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孟星哲他說

孟星哲看了姚佳一眼,又轉回頭去繼續接電話。

林芊一貫無懈可擊的淡定表情裏似有一瞬動容。

她勸導姚佳:“別想得那麽悲觀,只是代入進這個職業裏或許得跪着,但脫掉工作的殼子,你還是可以盡情做你自己的。”

林芊停了一瞬,笑起來:“你有點像我剛開始工作時的樣子。”

似乎每一個剛開始工作的人都是這副樣子,熱血未幹,義氣莽撞,眼中的世界總是非黑即白,非錯即對。得要狠狠磨砺過才能打平鋒芒,從此待人接事八面玲珑,游刃有餘。可有的人也往往會一起打磨掉熱血和義氣的棱角,打磨掉黑白和善惡的界限。

這些被打磨掉的東西過去看是累贅,多年以後再看卻會發現,它們其實無比寶貴。它們是每一個初入職場人的初心。

或許這份相同的初心打動了林芊,她挪了挪椅子,又往姚佳湊近些,壓低了些聲音,對她多說了些話。

“姚佳,你是不是有時會有點逆反情緒?就是想和一個人、一件事較勁着來?”

姚佳看着林芊的眼睛又睜大了些。

她的叛逆勁頭是從小在和父母的消極對抗中消極産生的,她以為入職以來自己把它已經壓制得很好,卻原來早被林芊一眼看透。

林芊微笑:“讓你這種性格來做客服,确實是一個挑戰。”她笑容裏有股能安撫人情緒的力量,“但無論如何,你既然在這個崗位上,工作時就一定要收起這種叛逆情緒。或者你實在收不起來,那就直接催眠自己,你叛逆的對手不是別人,是你自己。”

姚佳眨了眨眼,消化着林芊的話。

“比如你受不了不講理的顧客,你不要去和顧客對抗,你和受不了顧客的那個你自己對抗——你就對抗一下你自己,看能不能從受不了那些顧客的你變成受得了的你。受得了了,你就是戰勝你自己了。”

林芊說得有點繞,但姚佳聽明白了。她是讓自己把和別人的對抗化成和自己的對抗。

姚佳問:“班長你試過這個方法?”

林芊微笑點頭:“嗯,很有效的。”

那個笑容下,有一絲淡淡滄桑,它讓林芊看起來格外美麗,也讓姚佳覺得林芊一定是一個有故事的人。

也是,誰這一生還沒有點身心不由己的事?她在外人看起來家境優渥衣食無憂,可其實不還是叛逆和不快樂嗎。

※※※

到了上午的休息時間,林芊拍拍姚佳肩膀,讓她歇一會,放松一下。

林芊走開後,有個別組女同事,手裏捧着老高的一摞文件要往經理室送。文件摞得都快與鼻尖齊平,她看路都要仰起下巴颏。

路過姚佳那排時她得拐彎,但拐彎時她和懷裏的文件們沒商量好似的,文件們拐得比她快,噼裏啪啦掉在地上。

正好是靠外工位的孟星哲腳邊。

女同事着急,既想撿文件,又想護住懷裏剩下的文件,一個猶豫間懷裏的文件反而掉落得更多。

女同事懊喪頹敗地蹲下去,去撿撒在地上的文件們。姚佳看不過去,推推孟星哲:“就在眼巴前,一起幫幫忙吧。”

孟星哲沒動。姚佳自己起身繞過孟星哲的工位,幫女同事撿起文件。

女同事趕時間,着急得有一點敷衍地說了聲“謝謝”,抱着文件就走了。

從始至終孟星哲都對眼前發生的一切視若不見無動于衷。

姚佳回到座位,忍不住說:“你真好意思一手不伸不幫忙啊?”

孟星哲轉頭看她,表情冷淡:“撿東西是弄掉東西的人的事,關我什麽事?”

姚佳瞪眼:“你是從來不會對別人伸出援手嗎?哪怕幫個小忙?”

孟星哲看着她,一挑眉:“她自己走路不穩,沒有人絆她攆她,這都能出狀況,難道不是她自己能力有問題?自己的問題為什麽還需要別人幫忙?”

“你血管裏流的是幹冰吧?這麽冷血。”姚佳忍不住怼了句。

“你說對了,助人為樂在我這從來不是美德,是給自己造孽。”孟星哲說,“你血管裏流的倒是熱血,幫完忙又怎麽樣?不過得到一句敷衍的謝謝而已,不是嗎?”

