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 溫柔
姬玉如今果然已經離開衛國辛夫人府上去往宋國,我們便要由水路前往宋國。他告訴我這件事的時候我的腦子不自覺地就開始運轉,那天聽天子和姬玉的談話宋國正籌備攻打周的領土。天子借燕國滅亡起勢時諸侯僭越的行為有所收斂,只是此一時彼一時,如今周實力衰退而宋國仗着國富力強也不把天子的名號放在眼裏了。
我不禁想姬玉來找我,是不是因為又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去做了?
那天的夕陽裏河水一片波光粼粼,姬玉拎着我的包裹走在前面——他說我身體還未完全恢複,明明自己也在病着卻替我拿着包裹。我便有些不适應地兩手空空走在他身後,發覺他走的步子不快似乎有意等我。
那是一艘很大的客船,停泊在被照得金燦燦的渡口,來來往往熙攘的人流沿着踏板上船下船,走到踏板之前時我停下了腳步。姬玉仿佛腦後長了眼睛,我一停下腳步他便回頭看我,他問我怎麽了。
“你來找我,是因為宋國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去做嗎?”我問道。
姬玉微微眯起眼睛,說道:“不是。”
“那是為什麽?”
他看了我好一會兒,仿佛玩笑般說:“是不是這個問題我回答不好,你就從這裏跳下去不跟我回去了?”
我啞然,自己也覺得這個問題沒趣兒,便低眸打算繼續往前走卻聽他那裏傳來聲音。
“我……想你。”
他說話從未這樣艱澀不暢,仿佛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似的。
姬玉他在說什麽?他說他……想我?
我懷疑自己的耳朵出現了問題,怔怔地擡頭看着他,那瞬間他便滑開了目光咳嗽了好幾聲才慢慢回過頭來回應我的目光。然後他輕輕一笑,低聲道:“說出來也沒有那麽難。”
說完他便向我走了兩步,拉着我的手走上踏板。我懵懵地跟着他往前走,穿過人流路過甲板,好半天才問:“你……你說什麽?”
姬玉找到船上我們的房間,推開門神色如常道:“沒聽清就算了。”
他這般不自然的反應更顯得那番話是認真的,我心中一片迷茫,只覺得不可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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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艘船規模不小,規格比之前從宋國到樊國坐的船要低一點,故而沒有什麽名流顯貴,多是商旅或者普通的士大夫。這間房間在船上也只算是中等,收拾得很幹淨,推開門在走廊裏轉個彎就是甲板。
我環顧了一下這個簡單的房間,房間裏自然只有一張床,我說道:“一張床?”
“我不打算對你做什麽,你要是介意,我就睡地上。”姬玉把包裹扔在床上,輕描淡寫地說。
他這樣金尊玉貴的人哪裏睡過地板,而且他還在發燒。而我本身就暈船,睡地上怕是促進我死去活來。
也不是沒有一起睡過。
“算了,我不介意。”
我嘆息一聲,坐在床沿上開始收拾東西,暗自想着我會不會被姬玉溫水煮青蛙?他到底在想什麽?
姬玉低聲笑起來,仿佛有些得意。
好景不長他沒能得意多久,晚上他的體溫一路飙升,額頭燙的吓人,燒沒了力氣蔫蔫地躺在床上。
幸好他這次随身帶了一些藥丸,我倒了溫水喂他服下,給他用冷水敷額頭擦胳膊,蓋上被子讓他發汗。經過照顧沈白梧那段時間的鍛煉,我對處理這些事情已經駕輕就熟。
姬玉蓋着被子看着我忙前忙後,十分難得地呈現出乖巧的狀态。他安靜了一會兒突然拉住我的手,我不明所以地看向他,便聽見他低低地說:“你別忙了我沒事兒,要實在放心不下就唱首歌給我聽吧。”
這情形十分熟悉,好像在暮雲他也做過。而且這次不是別的歌,他指名要聽《桃夭》。
我愣了一下便拒絕,我說:“我忘記怎麽唱了。”
姬玉微微眯起眼睛,我料到他不信我,可他卻沒有再要求,只是微微一笑道:“好啊,那我再教你。”
他慢慢地低低地唱起這支送嫁的歌曲,因為發燒而低啞的聲音讓這首歌顯得厚重。他的咬字很特別,每一個音唱出來還帶着輕微的回響,悠悠地撓人心肺。
就像十四年前一樣,他唱這首歌非常好聽。
我聽得有些恍惚,當他從頭再唱的時候我慢了半拍才反應過來,坐在他的床頭制止道:“你聲音都啞了,不要再唱了。”
于是他聽了歌聲,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我與他對視半晌還是敗下陣來,認命道:“好吧,我唱。”
果然他知道我非常喜歡他這件事後,便會肆無忌憚了。
他分明是料定了我會心疼他。
我清了清嗓子,有些猶豫地唱起來。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
那歌聲就輕輕地在房間裏回響起來,姬玉安靜地專注地看着我,這次他沒有再笑話我。這大約是唯一一首我不跑調的歌,或許是對于他的記憶太深刻我一秒也不能遺忘,所以才能原原本本記下來這首歌的旋律。
姬玉似乎很疲倦了,他聽着聽着就慢慢陷入沉睡,神情放松而愉悅,手還抓住我的手不放。
也不知是不是生了病的緣故,他今天看起來單純又有些孩子氣。
我給他掖好被子然後輕輕地把手從他手裏抽出來,便推開房門去甲板上。我還是有點暈船,胸口惡心窒悶的感覺不去,我得透透氣。
夜風陣陣夜色深沉,甲板上沒多少人往來,月光一片明亮映得河面光芒大盛如同白晝。我趴在欄杆上,看着河岸上高聳的群山模糊在夜色裏慢慢地搖晃移動,心裏紛亂的情緒終于有所安定。
從船上的其他客房裏傳來歡笑游戲的聲音,那些聲音離我遙遠卻也很溫暖。我漫無目的地想,他們為什麽能輕易地擁有這樣平凡快樂的生活呢?即便是我擁有自由的那些日子,我也只是個旁觀者而已。
如果我允許自己癡心妄想一會兒,我可以和姬玉這樣平凡快樂地生活嗎?
