸色深沉。他往前走了兩步站在顧零面前,蹲下來看着顧零的眼睛,冷聲說道:“我為什麽要告訴你?顧零,你特地跑到沈白梧這裏來,一門心思地想挖出我在燕國的過往,現在你知道了,你滿意了?你為什麽想要知道這些事情?你就是想要找到一些理由來為我開脫,以此原諒我殺你哥的事情對吧?”
“你他媽……”顧零一把攥住姬玉的衣襟,眼睛通紅。
姬玉就任顧零抓住自己的衣襟,神色淡漠道:“沒必要,顧零,真的沒必要,你沒必要原諒我。你想報複我就憑本事來,我遭遇的那些破事和你,和你哥有什麽關系?”
“你知道了這些事情之後,就會幡然悔悟對我父親恨之入骨站在我這邊對他同仇敵忾嗎?你做不到,你發過誓終生忠誠以命報他的恩情不是嗎?即使到現在等你冷靜下來也不會覺得他錯,他是為了興複周王室,這麽光輝的願望就算手段極端了又怎麽樣?犧牲我,我哥哥,我姐姐,我母親又怎麽樣?這是大義滅親啊。”
“過不了多久你又會想勸着我們相互理解重歸于好,我呸,顧零你別惡心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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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不是什麽好人,我也不是什麽好人。我要是你我就翻臉走人從此遠離姬家的所有人,就看我們狗咬狗吧。”
姬玉流暢地吐出嘲諷之語,顧零抓住他衣襟的手就漸漸松開來,他迷茫又痛苦地看着姬玉,像是有滿肚子的話卻不知道能說什麽。
我躲在門邊遠遠地看這這一幕,只覺得明明受難的是姬玉,可他比顧零游刃有餘多了,至少看上去是這樣。
這世上似乎沒什麽能打敗姬玉。
他什麽都失去了,所愛的一切都沒有了,可他還是活得高高在上讓衆人仰望豔羨。他從不會像沈白梧這般孱弱自棄,所有蝕骨銘心的痛苦都埋葬得毫無痕跡,上一秒殺死了自己下一秒就能轉過身去談笑風生。
這個人就算歷盡千劫百難被燃燒化為灰燼,也會有不死的倔強和驕傲,從灰燼裏站起來豔烈地嘲笑世人。
姬玉冷靜地整理了自己被扯皺的衣襟,平淡道:“該說的都說完了,你走吧。希望下次見到你的時候,是你下定決心來殺我。”
言罷姬玉便轉身準備離去,顧零卻抓住了他的衣袖,顫聲道:“阿夭。”
有什麽很快地從姬玉的眼裏劃過去了,他閉上眼睛然後再睜開,轉身看向顧零的時候就換上似笑非笑的假面。
庭院裏屋檐下的鈴铛叮當作響,如同不知人間疾苦的稚子笑聲。姬玉笑得很好看,後背挺得很直以至于緊繃,紫色的發帶在黃昏模糊不清的光線裏乘風飛舞着。他那麽溫和又不可置疑地,說出最決絕的結語。
“阿夭早就死了。顧零,他棄了你,你也棄了他吧。”
然後他慢慢地把衣袖扯出來走回房間關上房門,其餘的姑娘們也跟着回到了自己的房間,只剩顧零一個人呆呆地站在庭院中。
夜幕降臨,紅色燈籠發出溫暖柔和的光線,籠罩着這個已經僵住的人。我走過去對他說:“顧零,走吧。”
顧零沒有反應,我便拉住他往外走,他也任由我拉着他完全不反抗。這一路他一直非常安靜,直到我們快到雪明閣的時候,顧零像是突然反應過來似的不肯往前走了,他慢慢地蹲在地上抱着頭,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
我蹲下來安撫他,顧零斷斷續續地哭道:“為什麽……為什麽……”
“我……我應該跟他們一起去燕國的……姬樂和姬玉發生那些事情的時候身邊一個人也沒有……該多絕望啊……”
“我明明發過誓,我要畢生保護他們的……我怎麽能……十一年……我一無所知!我還埋怨他性情大變……我還埋怨他放棄劍術和琴……”
“天子……他為什麽要這麽做啊……就算是為了重振周王室……也不能……”
他哭得像是個小孩子,我拍着他的後背,沉默地聽着他的聲音。
十一年,從姬玉十四歲質燕國到如今二十五歲游說天下,漫長的時光和漫長的真相。一邊是恩重如山的天子,一邊是從小相伴的朋友。
姬玉和周天子對立這麽長的時間裏,顧零一直是站在天子那一邊勸姬玉回頭的,他雖然仍然對姬玉有深厚的感情,但他也怨怼姬玉殺害他哥哥。姬玉早就看得清楚,索性替顧零做了選擇。
對于這位忠誠熱心卻遲鈍的故友,或許姬玉原本打算讓他能安然無恙地愚笨一輩子。
可終究,沒有人能被欺騙一輩子。
我終于把顧零送回房間,等廚房把晚飯送來的時候我去敲他的房門,才發現顧零已經不告而別了。他的房間收拾得很整齊,留書一封寫着——拜謝,吾歸。
顧零到底還是回去洛邑,回到周天子身邊了。
雖然如今的結局原本就是由他的愚忠、懦弱、對姬玉的不信任而來,算是咎由自取,但仍然是可憐。我很難想象他會以什麽樣的心情度過餘生。
