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9 賭石

姬玉遞給我一塊熱熱的濕毛巾讓我敷眼睛,哭啞的聲音低低道:“你怎麽比我哭得還久?”

我拿着毛巾敷在眼睛上,方才相擁而泣的時候不覺得有什麽,現在冷靜下來了卻覺得非常尴尬,好像自從跟随他之後我這萬年不落淚的人突然變得善感了,哭了這麽多次。

“我只是……”我開口才發現我的聲音也啞了,正要輕輕嗓子卻有溫熱的東西貼上了我的唇。

我的手還拿着毛巾敷眼睛,眼前一片黑暗,我下意識地要放下毛巾卻被一只手制止了,來人的另一只手托住我的後腦輕輕地壓過來,那吻的力道就加重了。淺淺淡淡的柏木香氣和淺淺淡淡的淚水鹹味一并彌漫開來,他的手很燙,擦到的臉頰也很燙。

黑暗裏所有感官都鮮明得讓人近乎戰栗,他濕潤溫暖的舌尖和唇在我唇齒之間游弋,我伸手去推他他卻抓住我的手然後一根根手指扣進去與我十指依偎。失了支撐的毛巾歪倒滑落,略微刺目的光芒中我看見他琥珀色的眼睛淺淺地一笑。

原來有人笑起來,是可以驚心動魄的。

他把我抱住,在我耳邊低聲說:“謝謝你。”

我愣了愣然後試探着抱住他的後背,磕磕絆絆地回答道:“不……不用。”

“我指的不僅僅是這一件事。”他輕輕地笑了一聲,卻沒有接着說下去。

沉默了一會兒我問道:“你今晚還會做噩夢嗎?”

他抱着我的胳膊收緊:“要是會的話,你要不要留下來陪我?”

見我沒有回答,他便松開胳膊看着我的眼睛,他的眼底有一點燃燒的火苗,但是他點點我腫脹的眼皮說道:“我相信你不會趁人之危輕薄我的。”

我怔了怔,反應過來忍不住笑了笑,他現在居然還能開玩笑?

這個夜晚我們又和在船上那些日子一樣,我睡在姬玉枕邊,他握住我的手靜靜地看了我很久,笑意淺淺地鋪在眼底裏。

“以前我什麽都不怕,最近卻好像開始會怕了。”他低聲地沒來由地說出這一句話。

“怕什麽呢?”我順着他的話問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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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然笑着卻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慢慢地說:“雖然害怕,但是這種感覺并不壞。”

姬玉沒有再解釋什麽,看了我很久卻只是微微笑着說了一聲晚安。這個晚上我睡得很輕害怕姬玉會被噩夢驚醒,但是姬玉一直都非常安靜,好像确實沒有被噩夢侵襲。

也不知怎麽的,他好像很喜歡我睡在他身邊,每次他都睡得很沉。

姬玉的崩潰複原地出乎意料地快,他就這樣平靜下來如一潭八風不動的池水,只是話少了些。天子逝世的消息很快傳開,宋國宮廷裏不斷有使者往來于宮中與姬玉府上,他大約是宋國攻打周這件事的推動者。

姬玉雖然報仇時下手狠厲,但并不遷怒。如今天子死了他對新任天子姬央和周便興趣缺缺,既然天子已經不會為了周的滅亡而痛苦,那麽他也沒有必要費心費力。

從我偶爾聽見他和使者交談的只言片語來看宋國的計劃做得差不多了,姬玉有意淡出。

他的複仇結束了,那麽以後他想做什麽呢?

或許他還需要時間想想吧。

“你又走神了。”

我回過神來,看着出聲抱怨的聆裳。我們一起逛宋都的西市,這裏熙熙攘攘有許多商販和各種新奇的玩意兒。

期期的孩子滿月了,宋王仍然不許任何人見她,便是姬玉也沒有什麽辦法。他說他最近會送一批禮物給珍夫人——也就是期期,我可以去挑幾件可以暗中表明身份的禮物随着他的禮物一起送去,期期明白了自然會好好收着。

于是今天聆裳就陪我一同出門買禮物,她帶了厚厚一疊銀票,我覺得買下一座宅子都足夠。

我也有侄子了,這真神奇啊。

“買什麽呢?宮裏什麽稀罕東西沒有,再說你要怎麽表明身份啊。”聆裳和我邊說邊走着,似乎比我還上心。她一貫是風風火火的性格,什麽事情交到她手上她就想馬上完成,很容易全神貫注的熱心腸。

我搖搖頭,暫時也沒有想到什麽。

正走着便看見前面一大群人圍在一起吵吵嚷嚷地說些什麽,聆裳拉我過去便看見是一群南疆長相的商人,他們的面前放了大大小小的石頭,石頭切面透出深淺不一的綠色,最大的石頭足有成人懷抱那麽大。

聆裳看了一會兒,對我附耳道:“是賭石哎。”

這些是未經過加工的翡翠原石,外面包着一層風化皮看起來就像普通石頭似的,但是一片很小的切面上隐隐透出綠色。誰也不知這原石裏的翡翠品相含量究竟如何,全憑經驗運氣買,買對了價格翻數十倍以上一夜暴富,買錯了便是一文不值。

我只在書上看到過記載,沒想到還能在宋都看到真正的賭石。

正好有個人花大價錢買了一塊中等大小切面透綠水光極好的原石,大家都圍在這裏等着看石頭切出來的結果,那一刀下去大切面裏只有一點點綠色。買主立刻白了臉站都站不穩了,周圍人紛紛安慰唏噓。

聆裳感嘆道:“這還真是一刀窮一刀富,對我們這種不懂行的人就全賭運氣了,走吧走吧。”

我看着地上那些毫不起眼甚至可以稱之為醜陋的石頭,有些出神。

聆裳看我站在原地不動,猶豫地說:“阿……九九你不會也要賭吧?雖然我們帶的錢夠……但是這血本無歸的可能性也太大了。”

賭嗎?

