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7 姬玉番外一

姬玉第一次聽到有關于姜酒卿的事情是在他十三歲那年。齊國世子伴讀宋長均跟他說:“我們齊國的九公主就是個頂頂冷靜的性子,從來沒什麽愛恨憎惡,和您正好是兩個極端。”

那年齊國世子姜散之到周授禮,姬玉還沒跟他聊兩三句就認為姜散之是個一等一的草包。那時候的姬玉愛憎分明懶得隐藏,讨厭誰便能讓誰看得明明白白。

當然姜散之也不甘示弱,明裏暗裏貶低姬玉是個不學無術的纨绔,喜歡的都是奇巧淫技。宋長均忙着從中緩和二人的關系,深感姬玉性格過于銳利乖張,便說了這麽一句話。

說來也奇怪,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也不知觸動了姬玉哪根心弦,讓他一直記了許久。

十幾年後他遭逢巨變脫胎換骨,複仇計劃成功大半的時候,才在宋國第一次遇見了這位“九公主”。

他曾以為這是他們第一次遇見。

彼時他路過宋國的宮牆聽見了女子的哭聲,慢慢走去便看見遠處牆角邊一個驚為天人的美麗女子掩面痛哭,低低地說:“九九,我要堅持不下去了。”

這個美麗女子他曾見過,著名的紅顏禍水——先齊七公主姜期期。

背對他的那個女子穿着一身天青色衣衫,非常清瘦。那個姑娘抱着姜期期拍着她的後背,以一種冷靜到近乎無情的聲音說道:“那要不要放棄?”

“不行!”姜期期立刻回答道。

那個女子默了默,便說道:“那你就按我說的那樣做,再過一段時間就好了。”

“真的沒事嗎?”

“這五年我什麽時候出錯過?”女子淡淡地說着,好像在談論一件與她無關的事情。

姜期期哭着點點頭,撲在她懷裏嗚咽。

姬玉突然想起來宋長均所說的——我們齊國的九公主就是個頂頂冷靜的性子,從來沒什麽愛恨憎惡,和您正好是兩個極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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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來如此,就是她啊。

他看着那個不辨面目的清瘦背影,一瞬間就對這個人産生了極大的興趣,并想到了得到她會如何有利于他的計劃。因此在婚宴上姬玉從賓客中走出,問厲琰把她要來。

婚宴上的這位“九公主”微微睜大眼睛看了他一眼,神情便歸于平靜。她年紀輕輕居然有這種古水無波,也不知是淡然還是麻木的眼神。

一開始只是純粹的好奇,利用,交易。姬玉甚至沒有問她的本名,随便地取了個“阿止”的名字。對于這突如其來的一切她都一一配合了,順從得出乎意料。

但是這個姑娘真的很奇怪。一般像她這麽聰明的人都多少有些脾氣,驕傲自矜不肯示弱,但是她完全沒有。沒有棱角沒有脾氣,也沒有溫度。

那天她和子蔻坐在項少涯府內那棵老槐樹下,談論着槐樹,椿,神明,廣大而浩渺的世界。陽光穿過樹葉的間隙斑斑點點地落在她的身上和臉頰上,她用纖細的手腕撐着身體擡頭仰望樹梢,就像只纖細的白瓷瓶子。

或許是因為過于單薄,輕巧得就像是這個世界上随風飄蕩的柳絮,誰也不依靠不相信,永遠也不會生根發芽。抽離于人世毫無關心地飄蕩着。

可真是個寂寞的人啊,他這麽想着。

所以在她說她曾經有深愛之人時,其實他比表現出的還要驚訝得多。

這樣的人居然也會動心,誰讓她動心了呢?她動心是什麽樣子?

于是他借着假扮夫妻的身份屢屢試探,但是她見招拆招從不上當。便是他如何溫柔缱绻,她的眼裏都是一絲不變的冷靜。這确實是只冷淡不親人的有趣的貓,他雖然花費了諸多心思,但其實也是一時興起勝負欲作祟。

他們彼此防備相互試探,怎麽也算不上親近。所以姬玉也不明白,為何只要在她的身邊他就能一夜好眠。

那些血淋淋的猙獰的噩夢糾纏他不知多少年了,他甚至已經習慣于和這些噩夢的搏鬥,他知道那是他的心魔。可是那心魔居然懼怕姜酒卿。

他暗自思索這是為什麽?是因為在地震時塌陷的樓板之下,她在如噩夢一般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裏拉住他的手,平靜地戳破他的恐懼,再将自己孤獨的往事輕松地訴說直到聲音沙啞麽?

就算他僞裝得再好,如何言笑晏晏,她總是能一眼看透他。無論是他的冷漠卑劣,還是他的恐懼痛苦,她都輕而易舉地一一看破,直到最後他也懶得在她面前僞裝那麽許多。

——反正她都會看出來,反正她都能接受。就連他自己都厭惡的,她都會平靜地接受。

這個聰明冷漠的姜酒卿,他卻唯獨在她面前最輕松。

他毫無自覺地放任了自己的依賴,直到姜酒卿差點被徐子渙殺死的時候。她捂着脖子鮮血噴湧地倒下去,他的心跳有一瞬間的停滞,惶恐和憤怒一并襲來。他罕見地大發脾氣,甚至責罰了沒有什麽過錯的墨潇。

直到冷靜下來的時候他才意識到,他害怕失去她。

為什麽呢?因為這是這個世界上唯一一個穿過那完美的面具,觸摸到他憤怒痛苦污濁的真心的人嗎?因為這是世界上唯一一個可能理解他的人嗎?