姚佳噎了下,說:“我幫別人又不是為了聽到一聲謝謝。”

孟星哲挑起嘴角笑了,笑容裏有絲淡淡譏诮:“那你還真是無私偉大,”頓了頓,他又加一句,“和天真善良。”

姚佳轉過頭不想再理他,掏出手機和閨蜜淩曉欣發信息。

孟星哲也起了身去上衛生間。

林芊趁着休息時間出去上衛生間。出來時在走廊裏她迎面遇到了孟星哲。她想了想,出聲叫住了孟星哲。

“孟星哲,你等一下。”

孟星哲颀長的身影站定在走廊裏,回身。他兩手插在褲子口袋,姿态恣意潇灑,五官在日光燈的描摹下精致分明。

他淡淡回應一聲:“嗯?”

※※※

孟星哲出去後,姚佳拿起手機給閨蜜淩曉欣發信息,吐槽:“零小心我跟你說,我真是撞鬼了,我就沒見過這麽裝逼龜毛讨人厭的男人!”

她和淩曉欣吐槽了孟星哲八百字。

然後另起一行,開始吐槽客服這份工作。

姚佳:“大爺的,我真是讨厭死客服這份工作了,這工作真不是人幹的,早知道我還不如去別的部門了。”

姚佳:“我現在算知道了,我爸把我杠到這個部門來,他就是故意想整我。你不知道這個崗位有多沒人權,它簡直在所有崗位的鄙視鏈最底端。”

淩曉欣回得很快:“恕我弱弱直言,在你和你姐之間,你爸手裏那碗水從來也沒端平過。摸摸,佳佳寶貝加油,堅持住,別讓你爸看扁,三個月後讓你爸清楚看到,他還有個女兒叫姚佳!哦不對,不到三個月了,你看,你離曙光更近了!”

姚佳一哆嗦:“別叫我寶貝,肉麻死了。”

淩曉欣直接發來語音,細聲細氣又有點嗲兮兮:“好的寶貝。”

“……”姚佳很想掐死這個柔柔怯怯卻像塊滾刀肉似的閨蜜。

放下手機,正巧田華生過來叫她一起去茶水間。出門時他們遇到孟星哲兩手插兜潇潇灑灑往門裏走。

姚佳瞥他一眼就挪走眼神,像沒看見他。

偏偏田華生身手敏捷熱情無邊,勢不可擋地一勾孟星哲手臂:“哥,走,我們喝東西去!”

孟星哲一臉的嫌棄,嘴巴上說:“松手,我不去。”但不知怎麽身體卻誠實地被田華生拐着走了。

一進茶水間,姚佳就看到佟雨墨她們幾個女同事在喝咖啡聊天。

“哎,我們家鄰家巷口賣的烤鴨特別好吃,要不明天我打包一只咱們中午別去食堂了,一起開小竈吃烤鴨吧!”一個同事正興致勃勃說吃烤鴨,其他人口水噠噠地跟着點頭說好。

侯雯雯一擡頭,視線直接打在孟星哲臉上,招呼他:“哎,小孟。”

小孟?

孟星哲臉上表情凝了凝。聽慣了“孟總”的耳朵感受到了強烈的不适應。

“哎小孟,我半個上午就接到兩通電話,都是同一個小姑娘,非要把電話轉你那邊去,點名要由你來處理她的問題。”侯雯雯八卦兮兮的,“我能問問你,她找你到底是想解決什麽難纏問題嗎?”

她一旁的郝麗丹也接過話:“我這也接到一通電話,也是個小姑娘,點名要把通話轉接給小孟。小孟,她找你什麽事兒啊?她和你認識嗎?”

姚佳有點明白為什麽孟星哲一上午那麽忙了。

她在一旁看得清楚,孟星哲每被叫一聲“小孟”,他的肩膀都微微顫抖一下,好像這個稱呼直中他脈門,能叫他吐血。

——還要堅持自己幼齡呢,連句“小孟”都已經無福消受。可能得叫“老孟”他才得勁兒。

面對八卦打探,孟星哲輕描淡寫地撥開了:“我去倒杯水。”

田華生跟上他:“我也去。”

佟雨墨睜着她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孟星哲的隽挺背影,像喃喃自語似的不知道在問誰:“我怎麽沒接到過這女孩的電話啊?”

郝麗丹啧啧:“小孟還挺酷,都不鳥咱們的問題。”

侯雯雯旁邊是一個叫闵青俠的同期新人同事,就是提議明天吃烤鴨的那人,她跟着大大咧咧地搭腔:“我覺得孟星哲個人條件特別好,應該去參加選秀,或者幹脆做直播。他有一副可以好好出賣的色相,何必要苦哈哈地來做客服。”

侯雯雯啧啧點頭,說着可不是。

佟雨墨還在刨根問底前一個問題:“那個女孩,為什麽一直給孟星哲打電話啊?他們認識嗎?”