這麽一想便覺得怪異,姬玉怎麽可能活成平凡的樣子,他生來就是出衆的。
我也不知在欄杆上發呆了多久,突然有個人影趴在了我旁邊的欄杆上,伴着柏木香氣那人低聲說:“居然把病人一個人丢下來,你在這裏幹什麽?”
姬玉披着外衣站在我身邊,我愣了愣立刻去摸他的額頭,已經沒那麽燙了。
“我暈船來透透氣,你快回去吧別着涼了。”我解釋道。
姬玉卻沒有聽從我的勸告,他依然趴在欄杆上,撐着下颌看向遠處的山巒,笑道:“遠遠地看到你還以為你要跳河呢,吓得我出了一身汗。這倒是個退燒的好辦法。”
語氣輕描淡寫,仿佛開玩笑一般。
我不知道他的話幾分真假,便只好保持沉默。他卻轉過頭來認真地看着我,眼裏泛着瑩瑩月光,仿佛知道我心中所想似的說:“我這樣說話,你是不是常常分不清我是認真的,還是在開玩笑?”
我略一猶豫,然後點點頭,他和我說話時十有□□都是這樣。
姬玉輕聲笑起來,挺了挺腰以陳述的語氣道:“我剛剛醒過來看到你不在還以為你又逃走了。出來找你時看見你趴在欄杆上,又欣喜又怕你是不是還要逃,譬如跳下去。冷靜下來再想這些念頭可真蠢。”
“這些話都不是玩笑,這段時間我已經被你吓怕了。你昏迷不醒的時候,我總是夢見你在我面前跳崖,你一句話也不說而我從來沒能抓住你。後來你逃了,我的噩夢就變成了你毒發身亡。你成功地取代了裴牧燕王我姐姐他們,成為我夢裏的常客。”姬玉低着眼眸輕輕地笑着,好像有點自嘲。
我從來沒有見他對任何一個人如此示弱,不禁驚訝又迷茫地看着他,懷疑這個姬玉還是不是我認識的那個。
我的這種反應似乎在姬玉的預料之內,他眸光閃爍了一會兒,嘆息道:“你不信我也罷,時間還長着……咳咳,咳咳……”
他又開始咳嗽,我連忙攏緊了他的外衣,拉着他回房間,這次他乖乖地跟我走了。
這一天大起大落的喜悲折騰之後,我終于也躺在了床上準備休息。我躺在靠牆的裏側而姬玉在外側,我們分別蓋了兩床被子。他睜着琥珀似的眼睛看着我半晌,十分禮貌地問我可不可以抱着我睡。
這種語出驚人的禮貌一時讓我産生了錯亂感,還沒等我說什麽他便伸長了胳膊把我撈過去,抱住我的肩膀,低聲對我道晚安。
我陷落在他的懷抱裏,清楚地聽見他有力的撲通撲通的心跳聲。這種親昵和珍重讓我有些無所适從,我知道他願意表演溫柔時極為溫柔,可今天卻實在不同尋常,他未免太不像平時的他了。
我在他的懷裏悶悶地問道:“你為什麽這樣啊?”
姬玉沉默了一會兒,才回答:“這幾個月我和辛然聊了很多,我覺得我得學着如何去愛人。”
“你不需要軟肋的。”
“現在需要了。”
我突然說不出話來,我覺得再說什麽,我可能就要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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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九九來說,相信比喜歡本身更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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