他認真地僞裝了十一年,面具都快要長成身體的一部分。所有人都說他是溫文爾雅翩翩君子,阿夭的死去在別人眼裏只是“成長”,他就如自己期望的那樣騙過了所有人。可是冥冥之中,他似乎期望着有一個人能夠不被他所騙。

所以姜酒卿出現了。

這是他從來沒有經歷過的事情,從年少時期開始就有無數女子對他趨之若鹜,他習慣于接受喜愛。他從來沒有真正喜歡上誰,更別說喜歡一個并不喜歡他的女人。

這樣的軟弱是不被允許的。

他甚至放棄了顧零和辛然,這個姑娘也不會例外。

在她的利用價值消失之後,他就把她送給了沈白梧。他自認為這個決定還算是仁慈,沈白梧是個君子自然會善待她,她之後可以好好的生活——當然他還是留了一手瞞下了解藥的事情。

對于留一手,他心裏的解釋是有備無患。他沒有想到的是,沈白梧會喜歡上姜酒卿。

姜酒卿對沈白梧顯然也非同尋常地溫柔,甚至讓沈白梧叫她九九。南懷君的宴席上沈白梧便煩人地一聲一聲九九地喊着,她明明笨手笨腳卻很用心在照顧沈白梧,甚至溫言軟語地編出大段生動的描繪勸沈白梧吃飯。

他有些不快地想,原來她也可以這麽溫柔,不過這溫柔不是對他。

沈白梧有什麽稀奇的能得她這樣青眼相加?

煩透了。

直到姜酒卿喝醉那天姬玉才鮮明地察覺到姜酒卿其實喜歡他,他開心了不過一晚,第二天醒來她人早已回去沈白梧身邊。

他後知後覺地想起來姜酒卿的愛恨向來極其淡漠,說放棄就幹幹脆脆地放棄。不過他也是同樣的人,便是知道她對于自己的特殊意義仍然放棄了她。

便如她所說,他們太過相似,無法相互信任。

何必執着,何必強求。

可是他偏要執着,既然不能相互信任不可深交,那便也不會成為所謂軟肋。他畢竟拿捏着她的弱點,為什麽要讓自己不痛快?沈白梧喜歡她又如何?就算她喜歡沈白梧又如何?她還不是最惜命,只要拿她的性命相要挾她就一定會乖乖回來。

但是她大概會很讨厭他。

那又如何呢?至少她沒法離開他。

其實他很明白為什麽她會對沈白梧青眼相加,這個正直溫和又驕傲的人也曾是他最好的朋友。只是當沈白梧在燕國王宮牆上收回手轉身消失的時候,他們之間便有了無法跨越的溝壑。那些生不如死的歲月和反複折磨他十一年的噩夢,有一半拜沈白梧所賜。

所謂恐懼,一念之間,悔恨,這些他都在沈白梧身上看到了,并且都能夠理解。

但是不能原諒。

多年來唯有沈白梧在他的複仇名單上來來去去,他想反正沈白梧已經是引頸受戮不用着急。就這麽一拖再拖拖到了沈白梧病死的時候。

他以為自己永遠也不會原諒參與燕國事件的每一個人,但是最終他還是原諒了沈白梧。

他還記得當年在洛邑他第一次見到前來接受授禮的沈白梧,沈白梧白衣翩翩沉穩驕傲,下起棋來的時候總是氣定神閑地笑着,一步步把人逼到死局。能讓他姬玉甘心拜師學藝的人,那是多麽出類拔萃的人。

沈白梧去世了,這或許是世上唯一一個從頭到尾對他懷有愧疚之心的仇人,他去世之後參與燕國事件裏的人除了天子之外全都亡故。

但是姬玉并沒有覺得開心,他早知道複仇這件事并不會讓他開心了。活着是為了複仇,複仇并不能開心,活着便不能開心——倒不如去死。

在他心裏想着這些事的時候,姜酒卿走到他面前,淡淡地說出石破天驚之語。

她說喜歡的那個人,她記了十四年的人便是他,是還不曾歷經磨難少年意氣的阿夭。

姬玉回過神來便怒不可遏,已經有無數人來懷念從前的他,喜歡從前的他,那是因為那些人都不清楚他身上發生過什麽。他向來對此一笑置之不予理睬。

但是她明明是這世界上唯一一個知道他的過去,看破他的僞裝知曉他的真實的人,是他面具下的一絲喘息之地。既然她已經知道今天這個姬玉是怎麽來的,就不應該在他面前緬懷阿夭。

這世上誰都可以,她姜酒卿不可以。

但是這樣的話語,這樣荒謬的理由,這樣可笑的期盼,他永遠也不能說出口。

後來當她為了救辛然跳下懸崖時他才慢慢察覺到,就如有些話他說不出口一樣,九九也有太多埋在心底裏的深情。她一貫以冷漠疏離為武器,不能承認自己的脆弱和孤獨,不能承認自己将一點點溫暖記了十四年,不能承認憑着這溫暖的餘熱再次愛上了這個已經變了的人。

總要有人先開口的。

——我輸了,我愛你,你醒過來吧。

他這輩子,終于第一次認輸。

※※※※※※※※※※※※※※※※※※※※

九九不知道她對于姬玉的意義啊

下一章還是姬玉的視角,有我超喜歡的獨白,hhh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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