我收了紙條去告訴沈白梧,沈白梧似乎是早就料到了并不驚訝。他下午說了太多話,晚上的時候精神就很不好,神色恹恹地靠在床頭,擡起眼睛來看着我。
“你不覺得我可恨麽,我為了自己逃命丢下了姬玉。”沈白梧的聲音有氣無力。
他今天又說沒胃口不肯吃晚飯。我便讓他好好躺下去,給他蓋上被子掖好被角,碰碰他的額頭确定他現在沒有發燒。他一直目不轉睛地看着我,我便回答道:“我又不是姬玉,既沒有資格憎恨你也沒有資格原諒你。只是世人大多自私,換了我或許也會這樣。”
沈白梧緩慢地眨了眨眼睛,苦笑着說道:“我本以為,我不同于世人。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惶惶不可終日,為這般忘恩負義的可恨舉動開脫。我想當時萬分危急就算我拉他翻牆也來不及,又想試毒那麽痛苦我害怕逃走或許也正常,甚至想過我是趙國世子活下來比姬玉更有價值。想來想去我幡然醒悟,龌龊便是龌龊,為此開脫只會越發卑劣。”
他從被子裏伸出胳膊來壓在被子上,雙手交疊放于小腹,白色絲質的裏衣在燭火下瑩瑩反光。他輕聲說:“我見識過姬玉對燕世子有多狠,我這一輩子都在等他來報複我。或許只有他盡情報複過我之後,我才能在他面前擡起頭來。”
“可是這麽多年了,我一直都沒有等到,快到死了也不能好好面對他。偶爾我會想這是不是就是他的報複?但這太輕了,不是他的作派。”
我只是默默聽着不說話,走到桌邊去掐滅了燭臺的燈火。室內一下子就黑了下來,只剩一地清冷月光。我輕聲對沈白梧說:“好好睡一覺吧,不要想這些事情了。”
沈白梧在朦胧的黑暗裏低低地笑着,他說:“為什麽只要有你在,就覺得世事安穩,苦樂悲歡都沒什麽大不了的。”
“那不是很好麽?”
“若我能活得長久,我肯定會娶你。便是姬玉再怎麽生氣,我也不會把你讓給他。”沈白梧的聲音帶笑,像是開玩笑。
但我知道,他從不愛開玩笑。
我便走到他床頭,彎下腰去抱住他的肩膀,輕輕地拍兩下。
“我長這麽大還是第一次有人說想娶我。沈意,這輩子我都不會忘記你,你會長長久久地活在我的心裏。”
沈意,他的名。沈意沈意,他這一生裏有多少意難平。
沈白梧也抱住我的肩膀,他凄然地笑了一聲。我聽到極其細微的如同耳語的聲音,模糊不清難以分辨。
他好像說——我很喜歡你。
我便輕聲回應道——我知道。
靜默片刻之後,耳邊的聲音再次響起,比剛剛的清晰了一些,能聽出沈白梧溫柔和無奈的語氣。
——我也知道,你喜歡的……是姬玉。
月上中天,沈白梧早已疲憊地睡去。整個成光君府萬籁俱寂,只有夏蟬此起彼伏地聒噪着。月光皎潔地灑在房間的地磚上,我睡不着索性披着衣服起來,借着月光去花園轉兩圈。
剛剛踏進花園的時候我便察覺到火光,來自于一盞放在池塘邊沿的宮燈,燭火跳躍着映着一旁主人的臉。
那是姬玉,他正坐在池塘邊沿出神,一條腿屈起踩在池子的石質邊沿上,另一條腿則放在下面。他手裏好像拿着什麽,時不時往池塘裏一灑,便聽見鯉魚湧動的水聲。
見我來了,他便轉頭看向我。
我們的距離不遠不近,能看清他臉上的表情。我說道:“顧零走了。”
姬玉輕輕“嗯”了一聲,表情說不上來悲傷還是開心,有淺淺的一層寂寞。
“你其實不必把話說的那麽絕。”
“這樣最好。”
“可從此之後,你真的失去他了。”
姬玉沉默了片刻突然輕笑起來,他反問我說:“你不也失去了姜期期,在這世上再沒有一個在乎的人,還不是活得好好的?”
我很早就知道這世間的所有都是短暫相會,擁有的時候不要太過迷戀,失去也就不至于傷筋動骨。我不像他這樣曾經有感情深厚的親人,我也不曾像他這樣有刻骨銘心的仇人。
我們是同一種人,又是完全不同的人。
姬玉披着一身皎潔月光,褪去了那層笑意完美的面具,看起來冷靜又孤獨。我終于問出了那個我一直想問的問題。
“你為什麽要我回到你身邊?”
姬玉輕輕一笑,又灑了一把東西進池塘,伴着水聲他慢慢說道:“你終于想起來問這個問題了。我思來想去,覺得我再也不會遇見像你這樣的人。姜酒卿,這世上只有一個你,你是獨一無二,所以我反悔了。”
“九九,我們來日方長。”
鯉魚們熱鬧地在黑暗的水底争奪着,發出咕咚咕咚的聲,他看着我淺淡地笑起來。
※※※※※※※※※※※※※※※※※※※※
‘這個人就算歷盡千劫百難被燃燒化為灰燼,也會有不死的倔強和驕傲’這就是姬玉啊。
老白一念之差成一世心魔,而顧零始終難以兩全。
修羅場啊修羅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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