說起來我是常常賭的,幫期期複仇的時候幫姬玉做事的時候,大部分時候都是在賭局勢賭對方的反應,即便是輸了我也有許多退路可選。那是因為那是他們的賭局,他們下不了賭桌但是我可以。

對于我自己的賭局,我總是握着少得可憐的籌碼從來不敢下注,便是現在已經沒有籌碼了,也還是不敢。

“九九?九九?”聆裳推推我的胳膊。

我轉眼看向她,微微一笑:“我們來賭一次吧。”

聆裳露出驚訝的表情,她看看那些石頭看看我,問我懂不懂玉石。我稍懂一些,若是它切出來我還能看出來好壞,但是這樣包在外皮裏我是完全看不出的。當我如實告知聆裳這一點時,她揉了揉額頭似乎非常頭疼,但還是從懷裏掏出銀票道:“罷了罷了,公子說你想買什麽就買什麽,咱們還是輸得起的。”

我蹲下來每一塊原石都好好地看了一遍,人們看到又有人想賭石了便又聚過來湊熱鬧。我着實是什麽也看不出來,便挑了其中最醜的一塊,直徑一尺有餘的石頭,便是這塊石頭也要價不菲。

我選定了之後聆裳也幹脆地付錢,她一邊把錢遞給商人一邊念叨,要是萊櫻在這裏肯定要心疼死,她可是一枚銅錢都要算清楚的人。

商人收了錢麻利地搬過石頭切下去,石頭搖搖晃晃地分成兩半,周圍圍觀的人群中傳來吸氣聲,那翠綠的成色和水光便是不懂行的人也會叫好,更別說含量還很大。連商人都愣了愣,向我比劃着說着不标準的宋語,似乎是在說這塊石頭價值連城。

聆裳也驚得捂住了嘴巴,她湊近我說:“你……你這是有什麽訣竅嗎?”

“只是……運氣好。”我也很吃驚。

這翡翠好得出乎我的意料。

沒想到有一天我也會說出“我運氣好”這句話,沒想到我心血來潮第一次為自己賭卻賭贏了。

我和聆裳抱着這塊上好的玉料去了最近的玉器行請師傅雕刻。那玉雕師傅見了石頭都啧啧稱奇,連連感嘆已經十幾年沒見過成色這麽好的翡翠了。我略一思忖便請師傅雕刻成一塊圓形玉佩,玉佩外圈是纏繞的桃花,玉佩中心雕刻麒麟紋,周圍的雲紋刻成“九九”的形狀。

從前因為我只會唱《桃夭》,期期與我約定等她出嫁的時候要我唱《桃夭》為她送嫁,不過最終我會的這首曲子還是沒有派上用場。

希望她能明白這是我的禮物,不過她不明白也沒關系,只要她和她的孩子過得好就可以了。這輩子或許我再也不會見到她,便是她知道這是我的禮物,也只是徒增思念罷了。

師傅說雕一塊玉佩用不上這麽多玉料,我想了想便請他再做一枚帶鈎。

“沒問題,帶鈎要做成什麽樣式?”師傅滿口答應下來。

“什麽樣式都可以……如果可行的話,讓它看上去像一張琴吧。”我答道。

我揣好了票據等過兩天來取。待我和聆裳從玉器行裏出來,她還沉浸在切出好玉的驚喜裏,連連感嘆這實在是太走運了。

賭贏了如此令人激動,怪不得賭徒們從來不肯收手。

她感嘆完賭玉又笑着看向我,揶揄道:“你那帶鈎是送給誰的啊?”

我笑而不語。

聆裳搖着頭感嘆道:“曾經我心心念念的公子,嫦樂一直執着不放的公子,沒想到最後落在了你手裏啊。九九啊九九,你這麽不聲不響的,我還以為你是我們之中唯一一個讨厭公子的人呢。”

她的語氣裏并沒有惡意,只是調侃。也不知道姬玉對她們說了什麽,她們眼中似乎我們已經在一起了。

“我不讨厭公子。”我回答完頓了頓,看向聆裳問道:“我能問問你為什麽喜歡公子嗎?”

風風火火的姑娘笑起來,不假思索地說:“這有什麽好奇怪的,公子這般俊秀優雅,又博學強識才思敏捷,哪個女子不傾倒呢?”

“那如果他其實是個惡人,他欺騙利用傷害了許多人,他做了許多不可饒恕的錯事,你還會喜歡他嗎?”

聆裳聞言愣住了,她有些遲疑地說:“那……公子又不是對我做的,我應該還是會……”

“他可以這麽對別人,你怎麽保證他永遠不對你做呢?”

我這一番連續的逼問把聆裳給噎住了,她睜大眼睛看了我半天才說道:“你果然還是讨厭公子的吧?”

“不,我喜歡他,我很清醒地喜歡着他。”我無可奈何地笑笑,說道:“只是一直以來,我都不敢賭罷了。”

我剛剛在想,如果賭玉成功了,那我要不要試着再賭一次。

賭姬玉這一次或許是很認真地在愛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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