侯雯雯笑嘻嘻說:“小孟聲音好聽,吸粉兒呗,我看小姑娘根本沒什麽事兒,就是找茬兒想和他多說說話。”

姚佳有點聽不慣她們這樣當人面就直接八卦。

她生硬地轉了個話題:“你們四個今天口紅塗得挺好看的。”

被稱贊到的人都挺開心,誇女人口紅塗得好似乎已經成為當下最不會出錯的話題。

闵青俠更是把下巴往前送了送,嘟了嘟嘴,尤其突顯了一下烈焰紅唇:“好看吧,這是雨墨托她表姐在國外代購的限量款,很貴的!”她轉頭一臉沒心機,又熱情無比地對佟雨墨說,“雨墨,要不你也給姚佳塗一塗,咱們幾個美少女一起美了美了的!”

佟雨墨笑得甜甜的說着好啊好啊,一拍衣服口袋,卻一臉遺憾:“我忘記帶出來了。”

姚佳都看出她衣服口袋被她拍出了一條口紅痕跡,知道她其實不願意為自己塗。她也正擔心如果佟雨墨真的舉着管口紅向她嘴唇襲擊,她應該怎樣防禦。現在好了,皆大歡喜。

又有人從門口走進來。姚佳瞥了一眼,是客服部老大的助理曹純進來倒茶。

佟雨墨話鋒一轉,問起姚佳剛剛在電話中心的事:“姚佳,你上午遇到難纏的客戶了吧?我聽到你突然變得好大聲,還起了争執,還看到林班長跟你說了半天話,表情特別嚴肅。她是不是批評你了啊?”

她的聲音表情裏都是關心。

侯雯雯說:“我也聽到了。姚佳你運氣不太好,自己接電話第一天就遇上這種顧客。不過你們培訓的時候,應該教過怎麽處理這樣的事,這你還能跟顧客杠上,就屬實有你自己的原因了。”

郝麗丹也說:“姚佳我雖然同情你,但不得不說,在處理問題上,雨墨今天表現得特別好,她所接待的顧客之一也很難纏,她就應付得非常得體。你們是同時聽的培訓,你看,雨墨就掌握技巧了。”

侯雯雯又嘻嘻哈哈像開玩笑似的說:“姚佳你是不是培訓的時候沒有認真聽啊?”

郝麗丹也笑着說:“這點雨墨就做得很好,她給我看了她培訓時候記了那麽一厚本的筆記。人啊,能考第一都是有原因的。”

姚佳聽明白了。這兩個人是為佟雨墨站臺的。她們明着是同情她,其實在奚落她。她們的話其實都是說給吧臺前客服部老大的助理曹純聽的。

姚佳實在反感她們勾心鬥角這一套。多大的天地?一共才幾個人?何必來這樣的一出出。

“回頭我把我今天的表現詳細寫一份記錄說明,發到各位郵箱,你們幫我盡情地寫點意見,我打印出兩份來,一份留着自省,一份送交經理閱覽,各位姐姐覺得怎麽樣?”姚佳也笑着說。

就別拐彎抹角說給經理助理聽了,我幫你們打直球好不好。

郝麗丹笑着說:“姚佳瞧你這話說的,不從頭聽的還以為我們在擠兌你呢,我和雯雯又沒壞心眼兒,不就是善意地給你提點意見嗎。”

侯雯雯也說:“就是,姚佳你這麽沖的性子,幹客服真的不行。”

姚佳看到經理助理向她們這邊看了一眼。她忽然有種被圍攻的感覺。

姚佳叛逆勁上來了,剛想繼續頂兩句,孟星哲正好走過來。

他像捏着加冰威士忌似的,捏着杯白水,帶着田華生走過來。他站定在姚佳旁邊,一句話就把姚佳講爽了。

“你們聊天,要麽就小點聲,不然讓人覺得挺吵的。要麽就再大點聲,不然吧臺那裏根本聽不清你們在聊什麽。”孟星哲輕輕晃着水杯說。他手指青蔥細白地握在水杯上,讓杯子都變得愈發精致好看起來。

郝麗丹和侯雯雯的表情,一下變得讪讪起來。

姚佳差點噗地笑出來。

可嘆她們幾個白做一番心機,經理助理在那邊卻什麽也沒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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